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外域邊緣吹得更凶了些。
灰白的天空被拉扯出一條條看不見的紋理,光線忽明忽暗,像是有人在雲層後面,反復開合某扇巨大的門。
凌寂走在前面,步子不快,卻很穩。
阿木跟在後面,腳踩在潮灰和碎石上,發出斷斷續續的碎裂聲。
他們已經離開倉儲區的廢墟一段距離。
身後的集裝箱、房屋、街道,漸漸縮成一片模糊的輪廓,只剩下偶爾露出的鐵皮邊角和折斷的電線杆,還在風裏發出吱呀的聲響。
前方,是真正意義上的“外域”。
廢棄的公路被裂縫切割成一段一段,像是被人從中間撕開的傷口。路邊的標志牌歪倒在地,上面的字已經被潮灰和時間磨得看不清,只剩下幾個殘缺的筆畫,勉強能辨認出曾經的方向。
更遠一點的地方,是倒塌的高架橋、半埋在地裏的列車車廂,還有一些已經看不出原本用途的金屬殘骸。
那些東西在灰白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安靜。
安靜得有些不自然。
阿木握緊鐵棍,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線的那邊,是他熟悉的世界。
線的這邊,是他只在別人嘴裏聽過的“外域”。
他突然有點恍惚——好像自己真的是從一艘船上跳下來,被浪推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岸邊。
“你一直回頭看,是想確認什麼?”凌寂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沒……”阿木頓了頓,“就是覺得,走得有點快。”
“已經很慢了。”凌寂說。
“再慢一點,我們今天就走不出聯盟的常規巡邏半徑。”
“巡邏隊會來這麼遠?”阿木問。
“不一定。”凌寂說,“但他們有無人機。”
“灰剛停,他們會趁機往外掃一圈。”
“看有沒有‘異常’趁潮灰活動。”
“也順便看看,有沒有像我們這樣的人。”
阿木“哦”了一聲,下意識把自己往陰影裏縮了縮。
“不用。”凌寂說,“現在光線太亂,他們不會看得太清楚。”
“而且,我們離那條線,還不夠遠。”
“什麼意思?”阿木沒太聽懂。
“聯盟的巡邏,一般不會太深入外域。”凌寂說,“他們嫌麻煩。”
“他們更習慣,在線的這一側,等東西自己撞上來。”
“或者,等像你這樣的人,自己送回去。”
阿木沉默了一下。
“那你呢?”他突然問。
“嗯?”凌寂沒回頭。
“你算什麼?”阿木說,“聯盟的人?外域的人?還是……”
“還是‘異常’?”
凌寂看了他一眼。
“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阿木說,“你看起來,和他們都不一樣。”
“聯盟的人,走路的時候,總像是在看誰不順眼。”
“黑市的人,走路的時候,總像是在看誰的口袋。”
“外域的人……”他想了想,“外域的人,走路的時候,總像是在看地上的屍體。”
“那我呢?”凌寂問。
“你走路的時候,像是在看路。”阿木說。
“只看路。”
凌寂沒說話。
他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的路。
被潮灰覆蓋的路面,隱約露出一些破碎的線條,像是曾經的斑馬線,又像是某種標記。
“你小時候,外域就是這樣嗎?”阿木問。
“差不多。”凌寂說,“只是那時候,房子還多一點。”
“人也多一點。”
“後來呢?”阿木問。
“後來,門多了。”凌寂說,“深淵也多了。”
“聯盟覺得,這裏礙眼。”
“就炸了幾輪。”
“剩下的人,要麼死了,要麼跑了。”
“要麼,變成你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些東西。”
阿木想起昨天夜裏在礦區看到的那只畸形生物,喉嚨有點幹。
“你第一次見到那種東西,是幾歲?”他問。
“不記得了。”凌寂說,“很小。”
“那時候,老頭還會帶我去看。”
“看?”阿木愣了一下,“他帶你去看那種東西?”
“嗯。”凌寂說,“他說,‘你要先知道它們長什麼樣,才知道怎麼躲,怎麼殺。’”
“他還說,‘你不能只在書裏看,你要在現實裏看。’”
“不然,你會以爲它們只是故事。”
“故事不會殺你。”
“現實會。”
阿木沉默了一會兒。
“你第一次殺人,是幾歲?”他突然問。
凌寂腳步頓了一下。
阿木以爲自己問錯了話,正想道歉,凌寂已經繼續往前走了。
“十三。”他說。
“殺人?”阿木有點震驚,“那麼小?”
“外域,十三不小了。”凌寂說,“有人十歲就死了。”
“你殺的是……”阿木猶豫了一下,“那種東西?還是……人?”
“人。”凌寂說。
阿木沒敢再問細節。
風從側面吹過來,帶着一點淡淡的腥味。
不是血的味道,更像是某種腐爛的海藻味,混着金屬和塵土。
“那你現在,還會殺嗎?”阿木問。
“會。”凌寂說。
“只要有必要。”
“那我呢?”阿木說,“我以後,會不會也……”
“你已經殺過了。”凌寂說。
阿木愣了一下。
“昨天晚上。”凌寂說,“礦區外面。”
“你用鐵棍,敲了那東西一下。”
“它死了。”
“那是……”阿木張了張嘴,“那是怪物。”
“在聯盟的檔案裏,它可能也叫‘人’。”凌寂說,“只是前面加了個編號。”
“在黑市的嘴裏,它叫‘貨’。”
“在你眼裏,它叫‘怪物’。”
“在它自己眼裏,它可能只是想活。”
“名字不一樣,死法一樣。”
阿木沒說話。
他想起昨天晚上,那東西撲過來時,自己腦子裏一片空白,只知道舉鐵棍。
他也想起,鐵棍敲下去時,那東西發出的不是嘶吼,而是一種類似哭的聲音。
“你現在在想什麼?”凌寂問。
“在想……”阿木皺起眉,“在想它是不是很疼。”
“你當時怕嗎?”凌寂問。
“怕。”阿木說,“怕得要死。”
“那你現在,還會怕嗎?”凌寂問。
“會。”阿木說,“但沒昨天那麼怕。”
“那你已經學會一點了。”凌寂說。
“學會什麼?”阿木問。
“學會在怕的時候,還能舉起鐵棍。”凌寂說,“這是第一課。”
阿木想了想,點點頭。
“那第二課呢?”
“第二課。”凌寂停下腳步,“我們現在就開始。”
他轉頭,看向不遠處的一棟半塌的建築。
那是一座曾經的加油站,屋頂已經塌了一半,加油機歪倒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旁邊的便利店只剩下一個空殼,門被人拆走了,裏面黑洞洞的。
“我們去那邊。”凌寂說。
“幹嘛?”阿木問。
“教你怎麼在外面活久一點。”凌寂說,“順便,看看能不能找到點能用的東西。”
阿木跟着他,小心翼翼地跨過地上的碎玻璃。
便利店裏面,潮灰積得不算厚,但空氣裏彌漫着一股陳腐的味道。貨架倒了幾排,上面的東西大多已經腐爛變質,只有一些密封包裝的零食和飲料,還勉強看得出原本的樣子。
凌寂走進去,目光在貨架上掃了一圈。
“能吃的,自己找。”他說,“看包裝,沒破的,沒鼓起來的,顏色正常的。”
“別拿液體太多的,容易壞。”
阿木應了一聲,蹲下來翻找。
他拿起一包餅幹,看了看,又放下。
拿起一瓶密封的果汁,搖了搖,發現裏面有沉澱,也放下。
最後,他找到兩包看起來還算正常的壓縮餅幹,塞進背包。
凌寂則在櫃台後面翻了翻,找到一盒打火機,還有一把拆信刀。
他把拆信刀丟給阿木。
“拿着。”
阿木接住,愣了一下。
“鐵棍太重,有些時候,用這個更方便。”凌寂說。
“比如,要割繩子,割布,割肉。”
“割什麼肉?”阿木問。
“怪物的。”凌寂說,“有時候,你得靠它的肉活。”
阿木皺了皺眉,沒說什麼。
“還有。”凌寂從櫃台下面拖出一個小箱子,打開。
裏面是一些零散的電池,幾包煙,還有一只已經沒電的對講機。
他把電池收起來,又拿起那只對講機,看了看。
“壞了。”他說,“不過,外殼還能用。”
“外殼有什麼用?”阿木問。
“做個簡易的信號屏蔽器。”凌寂說,“或者,當誘餌。”
“誘餌?”阿木不太懂。
“聯盟的無人機,有時候會對信號有反應。”凌寂說,“你把這東西扔出去,開着電源,它會以爲那邊有人。”
“你就可以從另一邊走。”
阿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現在。”凌寂關上門,“第二課。”
“教你怎麼看。”
“看什麼?”阿木問。
“看環境。”凌寂說,“看你周圍的一切。”
“你要記住,外域不是一片空地。”
“它是一張網。”
“你每走一步,都是在網上面。”
“你要學會,看網的線。”
阿木有點懵。
“你先別看我。”凌寂說,“你看這裏。”
他指了指便利店的地面。
潮灰上,有一些淺淺的痕跡。
不是腳印,更像是某種拖痕,從門口一直延伸到櫃台後面,然後消失在角落裏。
“這是什麼?”凌寂問。
“拖痕?”阿木說,“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拖進來。”
“還有呢?”凌寂問。
阿木眯起眼,仔細看。
拖痕旁邊,有幾個不明顯的印記,像是某種爪子踩過的痕跡。
“昨天潮灰還沒停的時候,有東西來過。”阿木說。
“嗯。”凌寂說,“你再看牆角。”
阿木順着他的手看過去。
牆角有一塊潮灰明顯被人掃過的痕跡,露出下面的地磚。旁邊,有一小堆灰燼,已經被風吹得很散。
“有人在這裏生過火。”阿木說。
“什麼時候?”凌寂問。
“應該是……”阿木想了想,“潮灰快停的時候。”
“因爲灰還沒完全蓋住火的痕跡。”
“還有呢?”凌寂問。
阿木再看。
火堆旁邊,有幾個煙頭,被踩得扁扁的。
“不止一個人。”阿木說,“至少兩個。”
“爲什麼?”凌寂問。
“因爲煙頭的牌子不一樣。”阿木說,“這個是黑市外面賣的廉價煙,這個……”
他撿起另一個煙頭,看了看。
“這個是聯盟軍裏發的。”
凌寂點點頭。
“不錯。”他說,“那你覺得,他們現在還在附近嗎?”
阿木愣了一下。
“不在了。”他說。
“爲什麼?”凌寂問。
“因爲……”阿木想了想,“因爲如果他們還在,就不會把火堆留在這裏。”
“他們會把火滅掉,灰掃掉,不會留下這麼明顯的痕跡。”
“還有,門口的拖痕,看起來像是被什麼東西拖出去,而不是拖進來。”
“所以,很可能,他們已經……”
他頓了頓。
“已經死了。”
凌寂沒說話。
他走到門口,看了一眼外面。
便利店門口的潮灰上,有一串凌亂的腳印,從外面進來,又從裏面出去,延伸到不遠處的一條巷子口,然後消失。
“你再看外面。”凌寂說。
阿木走過去,順着腳印看。
腳印有大有小,有重有輕。
有一雙腳印,鞋碼明顯比其他的大,鞋底的紋路也更深。每一步都踩得很用力,像是在跑。
另一雙腳印,鞋碼較小,步子也更亂。
“兩個人。”阿木說,“一個跑得快,一個跑得慢。”
“慢的那個,可能受傷了。”
“拖痕,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他指了指門口。
“他們在這裏被追上了。”
“一個被拖走了。”
“另一個……”
阿木順着腳印,一直看到巷子口。
巷子口的腳印突然亂成一團,然後戛然而止。
旁邊,有一塊被撞翻的垃圾桶,地上有一點已經發幹的血跡。
“另一個,也死了。”阿木說。
“你怎麼知道?”凌寂問。
“因爲……”阿木說,“如果他活下來,他不會讓血跡留在這麼明顯的地方。”
“他會擦掉,或者往別的方向走。”
“但這裏的血,是往巷子裏拖的。”
“就像……”
他抬頭,看向那條巷子。
巷子很窄,兩邊是倒塌的牆和堆起來的建築垃圾。裏面黑得看不清,像是一張嘴,靜靜地張着。
“就像,他被拖進去了。”阿木說。
“那你現在,想不想進去看看?”凌寂問。
阿木愣了一下。
“進去……幹嘛?”
“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死了。”凌寂說,“看看能不能找到點有用的東西。”
“也看看,那東西還在不在裏面。”
阿木喉嚨有點緊。
“我們一定要進去嗎?”他問。
“不一定。”凌寂說,“你可以選擇不進去。”
“你可以選擇,繼續往前走。”
“也可以選擇,永遠不知道巷子裏面有什麼。”
“但你要記住——”
他看着阿木。
“在外域,你越是不知道,就越容易死。”
“你可以怕。”
“但你不能因爲怕,就什麼都不看。”
阿木沉默了很久。
風從巷子口吹出來,帶着一點更重的腥味。
裏面很安靜。
安靜得不正常。
“我……”阿木握緊鐵棍,“我進去。”
“你在外面等我?”
“我跟你一起。”凌寂說。
“你走前面。”
“我?”阿木瞪大眼,“我走前面?”
“嗯。”凌寂說,“你不是想學會怎麼活久一點嗎?”
“第一課,是在怕的時候還能舉起鐵棍。”
“第二課,是在怕的時候,還能往你最不想去的地方走。”
阿木咽了口唾沫。
他知道凌寂說得對。
他也知道,如果現在退縮,以後每次遇到類似的情況,他都會退縮。
“好。”他深吸一口氣,“我走前面。”
他把鐵棍換到右手,左手拿着那把拆信刀,小心翼翼地邁進巷子。
巷子比他想象的更窄。
兩邊的牆塌得厲害,上面伸出一些扭曲的鋼筋,像某種動物的骨頭。
潮灰在地上積得很厚,一腳踩下去,會陷進去半只鞋。
他走得很慢。
每走一步,都會先把鐵棍伸出去,在前面探一探。
凌寂跟在他後面,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眼睛看前面。”凌寂低聲說,“餘光看兩邊。”
“耳朵聽。”
“鼻子聞。”
“你要記住,外域的東西,很少會一點痕跡都不留下。”
“它們會踩,會拖,會撞。”
“會流血,會喘氣,會發臭。”
“你只要肯看,肯聽,肯聞。”
“它們就沒那麼可怕。”
阿木點點頭。
他努力讓自己的呼吸慢下來。
努力讓自己的眼睛,不只是盯着前方那一片黑暗。
他開始注意牆上的劃痕,地上的碎布,還有空氣中那股越來越重的腥味。
巷子深處,有一點微弱的光。
不是天光,而是某種反光。
像是玻璃,又像是金屬。
阿木走得更慢了。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他也能感覺到,手裏的鐵棍,在微微發抖。
“停一下。”凌寂突然說。
阿木立刻停下。
“怎麼?”他壓低聲音問。
“你看前面。”凌寂說。
阿木眯起眼。
巷子前方的地面上,有一塊潮灰明顯被翻動過。
像是有人在這裏挖過什麼,又像是有什麼東西,從下面鑽出來。
旁邊,有一只破掉的軍靴,鞋筒上還掛着半圈聯盟軍的識別帶。
“這是……”阿木吸了口涼氣。
“跑得慢的那個。”凌寂說。
“他死在這裏?”阿木問。
“你看。”凌寂說。
阿木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軍靴旁邊,有一條拖痕,一直延伸到巷子盡頭。
盡頭,是一堵倒塌的牆。
牆後面,是更大的一片陰影。
“我們還要往前走嗎?”阿木問。
“你覺得呢?”凌寂反問。
阿木咬緊牙關。
他知道,如果現在回頭,他這一輩子都會記得,這條巷子的盡頭,有一個他沒敢去看的東西。
“走。”他說。
他繼續往前走。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巷子盡頭的那堵牆,比他想象的要高。
上面有一個大洞,像是被什麼東西硬生生撞出來的。
洞裏黑得厲害,什麼都看不見。
腥味,就是從那裏飄出來的。
“你站在這裏。”凌寂說。
“我?”阿木愣了一下。
“嗯。”凌寂說,“你用鐵棍,往裏面探一探。”
“如果有東西,它會動。”
“你要做的,就是在它動的一瞬間,往旁邊躲。”
“然後,我會幫你。”
阿木深吸一口氣。
他舉起鐵棍,慢慢伸進那個洞裏。
鐵棍伸進去的一瞬間,他感覺到一股更冷的風,從洞裏吹出來。
風裏,帶着一種黏黏的味道,像是血和什麼不知名的液體混在一起。
鐵棍碰到了什麼。
軟的。
有點彈性。
又有點黏。
阿木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繼續。”凌寂低聲說。
阿木咬着牙,又往前推了一點。
鐵棍突然一沉。
像是壓在了什麼重的東西上。
然後,洞裏傳來一聲極輕的摩擦聲。
很細微。
但在這條安靜的巷子裏,卻格外清晰。
阿木的心跳,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下意識想往後退。
“別動。”凌寂說。
“它現在,也在猶豫。”
“它不知道外面是什麼。”
“它也怕。”
“你要記住,外域的東西,不是只有你在怕。”
“它們也會怕火,怕光,怕陌生的聲音。”
“它們也會受傷,會疼,會躲。”
“你只要知道這一點,你就不會那麼怕。”
阿木努力讓自己的腿不要軟。
他緊緊握着鐵棍。
洞裏,又安靜了幾秒。
然後,有什麼東西,在鐵棍上輕輕碰了一下。
像是試探。
又像是在確認什麼。
阿木覺得自己的手心,已經全是汗。
“現在。”凌寂低聲說。
“你往左邊,閃一步。”
“然後,把鐵棍往回抽。”
“快。”
阿木幾乎是本能地照做。
他猛地往左邊一閃,同時用力往後抽鐵棍。
鐵棍被抽出來的一瞬間,洞裏傳來一聲刺耳的嘶鳴。
不是人。
也不是他以前聽過的任何動物。
那聲音像是金屬被撕裂,又像是骨頭被硬生生折斷。
緊接着,一只畸形的爪子,從洞裏伸了出來。
爪子上長滿了黑色的鱗片,指尖是彎曲的骨刃,上面還掛着碎布和血跡。
它在空氣中抓了一下,沒抓到什麼,又縮了回去。
阿木嚇得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
“別站在洞口正前方。”凌寂說,“往旁邊靠。”
阿木趕緊往旁邊挪了兩步。
“你看到了嗎?”凌寂問。
“看……看到了。”阿木聲音發顫。
“它剛才,在試探你。”凌寂說,“它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有多少人。”
“它在等你露出破綻。”
“比如,你轉身就跑。”
“或者,你嚇得站在原地不動。”
“那樣,它就會撲出來。”
“你剛才,做得很好。”
“你閃了。”
“你抽了鐵棍。”
“你讓它知道,外面的東西,不是那麼好抓。”
阿木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是在和那東西“對峙”。
而且,他活下來了。
“那……”他喘着氣,“那它現在,還在裏面嗎?”
“在。”凌寂說。
“它不會這麼快離開。”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阿木問。
“走。”凌寂說。
“走?”阿木愣了一下,“就這麼走?”
“不然?”凌寂說,“你想進去殺它?”
“我……”阿木張了張嘴。
“你現在還沒這個本事。”凌寂說,“你剛才做的,已經夠了。”
“你學會了,在怕的時候,還能往危險的地方走。”
“你學會了,在它試探你的時候,不轉身就跑。”
“你學會了,在它動之前,先動。”
“這就夠了。”
“你不需要現在就殺它。”
“你只要知道,它在裏面。”
“知道它的味道,知道它的聲音,知道它的爪子長什麼樣。”
“下次再遇到類似的東西,你就不會那麼慌。”
阿木點點頭。
他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亂。
但他也知道,自己剛剛,確實做了一件以前絕對不敢做的事。
“我們走吧。”凌寂說。
“從巷子另一頭出去。”
“繞開這裏。”
阿木這才注意到,巷子的一側,有一個被人炸開的缺口。
缺口外面,是另一條廢棄的街道。
他們從缺口走出去,重新回到開闊一點的地方。
外面的風,把巷子裏那股腥味吹散了一些。
阿木的呼吸,也慢慢平穩下來。
“剛才,你是不是一直可以殺它?”阿木突然問。
“嗯。”凌寂說。
“那你爲什麼不殺?”阿木問。
“因爲我要教你。”凌寂說,“我殺了它,對你沒有任何意義。”
“你只會知道,我很厲害。”
“你不會知道,你也可以做到一點。”
“外域的每一次活下來,都要你自己去掙。”
“別人幫你殺一百只怪物,不如你自己,從一只手裏逃出來一次。”
阿木沉默了一會兒。
“那……”他抬起頭,“第三課呢?”
“第三課。”凌寂說,“等我們找到一個安全點,我教你怎麼睡覺。”
“睡覺?”阿木愣了一下,“睡覺還要教?”
“要。”凌寂說,“在外域,不會睡覺的人,死得很快。”
“你要學會,在隨時可能有人或者東西靠近的情況下,還能休息。”
“你要學會,在睡一半的時候,被一點風吹草動就醒。”
“你還要學會,在極度疲憊的時候,只睡很短的時間,就可以恢復一點力氣。”
“這也是活久一點的一部分。”
阿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他們繼續往前走。
外域的風,在他們身邊吹過。
遠處,有幾只畸形生物的影子,在地平線附近一閃而過。
但這一次,阿木沒有像之前那樣,只覺得害怕。
他開始注意它們的步伐,它們的輪廓,它們移動的方向。
他開始學着,用凌寂的方式,去看這個世界。
“凌寂。”他突然說。
“嗯?”
“你小時候,老頭也是這樣教你的嗎?”阿木問。
“差不多。”凌寂說,“只是,他比我更狠。”
“他會把我一個人,丟在類似的地方。”
“不給鐵棍。”
“不給刀。”
“只給一盒火柴。”
“然後,他就走。”
“讓我自己想辦法活下來。”
阿木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那你恨他嗎?”他問。
“以前恨。”凌寂說,“現在,說不清。”
“如果沒有他,我可能早就死了。”
“如果沒有他,我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所以,我也不知道,該恨他,還是該謝他。”
“你現在,還會想起他嗎?”阿木問。
“會。”凌寂說。
“尤其是在這種地方。”
“在這種,看起來隨時會死的地方。”
“我會想起他說過的一些話。”
“比如,‘你可以說,是我推了你一把。但你不能說,是我替你走。’”
“比如,‘你不是門。你也不是深淵。你只是一個站在門前的人。’”
“比如,‘你只需要照亮你腳下的那一步。’”
阿木想起老頭筆記裏的那些話,心裏有點酸。
“那你,現在腳下的這一步,是往哪兒走?”他問。
“往南。”凌寂說。
“往外域之外。”
“往我自己選的那扇門。”
“那我呢?”阿木問。
“你?”凌寂看了他一眼。
“你現在,還在學怎麼看清自己腳下的那一步。”
“等你學會了,你再決定,往哪兒走。”
阿木點點頭。
風,繼續在外域邊緣吹。
天空,從灰白,慢慢透出一點淡淡的藍。
像是某種被壓抑很久的光,終於從厚厚的雲層後面,擠出來了一條縫。
凌寂走在前面。
阿木跟在後面。
他們一前一後,沿着外域邊緣,往南。
往未知。
往他們各自的門。
——第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