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紡織廠的大門,在他們身後慢慢合上。
不是被人推開的那種“砰”的一聲,而是被風一點一點推着,帶着生鏽合頁的“吱呀”聲,像是在勉強完成一件早就該報廢的工作。
凌寂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門板與門框之間,還留着一道縫。
從那道縫裏,可以看到外面灰白的天空,看到遠處天牆方向偶爾閃過的火光,也可以看到,剛才他們走過的那條小巷,已經被陰影和灰塵吞沒。
“關不上。”阿木小聲說,“門壞了。”
“能擋一點,是一點。”凌寂收回視線,“至少,比完全敞開強。”
他抬起手,在門板內側摸索了一下,摸到一塊鬆動的木板,用力一掰。
“咔噠。”
木板被掰下來,露出裏面已經鏽蝕的鐵條。
凌寂把木板斜斜地頂在門後,又拖過來一只破舊的鐵桶,壓在木板末端。
這樣一來,只要有東西從外面撞門,至少要先把木板和鐵桶撞飛,才能進來。
阿木看着他的動作,小聲問:“這樣……有用嗎?”
“沒用。”凌寂說,“但總比什麼都不做強。”
阿木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哦。”
紡織廠內部,比凌寂記憶中更破。
上次他來的時候,至少還有幾台還算完整的織布機,如今,那些機器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些鐵架子和扭曲的齒輪,散落在地上。
牆上的牆皮大片大片地脫落,露出裏面的紅磚。
幾根粗大的管道,從天花板上橫亙而過,有些地方已經裂開,露出裏面鏽蝕的金屬。
地上,有很多腳印。
有人類的,也有……別的東西的。
“有人來過。”阿木壓低聲音,“還有……怪物。”
“來過,不代表還在。”凌寂說,“我們先上二樓。”
“爲什麼要上二樓?”阿木問,“一樓不是更方便跑嗎?”
“你想往哪兒跑?”凌寂反問,“外面已經開始掉東西了,你往街上跑,就是給天上的東西當靶子。”
“二樓至少有窗戶,可以看清楚外面的情況。”
“真有東西進來,我們還能從樓梯口往下扔東西。”
阿木想了想,點點頭:“哦。”
他們沿着一條狹窄的樓梯,往二樓走去。
樓梯是水泥的,邊緣已經被磨得很圓,有的地方還缺了角,露出裏面的鋼筋。
每走一步,都會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走到一半的時候,凌寂突然停下。
“怎麼了?”阿木緊張地問。
“聽。”凌寂說。
阿木屏住呼吸。
他聽到了。
在他們上方,有什麼東西,在緩慢地拖動。
那聲音很輕,像是有人拖着一條沉重的鐵鏈,在地上慢慢移動。
又像是,有什麼溼滑的東西,在地面上摩擦。
“有東西在上面。”阿木壓低聲音,“是……人?”
“人不會這麼拖。”凌寂說,“人會抬腳。”
他想了想,從旁邊撿起一塊碎磚,輕輕拋到樓梯轉角處。
“啪嗒。”
碎磚落在地上,滾了兩下,停住。
上方的拖動聲,停了一瞬。
然後,又響了起來。
這一次,更近了。
“它在靠近樓梯口。”凌寂低聲說,“說明它聽見了。”
“那我們……還上去嗎?”阿木聲音發顫。
“你想下去?”凌寂問。
阿木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漆黑的一樓。
他不知道,在那些倒塌的機器後面,在那些陰影深處,會不會也有什麼東西,正盯着他們。
他咽了口唾沫:“那……還是上去吧。”
“記住。”凌寂說,“等會兒不管看到什麼,都別叫。”
“你要是一叫,它就知道你怕。”
“怕,會讓它更興奮。”
阿木用力點頭。
凌寂握緊鐵棍,一步一步,往上走。
每一步,他都踩得很輕。
但樓梯的“咯吱”聲,還是不可避免地傳了出去。
走到樓梯轉角的時候,他停了一下,側過身,慢慢探出半個頭。
二樓的走廊,比一樓更暗。
因爲窗戶大多被木板釘死,只剩下幾道縫隙,透進來一點灰白的光。
走廊的地面上,有一大片潮溼的痕跡。
那不是水。
凌寂的鼻子,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和剛才小巷裏的血腥味不一樣。
這種味道,更冷,更“滑”,像是把血和機油混在一起。
在走廊的盡頭,有一個模糊的影子,正趴在地上。
它的身體很長,像是一條被拉長的蛇,又像是一串被隨意堆在一起的肉塊。
它的皮膚,是灰白色的,上面布滿了細小的孔洞。
每一個孔洞裏,都伸出一根細細的黑色觸手,像頭發一樣,輕輕晃動。
它的頭,很難被稱爲“頭”。
那只是身體前端的一塊稍微隆起的肉團,肉團上,有一圈圈不規則的褶皺。
而在那些褶皺之間,隱約可以看到一些反光。
那是眼睛。
很多只,擠在一起的眼睛。
“深淵織體。”深淵的聲音,在凌寂腦海裏響起,“沒想到,這麼快就遇到一只。”
“這是什麼東西?”凌寂在心裏問。
“簡單說,就是一團會動的爛肉。”聲音說,“它喜歡陰暗、潮溼、狹窄的地方。”
“比如——這種舊工廠。”
“它的觸手上,有毒。”
“被碰到,輕則麻痹,重則直接溶解。”
“聽起來,很適合你。”
“閉嘴。”凌寂說。
深淵織體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
它那一團“頭”,緩緩轉了過來。
那些擠在一起的眼睛,一只接一只地睜開。
有的渾濁,有的空洞,有的甚至還帶着一點人類的瞳孔形狀。
阿木躲在凌寂身後,只看了一眼,就感覺胃裏一陣翻涌。
他下意識捂住嘴,硬生生把快要沖出來的嘔吐壓了回去。
深淵織體的身體,開始緩慢地蠕動。
它沒有腿,也沒有明顯的肌肉結構。
它前進的方式,就是把自己的身體往前“攤開”,再把後面的部分拖過去。
每蠕動一下,地面上的潮溼痕跡就擴大一點。
“它在分泌某種液體。”深淵的聲音說,“別被濺到。”
“你很懂。”凌寂說。
“我曾經,吃過不少。”聲音笑了一下,“味道不怎麼樣。”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凌寂問。
“以後再說。”聲音說,“現在,你更應該關心的是——你打算怎麼過這條走廊。”
“繞路?”凌寂看了一眼旁邊的房間門。
那些門,大多已經損壞,有的半開着,有的直接躺在地上。
“你可以試試。”深淵的聲音說,“它的觸手上,有感知。”
“你只要離它太近,它就會知道。”
“那你說怎麼辦?”凌寂問。
“你可以,把它引走。”聲音說,“它的眼睛很多,但腦子不多。”
“你往一邊扔個東西,它就會朝那邊爬。”
“你趁機,從另一邊過去。”
“聽起來,很簡單。”凌寂說。
“本來就不難。”聲音說,“難的是——你得有人,幫你扔東西。”
凌寂沉默了一瞬。
“你是說,讓阿木去?”他問。
“他又不是去送死。”聲音說,“只是在走廊另一頭,制造一點噪音。”
“深淵織體的反應很慢。”
“它爬過去,至少要十幾秒。”
“你們兩個,完全可以從樓梯口,跑到對面的房間裏。”
“十幾秒。”凌寂在心裏算了一下。
樓梯口到對面最近的一扇門,大概七八米。
對普通人來說,全力沖刺,用不了五秒。
剩下的時間,足夠他們把門關上,甚至用東西頂住。
“風險不大。”深淵的聲音說,“至少,比你現在站在這裏強。”
“你在拿他當誘餌。”凌寂說。
“你在拿你自己當誘餌。”聲音反駁,“你剛才在小巷裏,不也是這麼幹的?”
“區別在於,他現在有選擇。”
“你剛才,沒有。”
凌寂沒有說話。
他知道,深淵的聲音說得沒錯。
在小巷裏,他沖出去的時候,並沒有給自己留下退路。
那是他在那種情況下,唯一能做的選擇。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現在,他們還有別的路。
“寂哥?”阿木壓低聲音,“我們……要過去嗎?”
凌寂回頭,看了他一眼。
阿木的臉,因爲恐懼而有些發白,但眼睛裏,卻沒有剛才在小巷裏那種“隨時會崩潰”的感覺。
他在硬撐。
“你怕嗎?”凌寂問。
“怕。”阿木老實回答,“但……我不想一直躲在你後面。”
“我也想,幫你做點什麼。”
凌寂沉默了一下。
“好。”他說。
阿木愣了一下:“啊?”
“一會兒,我數到三。”凌寂說,“你就往樓梯那邊跑,跑到走廊盡頭,把那個鐵桶踢翻。”
“然後,馬上往回跑,從對面那扇門進去。”
他指了指走廊另一側,一扇半開着的門。
“進去之後,把門關上,用裏面的東西頂住。”
“我會在你後面,跟着你一起跑。”
“我……”阿木張了張嘴,“我一個人跑?”
“你不是說,想幫我做點什麼嗎?”凌寂說。
阿木咬緊牙關,重重地點了點頭:“好。”
“記住。”凌寂說,“不要回頭。”
“不管後面有什麼聲音,都不要回頭。”
“你只要往前跑。”
阿木深吸一口氣:“嗯。”
凌寂轉頭,看向走廊盡頭的深淵織體。
它還在緩慢地朝樓梯口蠕動。
距離他們,大概還有三四米。
“時間不多了。”深淵的聲音說,“再等下去,它離樓梯口太近,你們就跑不掉了。”
凌寂在心裏,默默數了一下距離。
然後,他低聲道:“準備。”
阿木點點頭,身體微微前傾。
“一。”
深淵織體的身體,又蠕動了一下。
它的觸手上,那些細小的孔洞,開始一張一合,像是在“呼吸”。
“二。”
阿木的手,已經握緊了鐵棍。
他的指節,因爲用力過度而發白。
“三。”
凌寂話音剛落,阿木就猛地沖了出去。
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沿着走廊,朝盡頭狂奔。
深淵織體似乎被這突然的動靜嚇了一跳。
它那一團“頭”,猛地抬起,幾只眼睛同時對準了阿木的方向。
“很好。”深淵的聲音說,“它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了。”
“現在。”
凌寂也動了。
他沒有跟阿木同一個方向跑。
而是沿着樓梯口旁邊的牆,斜斜地沖向對面的那扇門。
他的腳步很輕,卻很快。
水泥地面在他腳下,發出急促的“啪啪”聲。
深淵織體的身體,開始朝阿木的方向蠕動。
它的速度,比剛才快了一些。
但依然,遠遠趕不上阿木的奔跑。
“快!”凌寂在心裏喊了一句。
阿木已經跑到了走廊盡頭。
那裏,有一只破舊的鐵桶,裏面裝着一些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棉紗。
他沒有猶豫,抬腳狠狠一踢。
“哐當——”
鐵桶翻倒在地,裏面的棉紗撒了一地,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
深淵織體的注意力,被這聲音完全吸引。
它那一團“頭”,轉向鐵桶的方向,幾只眼睛裏,閃過一絲近乎“興奮”的光。
它的身體,加快了蠕動的速度,朝鐵桶爬去。
“現在!”深淵的聲音說。
凌寂已經沖到了那扇門前。
他一把推開門,閃身進去,同時回頭大喊:“阿木!這邊!”
阿木猛地一轉身,幾乎是憑借本能,朝凌寂的方向沖來。
他的腳,踩在剛才深淵織體留下的潮溼痕跡上,滑了一下。
“小心!”凌寂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進了房間。
“砰!”
門在他們身後關上。
凌寂幾乎是下意識地,把身體抵在門上。
外面,傳來深淵織體蠕動的聲音。
它似乎已經爬到了鐵桶旁邊,正在用觸手,一點一點地探查那些散落的棉紗。
“頂住門。”凌寂喘着氣說。
阿木反應過來,連忙和他一起,用肩膀頂住門板。
房間裏,一片漆黑。
只有門縫裏,透進來一點走廊裏的微光。
“先找東西頂住門。”凌寂說,“桌子、椅子,都行。”
阿木摸索着,在黑暗中四處亂摸。
很快,他摸到了一個沉重的東西。
“這有個櫃子。”他說。
“推過來。”凌寂說。
兩人合力,把那個破舊的木櫃推到門邊,死死頂住。
做完這一切,他們才稍微鬆了口氣。
外面,深淵織體的聲音,漸漸遠去。
它似乎對那只鐵桶和地上的棉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暫時不再朝這邊移動。
“我們……暫時安全了?”阿木壓低聲音問。
“暫時。”凌寂說,“它遲早會發現,那邊沒什麼可吃的。”
“到時候,它會回來。”
阿木沉默了一下:“那我們,一直待在這裏?”
“先看看外面的情況。”凌寂說,“再想辦法。”
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下,摸到了窗戶的位置。
窗戶上釘着木板,只有幾道縫隙。
凌寂用手指,在木板之間的縫隙裏摳了一下,把其中一塊已經鬆動的木板掰下來一小塊。
外面的光,立刻透了進來。
他湊到縫隙前,往外看。
舊紡織廠外,是一片廢棄的空地。
空地上,堆滿了各種廢棄的機器零件和破舊的木箱。
再遠處,可以看到一些低矮的房屋,有的已經倒塌,有的還勉強立着。
天空,比剛才更暗了。
灰白色的雲層,幾乎壓到了天牆的頂部。
在雲層之間,那些巨大的影子,變得更加清晰。
它們像是一群漂浮在高空的“空洞”,偶爾會裂開一道口子,從裏面掉下來一些東西。
有的掉在天牆附近,有的掉在更遠處的外域街區。
還有的,掉在了這片空地的邊緣。
凌寂看到,不遠處,有一團扭曲的黑影,正從地上慢慢爬起來。
它的身體,像是由無數條黑色的線纏繞而成,每一條線,都在不斷蠕動。
“那是什麼?”阿木也湊到縫隙前,小聲問。
“不知道。”凌寂說,“但可以確定,不是我們能對付的。”
“防線那邊,怎麼樣了?”阿木問。
凌寂抬頭,看向天牆方向。
天牆頂部,符文炮還在持續射擊。
一道道能量束,撕裂空氣,在雲層下炸開,形成一片片短暫的光霧。
但那些光霧,很快就被灰白色的雲層吞沒。
“看起來,還撐得住。”凌寂說,“但撐多久,就不知道了。”
“我們……”阿木張了張嘴,“我們會不會,死在這裏?”
凌寂沒有立刻回答。
他很清楚,這個問題,沒有任何人能給出一個絕對的答案。
在這種時候,說“不會”,是在騙他。
說“會”,又太殘忍。
“你想怎麼死?”凌寂突然問。
阿木愣了一下:“啊?”
“是被天上掉下來的東西砸死。”凌寂說,“還是被剛才那種東西,一點點吃掉。”
“還是——”
“在你還能跑、還能打的時候,被自己嚇死。”
阿木沉默了很久。
“我……”他低聲說,“我不想死。”
“那就別想死。”凌寂說,“想怎麼活。”
阿木抬頭,看向他。
凌寂的側臉,在窗外透進來的微光中,顯得有些冷硬。
但他的眼睛裏,沒有絕望。
只有一種,被逼到角落裏,仍然不肯躺下的倔強。
“我以前,只想着能多活一天算一天。”凌寂說,“每天醒來,能看到天還沒塌,就算賺了。”
“但現在,我發現——”
“光活着,不夠。”
“你總得,知道自己在跟什麼東西打交道。”
“總得,想辦法,多一點選擇。”
“哪怕,只是多活一會兒。”
阿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寂哥。”他突然問,“你說,我們以後,會不會也能像中域的那些人一樣?”
“有紋脈,有能量武器,能站在天牆上,打那些怪物?”
“你羨慕他們?”凌寂問。
“有一點。”阿木說,“至少,他們不是被拿來當緩沖區的。”
“你看到的,只是他們想讓你看到的一面。”凌寂說,“站在天牆上的人,也會死。”
“只不過,他們死的時候,會被叫做‘英雄’。”
“我們死的時候,只會被叫做‘外域垃圾’。”
阿木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不過——”凌寂頓了頓,“羨慕也沒用。”
“他們的紋脈,是天生的。”
“我們這種人,連檢測資格都沒有。”
“那你說的‘多一點選擇’,是什麼?”阿木問。
凌寂沒有回答。
他從懷裏,掏出了那塊用破布包着的長肢灰鼠碎肉。
破布打開的一瞬間,一股淡淡的腥味,彌漫開來。
阿木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你還帶着這個?”
“嗯。”凌寂說,“我想看看,它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他把那塊碎肉,放在地上。
肉的表面,已經失去了剛剝下來時的溼潤,變得有些幹。
但那些黑色的紋路,仍然隱約可見。
“深淵生物死後,能量會快速逸散。”深淵的聲音,又在他腦海裏響起,“你現在看,已經晚了。”
“你不是說,需要容器嗎?”凌寂問。
“沒錯。”聲音說,“普通的布、鐵、木頭,都不行。”
“你需要的,是一種能和深淵能量產生共鳴的材料。”
“比如——你胸口的那塊金屬片。”
凌寂的手,下意識按在胸口。
金屬片,靜靜地貼在他的皮膚上,沒有任何反應。
“你想讓我,用它裝深淵能量?”凌寂問。
“你可以試試。”聲音說,“反正,你現在也沒別的容器。”
“如果成功了,你會得到一點‘紀念品’。”
“如果失敗了——”
“最多,就是被燒個洞。”
“你在開玩笑。”凌寂說。
“我從來不開玩笑。”聲音說,“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凌寂沉默了一會兒。
“你到底,想讓我幹什麼?”他問。
“我想讓你,變得不那麼‘普通’。”聲音說,“你現在,太弱了。”
“弱到,連我都替你着急。”
“你不是說,我們是交易嗎?”凌寂問。
“沒錯。”聲音說,“我幫你變強,你幫我離開這裏。”
“但你現在這個樣子,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更別說幫我。”
“所以,我得先給你一點‘啓動資金’。”
“深淵能量?”凌寂問。
“準確地說,是被我‘過濾’過的深淵能量。”聲音說,“不會像外面那些東西那麼髒。”
“你把那塊肉,貼在金屬片上。”
“剩下的,交給我。”
凌寂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碎肉。
又看了看自己胸口的位置。
“如果我這麼做,會不會變成外面那種東西?”他問。
“不會。”聲音說,“至少,現在不會。”
“你身上有老頭留下的印記。”
“它會幫你擋住一部分污染。”
“你最多,會難受一點。”
“怎麼個難受法?”凌寂問。
“像是被人從裏到外,用火燒一遍。”聲音說,“然後再用冰,從外到裏凍一遍。”
“然後,再重復幾次。”
“聽上去,很誘人。”凌寂冷冷道。
“你可以拒絕。”聲音說,“沒人逼你。”
“你可以繼續靠鐵棍和鐵架,活一天算一天。”
“等到有一天,你遇到一只你打不過、也躲不開的東西。”
“你就可以安心地死了。”
“至少,你不會後悔。”
“因爲你從來沒嚐試過,另一種可能。”
凌寂沉默了很久。
“寂哥?”阿木察覺到他的異樣,小心翼翼地問,“你在跟誰說話?”
“自己。”凌寂說。
阿木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再問。
他看得出來,凌寂現在,正在做一個很重要的決定。
一個,可能會改變很多事情的決定。
“你剛才說。”凌寂在心裏,對那個聲音說,“老頭收集了很多這種東西。”
“他也,做過類似的事?”
“他比你大膽得多。”聲音說,“你現在做的,只是在他的腳印旁邊,踩一下。”
“他不會反對?”凌寂問。
“他已經死了。”聲音說,“反對也沒用。”
凌寂的手指,微微收緊。
“如果我現在這麼做。”他問,“你能保證,不會立刻把我變成怪物?”
“我可以保證,在我還需要你的時候,你不會變成怪物。”聲音說,“這是我,最大的誠意。”
凌寂緩緩吐出一口氣。
“好。”他說。
他彎腰,撿起那塊碎肉。
肉的表面,已經有些發涼。
他把破布重新包好,只露出一小截肉,然後,慢慢把它,貼在自己胸口的金屬片上。
沒有任何反應。
至少,一開始沒有。
“你在等什麼?”聲音說,“我又不是開關。”
“閉上眼睛。”
“把注意力,放在那塊金屬片上。”
凌寂照做。
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房間裏的聲音,漸漸遠去。
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砰砰”作響。
他能感覺到,胸口那塊金屬片的存在。
冰冷,堅硬。
就像一塊普通的廢鐵。
“再集中一點。”聲音說,“想象一下,你想讓它‘醒來’。”
“讓它,把你身上的印記,和這塊肉裏殘留的深淵能量,連在一起。”
“你在教我,怎麼用它?”凌寂問。
“我在教你,怎麼用你自己。”聲音說。
凌寂沒有再說話。
他按照聲音說的,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胸口。
時間,在這種專注中,變得有些模糊。
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突然感覺到,胸口那塊金屬片,微微一熱。
不是那種被陽光曬熱的感覺,而是一種……從內部,慢慢滲出來的溫度。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金屬片裏面,被點燃了。
緊接着,貼在金屬片上的那塊碎肉,也開始發熱。
甚至,比金屬片更熱。
“來了。”聲音說,“放鬆一點。”
“放鬆?”凌寂在心裏冷笑,“你剛才形容的,可不是‘放鬆’兩個字能概括的。”
“那是你以後的感受。”聲音說,“現在,只是開胃菜。”
話音剛落,凌寂就感覺到,一股灼熱,從胸口猛地炸開。
那股熱,並不像是火焰。
更像是,無數根細小的針,從金屬片的位置,扎進他的身體。
每一根針上,都帶着滾燙的溫度。
“——操。”
凌寂忍不住,在心裏罵了一句。
“你可以叫出來。”聲音說,“反正外面的東西,也聽不懂人話。”
“閉嘴。”凌寂咬牙。
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汗水,從額頭一點一點地滲出來,很快浸溼了他的衣服。
“寂哥!”阿木察覺到不對,連忙扶住他,“你怎麼了?!”
“別碰他!”聲音突然在凌寂腦海裏,厲聲喝道。
凌寂幾乎是憑借本能,一把推開了阿木。
“別碰我!”他咬着牙,擠出幾個字。
阿木被推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他驚恐地看着凌寂。
凌寂的皮膚,從脖子開始,出現了一些奇怪的紅色紋路。
那些紋路,從金屬片的位置,一點點蔓延開來,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血管裏爬行。
“這是印記,在和深淵能量對抗。”聲音說,“老頭當年,把印記藏得很深。”
“你現在,是在把它,一點點‘撬’出來。”
“疼嗎?”
“廢話。”凌寂在心裏說。
“忍着。”聲音說,“如果你現在昏過去,印記和深淵能量,就會在你身體裏亂撞。”
“到時候,你就算不死,也會變成一個……很有趣的東西。”
“你想要的,不是這個。”
凌寂咬緊牙關。
他能感覺到,有兩股力量,在他的身體裏,互相撕扯。
一股,來自那塊金屬片。
帶着冰冷、古老、熟悉的氣息。
那是老頭留下的印記。
另一股,來自那塊碎肉。
帶着渾濁、混亂、陌生的氣息。
那是深淵的能量。
它們在他的血管裏,在他的神經裏,在他的骨頭裏,不斷碰撞。
每一次碰撞,都像是在他的身體裏,炸開一個小太陽。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聲音說。
“第一,讓印記徹底壓制深淵能量。”
“你會活下來,但你會什麼都感覺不到。”
“深淵對你來說,仍然是遙遠而可怕的東西。”
“你會繼續像現在這樣,靠鐵棍和鐵架,苟活。”
“第二,讓深淵能量,在印記的縫隙裏,鑽進去一點。”
“你會更難受。”
“但你會,第一次,真正‘感覺到’深淵。”
“你會知道,它是什麼味道,什麼聲音,什麼形狀。”
“你會知道,它怕什麼,喜歡什麼。”
“你會,比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更了解它。”
“你選哪個?”
凌寂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
他的耳邊,充滿了各種混亂的聲音。
有風聲,有爆炸聲,有慘叫聲。
還有一些,他從來沒聽過的低語。
那些低語,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又像是,就在他耳邊。
“……來……”
“……一起……”
“……墜落……”
“別看。”聲音突然說,“那是深淵在跟你打招呼。”
“你要是回應了,它會很開心。”
“但你,會很倒黴。”
凌寂努力,把那些低語,從腦海裏趕走。
“我……”他在心裏,艱難地擠出幾個字,“選……”
“第二個。”
聲音似乎笑了一下。
“很好。”它說,“你果然,和老頭一樣。”
“都他媽是瘋子。”
下一刻,凌寂感覺到,胸口那塊金屬片,猛地一震。
一股更冷的力量,從金屬片裏,沖了出來。
它像是一只,被關了很久的野獸,終於被人從籠子裏,放出了一半。
它沒有立刻撲向深淵能量。
而是,繞着它,緩慢地轉了一圈。
像是在打量,像是在試探。
然後,它猛地一撲。
兩股力量,在凌寂的身體裏,狠狠地撞在一起。
“——!”
凌寂終於,控制不住地,發出了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
他的身體,弓成了一個詭異的弧度。
手指,死死地扣進了水泥地面。
指甲裂開,鮮血滲出來,和汗水混在一起。
阿木被嚇得渾身發抖。
他想靠近,又不敢。
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凌寂的身體,一點點被那些紅色紋路覆蓋。
然後,那些紋路,又一點點地,退回去。
像是潮水。
來的時候,洶涌而瘋狂。
退的時候,緩慢而冰冷。
不知道過了多久。
凌寂的身體,終於不再顫抖。
他的呼吸,仍然急促,卻已經不再混亂。
皮膚表面的紅色紋路,也漸漸褪去,只剩下胸口那塊金屬片的位置,隱約有一圈淡淡的光。
很快,連那圈光,也消失了。
房間裏,又恢復了寂靜。
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
阿木終於鼓起勇氣,小聲喊了一句:“寂哥?”
凌寂沒有回答。
他緩緩地,倒在地上。
眼睛緊閉,臉色蒼白。
胸口的起伏,卻還在。
他還活着。
阿木連忙跑過去,跪在他身邊,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
“你……你沒事吧?”他聲音發顫。
“他沒事。”深淵的聲音,在凌寂的腦海裏響起,“至少,現在沒事。”
“你對他做了什麼?”阿木當然聽不到這個聲音。
他只能看着凌寂,心裏充滿了恐懼和無助。
“他睡一會兒就好。”聲音說,“等他醒來,他會變得……有趣一點。”
“你最好,習慣一下。”
阿木張了張嘴,最終,只是伸手,輕輕把凌寂的頭,挪到一塊相對幹淨的木板上。
他不知道,自己剛才看到的,到底是什麼。
也不知道,凌寂醒來之後,會變成什麼樣。
他只知道,自己剛才,離死亡,很近。
比任何一次,都近。
他抬頭,看向窗外。
天空,比剛才更暗了。
雲層之間,那些巨大的影子,似乎又靠近了一點。
遠處的爆炸聲,還在繼續。
警報聲,已經停了。
不知道是壞了,還是——已經沒人,有空去管它。
“寂哥。”阿木低聲說。
“你說,我們以後,會不會……真的,有一點,不一樣?”
沒有人回答。
只有風,從門縫裏鑽進來,帶着外面的冷意和腥味。
在這間昏暗的房間裏,輕輕地,吹了一圈。
像是在,替某個人,回答他的問題。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