夜來得比阿木想象中快。
灰白的天像被人突然合上了蓋子,最後一點亮光被壓在雲層後面,只剩地平線附近一圈淡淡的暈。風反而小了些,不再像白天那樣亂刮,卻更冷,像是從什麼看不見的縫隙裏鑽出來的。
“差不多了。”凌寂停下腳步。
他們站在一條廢棄主幹道的旁邊。路邊的路燈早就壞了,只剩下歪歪斜斜的杆子,像一排被折斷的骨頭。遠處,可以隱約看到一片低矮的建築輪廓,像是某個曾經的居民區,如今只剩下空殼。
“今天就到這兒?”阿木看了看天,“還沒完全黑。”
“再走,你眼睛就跟不上了。”凌寂說,“你白天看得太多,晚上會更累。”
“我們要在這兒過夜?”阿木有點不安,“這裏看起來……不太安全。”
“外域沒有‘安全’兩個字。”凌寂說,“只有‘比較不那麼容易死’。”
“前面那片樓,比在空路上睡強。”
“至少,有牆。”
阿木“哦”了一聲,把背包往上提了提。
“你還能走嗎?”凌寂問。
“能。”阿木下意識挺直背。
“累不累?”
“有點。”阿木說,“但還能走。”
“那就走。”凌寂說,“慢一點。”
他們穿過那條幹裂的馬路,朝那片建築走去。
越靠近,阿木越覺得那地方眼熟——不是他真的來過,而是和倉儲區外圍那些廢棄樓太像:同樣的破損窗戶,同樣的倒塌陽台,同樣在風裏發出吱呀聲的鐵皮。
唯一不同的是,這裏更安靜。
安靜到,連風吹過碎玻璃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你在找什麼?”阿木問。
“路。”凌寂說。
“還有呢?”
“死路。”凌寂說,“我們要找一條,能看見別人靠近,卻不容易被包圍的路。”
阿木沒太聽懂,但他還是跟着凌寂,繞過一棟半塌的樓,又穿過一條被碎石堵住一半的小巷。
最後,凌寂在一棟三層小樓前停下。
樓不算高,外牆已經斑駁,窗戶大多破了,只有二樓的一扇還留着完整的玻璃,在昏暗中反射着一點微弱的光。門口的鐵門倒在地上,被人用幾根粗鐵絲勉強固定在門框上,像是某種象征性的阻擋。
“就這兒。”凌寂說。
“這兒?”阿木抬頭看了看,“看起來……挺普通的。”
“普通最好。”凌寂說,“太顯眼的地方,要麼已經被占了,要麼死過太多人。”
“普通的地方,才容易被忽略。”
“被忽略,才能多活一夜。”
他彎腰,推開那扇勉強掛着的鐵門。
門軸發出一聲刺耳的吱呀,在寂靜的夜裏格外突兀。阿木下意識繃緊了身體,握緊了鐵棍。
“別怕。”凌寂說,“真有東西在裏面,早就出來了。”
“外域的東西,沒那麼有耐心。”
他抬腳邁進去,手電在手裏一轉,光圈掃過一樓的空間。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居民樓大廳。
地上有散亂的鞋印,被潮灰蓋了一半。角落裏堆着幾只破掉的紙箱,上面印着早已看不清的廣告。樓梯口的扶手斷了一截,金屬截面在昏暗中閃着冷光。
“你先站這兒。”凌寂說,“我上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阿木說。
“不用。”凌寂說,“你在這兒,看門。”
“如果有東西從外面進來,你至少能提前知道。”
阿木愣了一下:“哦。”
凌寂轉身,往樓梯走去。
他的腳步聲很輕,幾乎被潮灰吞沒。阿木站在門口,突然有點不習慣——這是他第一次,被單獨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而且是在外域。
他下意識往門後縮了縮,讓自己的半個身子藏在陰影裏。
“別貼門。”凌寂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門是最容易被撞開的地方。”
阿木趕緊往旁邊挪了兩步。
“你在那兒,看得見門,也看得見樓梯。”凌寂說,“有人進來,你先看他的腳。”
“腳?”阿木有點懵。
“看他的鞋。”凌寂說,“看他踩在地上的樣子。”
“聯盟的人,鞋比較統一,踩得很穩。”
“黑市的人,鞋不一定統一,但步子會繞着值錢的東西轉。”
“外域的人,鞋最破,步子最謹慎。”
“怪物……”他頓了頓,“怪物的腳,一般不會像人。”
“你只要看腳,就能知道大概是什麼東西。”
阿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那是一雙從倉儲區撿來的舊運動鞋,鞋邊已經磨白,鞋底也快平了。
“那我呢?”他忍不住問。
“你?”凌寂的聲音從二樓傳來,“你現在還不像任何一種人。”
“你走路,像剛學會。”
阿木有點不服氣,卻又說不出什麼。
過了一會兒,二樓傳來幾聲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在挪動什麼。
“二樓還可以。”凌寂說,“你上來。”
阿木握緊鐵棍,邁步走向樓梯。
樓梯的水泥已經開裂,每踩一步,都會發出一點細碎的聲音。他走得很小心,生怕一腳踩空。
二樓的走廊很短,兩邊是緊閉的房門。凌寂站在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前,門是開着的,裏面黑得看不清。
“就這間。”凌寂說。
“爲什麼選這間?”阿木問。
“因爲它離樓梯最遠。”凌寂說,“有人從樓梯上來,我們有時間聽見。”
“也因爲,它只有一個門。”
“沒有太多死角。”
阿木走進房間。
凌寂已經打開了手電,光圈在屋裏掃了一圈。
那是一間很小的臥室。
靠牆擺着一張鐵架床,床墊已經塌了一半,露出裏面發黃的彈簧。床頭櫃倒在地上,抽屜被人拉開,裏面空空如也。牆角有一個衣櫃,櫃門歪着,裏面掛着幾件早已褪色的衣服。
窗戶在床的對面,玻璃完好,窗框卻已經生鏽。窗外,是另一棟樓的後牆,中間夾着一條很窄的縫隙,只夠風穿過。
“你先把背包放下。”凌寂說,“檢查一下東西。”
阿木把背包放在床上,拉開拉鏈。
壓縮餅幹、拆信刀、打火機、那盒電池,還有從礦區帶出來的那本老頭的筆記,都還在。
他下意識摸了摸那本筆記,指尖碰到封皮上粗糙的紋理,心裏莫名安定了一點。
“你在看什麼?”凌寂問。
“沒什麼。”阿木把筆記壓在餅幹下面,“就是看看東西還在不在。”
“習慣不錯。”凌寂說,“在外域,東西丟了,命也可能跟着丟。”
“你先把鞋帶系緊。”
“褲子口袋裏不要放太重的東西。”
“背包的拉鏈拉上,背帶調好。”
“睡覺的時候,背包不要離手太遠。”
阿木愣了一下:“睡覺的時候還要背着?”
“不用背。”凌寂說,“但要放在你一伸手就能抓到的地方。”
“還有鐵棍。”
“鐵棍放在床邊,離你手最近的位置。”
“拆信刀,放在枕頭底下。”
“枕頭底下?”阿木有點驚訝,“那我睡覺不硌得慌嗎?”
“你可以睡一半。”凌寂說,“外域的人,很少能一覺睡到天亮。”
“你會醒。”
“被夢吵醒,被風吹醒,被自己的心跳吵醒。”
“你要習慣,在半睡半醒之間保持一點警覺。”
阿木張了張嘴,最後只說了一句:“哦。”
“現在。”凌寂說,“第三課。”
“睡覺前的準備。”
“第一件事——”他走到窗邊,推開那扇還算完好的窗戶。
一股冷風立刻灌了進來,帶着潮灰的味道。
“你開窗幹嘛?”阿木趕緊縮了縮脖子,“晚上風很大。”
“不開窗,死得更快。”凌寂說,“你要留一條路。”
“什麼路?”
“退路。”凌寂說,“如果有人從門進來,你至少可以從窗戶走。”
“外域的規則之一:不要把自己關死在一個地方。”
他伸出手,在窗台上摸了摸,又用手電照了照外面那條狹窄的縫隙。
“這裏夠一個人過。”凌寂說,“只要你不胖。”
阿木低頭看了看自己:“……我不胖。”
“那就好。”凌寂說,“你記一下這個位置。”
“如果晚上有情況,你不要慌着去開門。”
“你先往窗邊來。”
“先確認外面有沒有東西,再決定是跳,還是跟他拼。”
阿木咽了口唾沫:“跳?從二樓?”
“下面是泥和碎磚。”凌寂說,“不是刀。”
“你摔一下,可能會疼。”
“但你不摔,可能會死。”
“疼,總比死好。”
阿木默默記下窗台的位置。
“第二件事。”凌寂關上窗,卻沒有鎖死,只是虛掩着,“你要學會留痕跡。”
“痕跡?”
“對。”凌寂走到門口,蹲下,從地上撿起一小撮潮灰,撒在門內的地面上,“你看。”
“只要有人推門進來,第一腳就會踩在這上面。”
“他的腳印,會告訴你他是從哪一邊來的,走得快不快,有沒有帶重東西。”
“如果有怪物進來,它的腳印,會告訴你它大概長什麼樣。”
阿木看着那一小撮灰,突然覺得有點神奇。
“第三件事。”凌寂說,“你要學會,怎麼在黑暗裏分辨聲音。”
“外域的夜,比你想的吵。”
“風會吹,牆會裂,金屬會響。”
“遠處有怪物叫,近處有老鼠跑。”
“你要學會,從這些聲音裏,分辨出哪些是‘正常’的,哪些是‘危險’的。”
“正常的,你可以不管。”
“危險的,你要立刻醒。”
“那……怎麼分辨?”阿木問。
“聽多了就知道。”凌寂說,“比如——”
他突然抬手,用指節在門框上敲了三下。
“咚。咚。咚。”
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格外清晰。
“這種聲音,是‘有東西在動’。”凌寂說,“你要注意。”
“再比如——”
他走到床邊,輕輕把鐵棍立在地上,又故意讓它往旁邊倒了一點。
鐵棍與地面碰撞,發出一聲悶響。
“這種聲音,是‘有東西掉了’。”凌寂說,“你要注意。”
“再比如——”
他沒再說什麼,只是突然抬腳,重重往地上一踩。
“砰。”
阿木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這種聲音。”凌寂說,“是‘有東西靠近了’。”
“你要立刻醒。”
“你剛剛,就是被嚇醒的狀態。”
阿木有點尷尬:“我還沒睡。”
“那就當提前練習。”凌寂說,“你要記住,這種突然的、重的聲音,多半不是風。”
“是腳。”
“是蹄子。”
“是爪子。”
“是你需要立刻睜眼的理由。”
阿木點點頭。
“第四件事。”凌寂說,“你要學會,怎麼在極度疲憊的時候,只睡很短的時間。”
“現在。”他看了看窗外已經完全黑下來的天,“你先睡。”
“我?”阿木愣住,“現在?”
“嗯。”凌寂說,“你睡兩個小時。”
“我守着。”
“兩個小時後,我叫你。”
“然後換我睡。”
“我們輪流。”
“外域的夜裏,不能兩個人同時睡死。”
阿木張了張嘴:“那你呢?你不困嗎?”
“困。”凌寂說,“但我習慣了。”
“你還沒習慣。”
“你先睡。”
阿木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他按照凌寂說的,把背包放在床邊,伸手就能摸到的位置。鐵棍靠在床沿,拆信刀被他小心翼翼地塞進枕頭底下,盡量讓自己躺上去的時候不會太硌。
“你睡的時候,手不要完全放鬆。”凌寂說,“放在身體兩側,離鐵棍近一點。”
“如果有聲音,你可以直接抓。”
阿木照做。
他躺在那張破舊的床上,床墊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潮灰的味道、冷掉的牆味、還有一點說不清的黴味,混在一起,鑽進他的鼻子。
“你可以閉眼了。”凌寂說。
“我……”阿木張了張嘴,“我有點睡不着。”
“你今天走了一天。”凌寂說,“你身體已經很累了。”
“你睡不着,是因爲你的腦子還在轉。”
“你可以想點別的。”
“比如,你以前在倉儲區,最常做的一件事。”
阿木想了想。
“搬箱子。”他說。
“那就想搬箱子。”凌寂說,“你一只手搬,一只手數。”
“搬一個,數一個。”
“數到一百,你差不多就會困。”
“如果還不困,你就從一開始。”
阿木閉上眼。
他想象自己又回到了倉儲區那條熟悉的走廊,身邊是一排排堆到天花板的箱子。他彎下腰,伸手抓住一只箱子的邊緣,用力一抬。
“一。”
他把箱子搬到另一邊,放下。
“二。”
他再彎腰,再抬。
“三。”
“四。”
“五。”
他的呼吸慢慢變得均勻。
黑暗中,他仿佛又聽到了倉儲區裏那些熟悉的聲音——有人在遠處罵娘,有人在咳嗽,有人在拖着箱子走路。
他仿佛又聞到了那裏的味道——機油味、潮灰味、廉價食物味,還有一點汗水味。
那地方不算好。
但至少,在那裏,他知道明天早上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大概還會在同一個地方醒來。
不像現在。
現在,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
“你可以不用想明天。”凌寂的聲音突然在黑暗中響起,很輕,“你只要想,你現在還活着。”
“活着,就夠了。”
阿木沒說話。
他繼續在腦子裏搬箱子。
“二十八。”
“二十九。”
“三十。”
他的眼皮越來越重。
“三十二。”
“三十三。”
“三十……四……”
他的意識,慢慢沉了下去。
……
阿木是被冷醒的。
不是那種刺骨的冷,而是一種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涼意,讓他在半睡半醒之間,下意識縮了縮身體。
他睜開眼。
房間裏一片漆黑。
只有窗外那一點微弱的夜色,透進來一條模糊的輪廓。
“現在幾點?”他迷迷糊糊地問。
“還沒到兩個小時。”凌寂的聲音從房間的某個角落傳來,“你再睡一會兒。”
“我……”阿木想坐起來,卻發現自己的手還保持着抓鐵棍的姿勢,“我剛剛,做夢了。”
“夢到什麼?”凌寂問。
“夢到……”阿木想了想,“夢到倉儲區。”
“夢到我還在搬箱子。”
“然後,箱子突然都變成了門。”
“一扇一扇,堆得很高。”
“我每搬一扇,就有一扇在我背後打開。”
“裏面什麼都沒有。”
“就是黑。”
“然後,我回頭看了一眼。”
“那些門,都在往我這邊靠。”
“我就醒了。”
凌寂沉默了一下。
“你怕門?”他問。
“我不知道。”阿木說,“就是……覺得,它們會把我吸進去。”
“吸到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
“你以前,夢到過門嗎?”凌寂問。
“沒有。”阿木說,“至少,不記得。”
“那你以前,有沒有站在一扇門前,很久都不敢開?”凌寂問。
阿木想了想。
“有。”他說,“在倉儲區。”
“有一扇倉庫的門,大家都說裏面鬧過‘異常’。”
“聯盟的人封了它。”
“誰都不讓進。”
“我每次路過,都忍不住想看看。”
“想知道裏面是什麼。”
“但我不敢靠近。”
“我總覺得,只要我靠近,那門就會自己開。”
“然後,有什麼東西會從裏面出來。”
“你現在,還是不敢靠近嗎?”凌寂問。
“現在?”阿木想了想,“現在……好像沒那麼怕了。”
“可能是因爲,我已經在外面了。”
“外面,比那扇門後面,可怕多了。”
凌寂沒說話。
房間裏安靜了一會兒,只剩下風從窗縫裏鑽進來的聲音。
“你剛剛說。”阿木突然問,“你小時候,老頭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種地方?”
“嗯。”凌寂說。
“那你那時候,會不會也做這種夢?”阿木問。
“會。”凌寂說,“夢到門。”
“夢到深淵。”
“夢到老頭站在很遠的地方,看着我。”
“什麼都不做。”
“就看着。”
“那你那時候,會不會恨他?”阿木問。
“會。”凌寂說,“尤其是在夢裏。”
“夢裏,我會沖過去,問他爲什麼。”
“問他爲什麼要把我丟在這裏。”
“問他爲什麼不來救我。”
“問他是不是根本不在乎我。”
“那他怎麼說?”阿木問。
“他什麼都不說。”凌寂說,“他只是看着我。”
“然後,夢就醒了。”
阿木沉默了一下。
“你現在,還會做這種夢嗎?”他問。
“偶爾。”凌寂說,“不過,老頭不在了。”
“夢裏,只剩下門。”
“和我自己。”
“你說。”阿木猶豫了一下,“我們是不是,都會變成這樣?”
“變成什麼樣?”凌寂問。
“變成……只會往前看路的人。”阿木說,“只會想怎麼活。”
“不會再想別的。”
“不會再做夢。”
“不會再……怕門。”
“你現在,不是已經不怕了嗎?”凌寂說。
“我只是……”阿木想了想,“我只是覺得,好像有點太快了。”
“我昨天還在倉儲區。”
“今天就站在門外面。”
“明天,可能就要自己選一扇門進去。”
“我總覺得,我還沒準備好。”
“你永遠不會完全準備好。”凌寂說,“外域不會等你。”
“門也不會。”
“你只能在沒準備好的時候,就往前走。”
“然後,在走的過程中,慢慢學會怎麼不摔。”
“就像你今天在巷子裏做的那樣。”
阿木想起那條巷子,想起那只從洞裏伸出來的爪子,喉嚨有點幹。
“你說。”他突然問,“如果有一天,我也變成那種……異常。”
“會不會,也會被別人當成怪物?”
“會不會,也會被你殺?”
凌寂沉默了很久。
久到阿木以爲他不會回答。
“會。”凌寂說。
阿木的心,猛地一沉。
“但不是因爲你是怪物。”凌寂說,“而是因爲,那時候,你可能已經不把自己當人了。”
“外域的很多東西,一開始,也是人。”
“只是,他們後來,自己放棄了。”
“放棄了什麼?”阿木問。
“放棄了‘自己是個人’這件事。”凌寂說,“放棄了怕。”
“放棄了夢。”
“放棄了‘門後面可能還有別的路’這種想法。”
“他們只留下一種本能——活。”
“只要能活,什麼都可以。”
“那種東西,就不再是人了。”
“至少,對我來說。”
“就可以殺。”
阿木張了張嘴。
“那我……”他低聲說,“我現在,還算是人嗎?”
“你還會怕。”凌寂說,“你還會做夢。”
“你還會問這種問題。”
“所以,你還算。”
阿木鬆了一口氣,又有點想哭。
“你以前,有沒有懷疑過自己?”他問。
“有沒有覺得,自己可能,已經不是人了?”
“有。”凌寂說。
“什麼時候?”阿木問。
“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凌寂說。
“我十三歲。”
“老頭把我丟在一個廢棄的工廠裏。”
“裏面有三個人。”
“一個聯盟的逃兵,一個黑市的打手,還有一個……我不知道他是誰。”
“他們都想殺我。”
“我殺了他們。”
“那天晚上,我也做了一個夢。”
“夢到自己站在一扇門前。”
“門後面,是一片血。”
“我站在門口,很久都不敢進去。”
“老頭站在我旁邊。”
“他問我,‘你覺得,你還是人嗎?’”
“你怎麼說?”阿木問。
“我說我不知道。”凌寂說,“我說我殺人了。”
“我說我怕。”
“我說我不想再殺人。”
“老頭說什麼?”阿木問。
“他說,‘你當然還是人。’”凌寂說。
“‘你只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殺人。’”
“‘你怕,是因爲你知道,這不是一件好事。’”
“‘有一天,當你不再怕的時候,你再來問我這個問題。’”
阿木愣住。
“那你後來,再問過嗎?”他問。
“沒有。”凌寂說,“因爲後來,他死了。”
“我再也沒機會問。”
房間裏,又安靜下來。
阿木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酸。
“你說。”他低聲說,“如果老頭還在。”
“他會不會,也覺得我還算個人?”
“會。”凌寂說。
“因爲你現在,還會問這種問題。”
阿木笑了一下,笑容有點苦。
“那你呢?”他問,“你現在,還怕殺人嗎?”
“怕。”凌寂說。
“但有時候,你不得不。”
“你怕,就不會隨便動手。”
“你知道,每殺一次,你就離‘不再是人’更近一點。”
“所以,你會更謹慎。”
“你會更珍惜每一次,還可以選擇不殺的機會。”
阿木想了想,點點頭。
“那我……”他說,“我以後,如果真的殺了人。”
“你會覺得,我不再是人了嗎?”
“不會。”凌寂說。
“至少,不是因爲你第一次殺人。”
“你要記住——”
他頓了頓。
“外域的人,不是因爲殺人才不再是人。”
“是因爲,他們開始把‘殺人’當成一件很輕鬆的事。”
“當成一件,不需要思考的事。”
“當成一件,和踩死一只蟲子沒區別的事。”
“當你有一天,殺人的時候,不再覺得自己有必要問‘我還是人嗎’。”
“那時候,你再來問我。”
阿木沒說話。
他閉上眼睛,又開始在腦子裏搬箱子。
“三十七。”
“三十八。”
“三十九。”
這一次,他沒有再夢到門。
他夢到自己站在一條很長的路上。
路的兩邊,是一排排看不清臉的人。
有人穿着聯盟的制服,有人穿着黑市的外套,有人穿着破爛的外域衣服。
他們都在看着他。
但他們什麼都沒做。
只是看着。
他往前走。
每走一步,就有一個人從人群裏走出來,跟在他後面。
走了很久很久,他回頭看。
他的身後,已經有了一長串人影。
有老頭。
有凌寂。
有他在倉儲區認識的人。
還有一些,他不認識,卻覺得很熟悉的臉。
他們都在往前走。
沒有人說話。
但他突然覺得,自己沒那麼怕了。
……
“醒醒。”
有人在輕輕推他。
阿木睜開眼。
窗外,夜色更深了。
房間裏,還是那股潮灰和冷牆的味道。
凌寂站在床邊,手裏拿着那只從加油站帶出來的對講機外殼。
“兩個小時到了。”凌寂說,“換我睡。”
“哦。”阿木坐起來,感覺頭有點沉,“我睡得怎麼樣?”
“還行。”凌寂說,“你醒了兩次。”
“第一次是冷醒的。”
“第二次,是我故意吵醒你的。”
“你醒的時候,手先摸的是鐵棍。”
“這是個好習慣。”
阿木有點驚訝:“我自己都沒注意。”
“你現在注意到了。”凌寂說,“以後就會越來越熟練。”
“你坐到那邊去。”他指了指窗邊的椅子,“離門近一點。”
“你守着。”
“有情況,你叫我。”
“我……”阿木看了看窗外,“我一個人?”
“你不是一個人。”凌寂說,“我在。”
“只是,我會睡得比你沉一點。”
“你要幫我看一會兒。”
阿木深吸一口氣:“好。”
他坐到椅子上,把鐵棍放在自己腿邊,背包放在椅子旁邊,拆信刀還在枕頭底下——不過現在枕頭在凌寂頭下。
“你睡吧。”阿木說。
凌寂躺下。
他躺下的動作很自然,沒有像阿木那樣緊張,也沒有刻意保持什麼姿勢。
但阿木注意到,他的手,放在離鐵棍不遠的地方。
“你怕嗎?”凌寂突然問。
“現在?”阿木想了想,“有點。”
“怕什麼?”凌寂問。
“怕有東西突然進來。”阿木說,“怕我反應不過來。”
“怕我叫不醒你。”
“怕我……自己先跑了。”
“你可以跑。”凌寂說,“如果你覺得,你跑得了。”
“外域的規則裏,沒有一條說,你必須爲別人拼命。”
“你只要記住,你今天欠我的,明天還我就行。”
阿木愣了一下:“欠你什麼?”
“欠我一次。”凌寂說,“我今天救了你一次。”
“你以後,有機會,救我一次。”
“這樣,我們就扯平了。”
阿木想了想,認真地點點頭:“好。”
“那我睡了。”凌寂說。
“嗯。”阿木說,“你睡吧。”
房間裏,漸漸安靜下來。
凌寂的呼吸,很快變得均勻。
阿木坐在椅子上,背靠着牆,手裏握着鐵棍。
一開始,他很緊張。
他的耳朵張得很大,連風刮過玻璃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會不自覺地往門口看,往窗邊看,往黑暗的角落裏看。
每看到一個影子,他都會在心裏問自己:那是什麼?
是牆?是櫃子?是衣服?
還是……別的東西?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他的眼睛有點酸,腿也有點麻。
但他沒有動。
他想起凌寂白天說的話——“你要學會,在隨時可能有人或者東西靠近的情況下,還能休息。”
他現在,算是在學。
只是,他還沒學會“休息”,他只是在“撐着”。
又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皮開始打架。
他有點困。
他很想躺下,很想閉上眼,很想什麼都不管,就這麼睡一覺。
但他知道,他不能。
至少,現在不能。
“你可以打個盹。”凌寂的聲音,突然在黑暗中響起。
阿木被嚇了一跳:“你沒睡?”
“睡了。”凌寂說,“但我耳朵還醒着。”
“你現在,眼睛已經快睜不開了。”
“你這樣撐着,只會更累。”
“你可以閉眼休息五分鍾。”
“但你要在心裏數。”
“數到三百,就睜眼。”
“期間,如果有聲音,你就提前睜眼。”
阿木猶豫了一下:“這樣……有用嗎?”
“有用。”凌寂說,“這是第三課的後半部分。”
“學會,在清醒和睡眠之間,找一個平衡點。”
“你試一次。”
阿木點點頭。
他閉上眼睛。
“一。”
“二。”
“三。”
他的呼吸,慢慢變得深一點。
“十五。”
“十六。”
“十七。”
風從窗縫裏鑽進來,吹在他的臉上。
“三十一。”
“三十二。”
“三十三。”
他聽到遠處,有什麼東西在叫。
聲音很低,很遠,像是從城市的另一頭傳來。
“五十一。”
“五十二。”
“五十三。”
他聽到樓下,有碎石被風吹動的聲音。
“八十一。”
“八十二。”
“八十三。”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在耳朵裏一下一下地敲。
“一百二十一。”
“一百二十二。”
“一百二十三。”
他的意識,又開始有點模糊。
“一百五十一。”
“一百五十二。”
“一百五十三。”
他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一聲很輕的響動。
不是風。
不是碎石。
像是有人,或者什麼東西,輕輕碰了一下門外的牆。
阿木猛地睜開眼。
“怎麼了?”凌寂立刻問。
“外面……”阿木壓低聲音,“好像有聲音。”
“在哪?”凌寂問。
“門外。”阿木說,“靠左邊的牆。”
凌寂沒說話。
他慢慢坐起來,伸手拿起鐵棍。
“別出聲。”他用口型比了一個字。
阿木點點頭,喉嚨發緊。
他們靜靜地聽。
一秒。
兩秒。
三秒。
門外,又傳來一聲響動。
這一次,比剛才更清楚。
像是某種爪子,在牆上輕輕抓了一下。
然後,是極輕的呼吸聲。
不是人的。
至少,不是阿木聽過的任何一種人的呼吸。
那聲音,有點像風從破洞裏吹過去,又有點像什麼東西在喉嚨裏卡着,卻吐不出來。
阿木感覺自己的手心,又開始冒汗。
“是剛才那條巷子裏的東西嗎?”他用口型問。
凌寂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
他沒回答。
他走到門後,背貼着牆,側過身,讓自己的視線,剛好能看到門縫。
門縫裏,什麼都沒有。
只有外面一點淡淡的夜色。
“你還記得,我在門口撒的灰嗎?”凌寂低聲問。
“記得。”阿木說。
“如果它推門進來,你會看到腳印。”凌寂說,“你要看。”
“看它有幾只腳。”
“看它踩得重不重。”
“看它是不是一個。”
阿木點點頭。
門外,又安靜了幾秒。
然後,有什麼東西,在門外輕輕蹭了一下。
那聲音,離門很近。
近到,阿木甚至能感覺到,那東西的影子,似乎正投在門縫外面。
他忍不住往門縫看。
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片黑暗。
“別看。”凌寂低聲說,“用耳朵。”
阿木只好移開視線,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回到聲音上。
那東西,在門外慢慢移動。
它的腳步很輕。
輕到,如果不是現在這麼安靜,阿木幾乎聽不到。
它繞着門,走了半圈。
然後,停在門口正前方。
阿木能感覺到,它就在門外。
隔着這扇薄薄的門板。
和他面對面。
他甚至能想象出,它此刻正用某種眼睛,盯着門後的他們。
“它在幹嘛?”阿木用口型問。
“在看。”凌寂用口型回答。
“在聞。”
“在判斷,裏面有沒有東西。”
“我們現在,要做什麼?”阿木問。
“等。”凌寂說。
“等它先動。”
阿木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他突然想起白天那條巷子裏的爪子,想起那聲刺耳的嘶鳴,想起自己當時幾乎被嚇癱的腿。
他知道,如果現在門外的東西突然撞門,他很可能會再次被嚇到動彈不得。
他知道,如果他一動也不動,凌寂很可能會先出手。
他也知道,如果凌寂出手,他今晚,又會欠他一次。
“你可以怕。”凌寂突然低聲說,“但你不能站在原地。”
“你剛剛,已經學會了在怕的時候,往危險的地方走。”
“現在,你要學會,在怕的時候,往你最想逃的反方向動。”
“比如——”
他指了指窗戶。
“如果它撞門,你不要往門口看。”
“你往窗邊退。”
“你先確認外面有沒有第二只。”
“如果沒有,你就先跳。”
“我會擋住它。”
“你不是說,你欠我一次嗎?”
“現在,是你還的機會。”
阿木張了張嘴。
他想說“我不行”。
他想說“我怕”。
他想說“我不敢跳”。
但話到嘴邊,他突然想到白天那條巷子。
想到自己握着鐵棍,伸進洞裏時,那只爪子在空氣中抓了一下,卻什麼也沒抓到。
想到自己在凌寂的提醒下,往左邊一閃,鐵棍抽回來的一瞬間,那東西發出的嘶鳴。
想到自己當時,雖然怕得要死,但他確實動了。
他確實,做了一件以前絕對不敢做的事。
“好。”他低聲說。
“如果它撞門,我往窗邊退。”
“我先看外面。”
“如果沒有第二只,我就跳。”
“你擋住它。”
“然後,明天我再救你一次。”
凌寂看了他一眼。
“記住你說的話。”他說。
門外,那東西又輕輕呼吸了一聲。
然後,它動了。
不是撞門。
而是,極輕地,把門往外推了一點。
門軸發出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吱呀。
門內地上的那一小撮潮灰,被門帶動,微微動了一下。
阿木的眼睛,緊緊盯着那撮灰。
他看到,門外有一只腳,或者說,類似腳的東西,從門縫裏伸了進來。
那東西,踩在灰上。
留下一個極淺的印記。
不是人的鞋印。
也不是狗的爪印。
那印記,有點像鳥的爪子,卻又比鳥的多了幾根趾。
每一根趾上,都有細長的爪。
它踩得很輕。
像是在試探。
阿木的心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一只。”凌寂低聲說,“至少,現在是一只。”
“它在試探。”
“它不確定裏面有什麼。”
“你要記住,它也在怕。”
阿木點點頭。
他努力讓自己的呼吸,變得慢一點。
努力讓自己的手,不要抖得太厲害。
門外的那只爪子,又往門裏挪了一點。
門縫被撐開得更大了些。
一股淡淡的腥味,從門縫裏鑽進來。
和白天巷子裏的味道很像。
但又不完全一樣。
裏面多了一點……土味。
像是,這東西,剛剛從什麼地底下爬出來。
“你看它的腳。”凌寂低聲說,“它踩得很輕。”
“說明,它習慣在安靜的地方活動。”
“說明,它不希望被發現。”
“也說明,它很可能,不是單獨行動。”
阿木心裏一緊:“還有別的?”
“不一定。”凌寂說,“但你要假設,有。”
“你往窗邊退的時候,要先看兩邊。”
“再往下看。”
“如果下面有影子,你就不要跳。”
“你要繞到床這邊,跟它拼。”
阿木的喉嚨有點幹:“我……跟它拼?”
“你可以跑。”凌寂說,“但你要知道,它跑得比你快。”
“你跳下去,它也可以跳。”
“你往樓梯跑,它也可以往樓梯跑。”
“你唯一的優勢,就是你現在知道它在門口。”
“它還不知道,你已經看見它的腳。”
阿木點點頭。
門外的那只爪子,又往前挪了一點。
這一次,它踩得比剛才重了一點。
灰上的印記,更清楚了。
阿木看到,那爪子的趾間,夾着一點碎布。
碎布的顏色,他很熟悉。
是聯盟軍制服的顏色。
“是今天巷子裏的那兩個人。”阿木壓低聲音,“它把他們……吃了?”
“不一定。”凌寂說,“它可能只是拖。”
“外域的東西,不一定都吃肉。”
“有些,只是喜歡拖東西。”
“拖到自己的窩裏。”
“拖到沒人看見的地方。”
“然後,慢慢玩。”
阿木覺得胃裏有點翻。
門外的那東西,似乎終於確認,門後沒有立刻的危險。
它輕輕一推。
門,又被推開了一點。
門縫,已經足夠讓一個人擠進來。
也足夠,讓那東西擠進來。
阿木能感覺到,它的頭,已經探到了門後。
他能感覺到,那東西的呼吸,離他越來越近。
他的腿,又開始發抖。
他的腦子裏,突然閃過很多畫面——倉儲區、老頭、筆記、那條巷子、那只爪子、凌寂、門、深淵。
他很想轉身就跑。
很想直接沖到窗邊,跳下去。
很想什麼都不管,只顧着自己活。
但他想起,自己剛剛說過的話。
“如果它撞門,我往窗邊退。”
“我先看外面。”
“如果沒有第二只,我就跳。”
“你擋住它。”
“然後,明天我再救你一次。”
他深吸一口氣。
他沒有跑。
他甚至沒有動。
他只是,悄悄把鐵棍握得更緊了一點。
門外的那東西,又輕輕推了一下門。
這一次,它用的力氣,比之前大。
門軸發出一聲比剛才更響的吱呀。
門,被推開了一條更大的縫。
阿木的視線,終於和門外的那東西,對上了。
那是一張……很難形容的臉。
它的眼睛很多,分布在頭的兩側,像是被人隨意按上去的玻璃珠,顏色深淺不一。它的嘴很長,像是鳥嘴,卻又被拉長了許多,邊緣參差不齊,露出裏面一圈一圈的牙齒。
它的皮膚,是一種暗灰色,上面布滿了細小的裂紋,像是幹涸的土地。
它的頭後面,有幾根細長的觸須,輕輕晃動着,像是在感知周圍的空氣。
它看着阿木。
阿木也看着它。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長了。
阿木突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像昨天那樣,嚇得腦子一片空白。
他甚至,還能注意到,它眼睛裏的那一點遲疑。
它也在怕。
它也在猶豫。
它也在判斷,眼前這個拿着鐵棍的小東西,到底能不能吃。
“現在。”凌寂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很輕,卻很清晰。
“往窗邊退。”
阿木猛地反應過來。
他沒有回頭看凌寂。
他也沒有再看那東西的臉。
他往旁邊一轉身,沿着牆,朝窗邊退去。
他的腳步,比他想象中要穩。
至少,沒有摔倒。
那東西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
不是之前那條巷子裏的那種。
這一聲,更尖,更急,像是被人突然踩了尾巴。
它猛地一推門。
鐵門重重撞在牆上,發出一聲巨響。
地上的灰,被揚起一片。
阿木的餘光裏,看到那東西撲了進來。
它的速度很快。
比他想象中快得多。
但它撲的方向,不是他。
是凌寂。
凌寂站在門後,鐵棍橫在身前。
那東西撲過來的一瞬間,他沒有退。
他甚至沒有躲。
他只是,把鐵棍往前一送。
鐵棍的一端,準確地刺進了那東西胸前的某個位置。
一聲沉悶的響聲。
那東西的嘶鳴,戛然而止。
它的身體,在空中頓了一下。
然後,重重摔在地上。
它的爪子在地上抓了幾下,抓出幾道深深的痕跡。
它的眼睛,還在動。
那些玻璃珠一樣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凌寂。
凌寂沒有看它。
他的視線,越過它,看向門外。
門外,什麼都沒有。
只有那一片被夜色壓着的街道。
“外面,沒有第二只。”凌寂說。
“你可以跳了。”
阿木這才反應過來。
他已經退到了窗邊。
他伸手,一把推開窗戶。
冷風,一下子灌了進來。
他探頭往外看。
樓下,是一片黑暗。
但他能看到,地面上有一些高低不平的影子,那是倒塌的牆和碎石。
沒有第二只。
至少,現在沒有。
“跳。”凌寂說。
阿木咬咬牙。
他沒有再猶豫。
他翻過窗台,縱身跳了下去。
身體在空中的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髒,仿佛停了一下。
然後,他重重摔在地上。
“砰。”
疼。
鑽心的疼。
他的腳一軟,整個人跪在地上,手裏的鐵棍也差點掉了。
但他沒有昏過去。
他還能呼吸。
還能聽見。
還能感覺到,自己的骨頭,雖然疼,卻沒有斷。
“很好。”凌寂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你沒死。”
阿木抬頭。
凌寂正從窗戶裏探出頭,看了他一眼。
“我……”阿木想笑,卻疼得齜牙咧嘴,“我做到了。”
“嗯。”凌寂說,“你做到了。”
“你學會了第三課的後半部分。”
“在怕的時候,往你最想逃的反方向動。”
“你欠我的,還清了。”
阿木想站起來,卻發現腿有點麻。
他只好扶着牆,慢慢撐起來。
“上面……”他抬頭,“那東西死了嗎?”
“暫時。”凌寂說,“你先別上來。”
“我把它拖遠一點。”
“免得它的味道,把別的東西引來。”
“你在下面,看一會兒。”
“看有沒有別的東西靠近。”
阿木點點頭:“好。”
他靠在牆上,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
腿很疼。
手也有點抖。
但他的腦子,卻異常清醒。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剛剛,真的做了一件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他在一只怪物面前,沒有轉身就跑。
他在最害怕的時候,往窗邊退。
他在凌寂說“跳”的時候,真的跳了下去。
他活下來了。
不是因爲凌寂。
而是因爲,他自己。
“阿木。”凌寂的聲音,從樓上傳來。
“嗯?”阿木抬頭。
“歡迎來到外域。”凌寂說。
“這是你的第二夜。”
“你活下來了。”
阿木抬頭,看向那片被夜色壓着的天空。
天空很暗。
暗得幾乎看不到星星。
但在那一片黑暗中,他隱約覺得,自己腳下的那一小塊地,好像亮了一點。
不是光。
是一種,只有他自己能感覺到的亮。
他深吸了一口冷到骨頭裏的空氣。
“凌寂。”他喊。
“嗯?”
“明天。”阿木說,“明天第四課是什麼?”
“第四課?”凌寂想了想,“明天教你怎麼在沒有路的地方,自己走出一條路。”
“沒有路的地方?”阿木愣了一下,“那不是……死路嗎?”
“外域沒有死路。”凌寂說,“只有你不敢走的路。”
“你要學會,在所有人都覺得是死路的地方,再往前邁一步。”
“因爲,有時候,門就在那一步的後面。”
阿木抬頭,看向那棟樓的二樓窗戶。
凌寂已經縮回去了。
只剩下那扇窗,在夜色中,像一只安靜的眼睛。
他握緊鐵棍。
腿疼。
心還在跳。
但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可以在外域活下去。
哪怕,只是多活一天。
哪怕,只是多走一步。
——第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