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報聲,已經響了整整一個小時。
不是演習。
那是一種刺耳而急促的高頻鳴響,從第七天牆的頂部擴散出來,沿着能量管線一路傳到外域的各個角落。
“——三級警報!重復,三級警報!”
擴音器裏,傳來防線指揮官機械而冷靜的聲音,被電流幹擾得有些失真:
“所有平民立即回到室內,禁止靠近天牆方向,禁止聚集。”
“外域各自治區維持秩序,任何擅自沖擊防線者,一律按戰時條例處理。”
“重復一遍——”
“這不是演習。”
最後四個字,像是一塊冰冷的鐵塊,砸進了每一個外域人的心裏。
凌寂站在門口,手已經搭在門把上,卻沒有立刻拉開。
屋外的風很大,吹得鐵皮屋頂“譁啦啦”亂響,夾雜着遠處隱約的爆炸聲和狗叫聲。
天更陰了。
灰白色的雲層壓得很低,像一整塊髒污的幕布,罩在天牆上方。
“寂哥!”
阿木的聲音從隔壁傳來,帶着明顯的慌張:“我……我要去工廠那邊集合嗎?”
凌寂沒有回頭:“你想去?”
“他們說,所有十五歲以上的男性都要去臨時防線幫忙……”阿木的聲音有點發顫,“不去的話,要扣配額。”
“你才十二。”凌寂淡淡道。
“我……我可以報大一點……”阿木小聲說,“我力氣挺大的。”
凌寂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
阿木站在自己家門口,衣服穿得比平時整齊一些,懷裏還抱着一根用廢鐵焊出來的長矛,矛尖歪歪扭扭,卻磨得很亮。
“你想當誘餌?”凌寂問。
阿木一愣:“我只是……”
“你去了,他們不會讓你修城牆,也不會讓你扛炮彈。”凌寂打斷他,“他們只會讓你站在最前面,搬沙袋、拉電線、填缺口。”
“真有東西從防線漏下來,你這種人,第一個死。”
阿木張了張嘴,臉上的血色一點點退去。
他當然知道這些。
外域的“臨時防線”,從來不是爲了保護平民。
那只是,在真正的防線之前,再多加一層可以隨時犧牲的緩沖帶。
“那……那我該怎麼辦?”阿木聲音發啞,“待在家裏,就安全嗎?”
凌寂沒有回答。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
雲層深處,似乎有某種東西,正在緩慢蠕動。
不是雲的形狀,而是一種……顏色的變化。
那種顏色,很難用語言形容。
像是極深的灰,被血月的暗紅色浸染了一角,又被某種更古老、更冷的東西覆蓋。
“灰潮的前鋒,已經到了高空。”
凌寂在心裏,默默說了一句。
“寂哥?”阿木又喚了一聲。
凌寂收回視線,看向他:“今天,你待在我家。”
阿木怔住:“我……可以嗎?”
“你家的牆太薄。”凌寂說,“我這邊,至少有兩道。”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門也比你那邊結實。”
阿木反應過來,臉上擠出一點比哭還難看的笑:“好。”
凌寂推開門,側身讓他進來。
“把門關好。”他說,“用桌子頂住。”
阿木連忙照做。
小屋不大,卻因爲多了一個人,顯得有些擁擠。
凌寂走到床邊,把枕頭下的《記錄》本拿出來,翻到新的一頁,飛快地寫了幾行字:
“灰潮提前。”
“第七天牆拉響三級警報,外域開始動員臨時防線。”
“雲層顏色異常,疑似深淵氣息提前擴散。”
他停了一下,又在下面寫了一句:
“金屬片暫時無反應。”
寫完,他合上本子,隨手放在一旁,又從床底拖出一個破舊的木箱。
木箱上,有一道明顯的裂縫,是之前被灰鼠撞出來的。
凌寂打開箱子。
裏面,是他這幾年一點一點攢下來的“家當”。
幾根長短不一的鐵管,幾塊勉強能用的能量晶片,一把用舊刀改造成的短刃,還有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機械裝置——那是他從廢棄哨塔上拆下來的簡易聲波報警器。
“寂哥,你這是……”阿木有些驚訝。
“防線撐不住的時候,第一批沖進來的,不會是大的深淵生物。”凌寂一邊檢查鐵管,一邊說,“是那些最髒、最煩、數量最多的東西。”
“灰鼠?”阿木下意識問。
“還有別的。”凌寂抬頭看了他一眼,“你昨天在黑市,有沒有注意到有人賣那種‘風媒孢子’的樣本?”
阿木努力回想了一下,搖了搖頭:“我……我只顧着看你。”
凌寂沒接這個話茬,只是淡淡道:“深淵生物不止會咬人和吃人。”
“有的,會讓你睡着,然後從裏面往外吃。”
阿木打了個冷顫,下意識抱緊了懷裏的長矛。
凌寂把那根最長的鐵管拿出來,又從牆角翻出一塊磨得發亮的厚鐵皮,用鐵絲快速固定在鐵管的一端。
“這是……矛?”阿木問。
“鐵棍。”凌寂糾正,“矛是給有紋脈的人用的,我這種,只能叫鐵棍。”
他說話的時候,手沒有停。
鐵絲纏得很緊,每一圈都壓在前一圈的一半上,這是他在無數次拆修廢機械中練出來的習慣——不浪費,也不偷懶。
“你會用?”凌寂問。
“我……我以前在工廠,搬過鐵錠。”阿木有些心虛,“不過沒打過仗。”
“你以爲這是打仗?”凌寂笑了一下,笑意卻冷,“這是撿命。”
他把鐵棍遞給阿木:“拿着。”
阿木雙手接過,鐵棍在他手裏微微發抖。
“記住兩點。”凌寂說,“第一,別亂跑。你跑得越快,死得越早。”
“第二,別猶豫。真有東西撲到你面前,你就照着眼睛、喉嚨、肚子捅,別想着留活口。”
阿木艱難地點頭。
屋外,警報聲終於停了一瞬。
短暫的寂靜,反而比警報聲更讓人不安。
凌寂走到窗邊,掀開一條縫,看向遠處。
天牆方向,隱約有火光在雲層下閃爍。
那是符文炮在連續射擊,能量束撕裂空氣,在高空留下一道道短暫的光痕。
“防線已經交火了。”凌寂在心裏判斷。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阿木忍不住問,“一直待在這裏?”
“等。”凌寂說。
“等什麼?”
“等他們決定,我們有沒有利用價值。”
阿木沒聽懂,但他不敢再問。
他能感覺到,凌寂的狀態,和平時有點不一樣。
平時的凌寂,冷靜,寡言,但身上沒有這種緊繃到幾乎要斷裂的感覺。
現在的他,像是一把拉滿的弓,弦已經繃直,箭還沒有離弦。
“寂哥。”阿木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你……你怕嗎?”
凌寂沒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窗外,過了幾秒,才淡淡道:“怕。”
阿木愣了一下。
“怕有用嗎?”凌寂繼續說,“怕,就能讓灰潮退回去?還是能讓聯盟突然良心發現,把我們全部接進中域?”
“不能。”
“所以怕不怕,不重要。”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重要的是,怕的時候,你還能不能動。”
阿木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問的,其實是一個很奢侈的問題。
在這片地方,“怕不怕”這種情緒,只屬於那些還有時間去想的人。
對大多數外域人來說,他們連“害怕”的餘裕都沒有。
他們只會在怪物撲到臉上的時候,本能地尖叫一聲,然後死去。
屋外,風裏多了一點別的味道。
不是灰鼠燒焦的臭味,也不是垃圾和潮溼泥土的味道。
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冷意。
像是有人,在高空撕開了一道口子,把另一個世界的空氣,灌了進來。
凌寂的鼻子動了動。
他很熟悉這種味道。
那是深淵的味道。
很淡,卻非常危險。
“來了。”他低聲說。
“什麼?”阿木沒反應過來。
“灰潮的前鋒。”凌寂說,“不是大規模的生物群,是深淵氣息和零散的個體。”
“防線能攔住大部分,但總有漏網的。”
他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一下。
因爲,他感覺到了。
懷裏,那塊金屬片,又開始微微發燙。
不是上次那種緩慢的升溫,而是一種被什麼東西“觸發”的灼熱,從胸口一點點蔓延開來。
“……寂。”
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比上次清晰一些,卻依舊帶着一種隔着很遠距離的空洞感,像是從一口深井的底部往上喊。
“別說話。”凌寂在心裏,很冷靜地回了一句。
聲音似乎愣了一下。
“……你在,懷疑我?”
“我在,確認你是不是會害死我。”凌寂說。
“現在是灰潮。”聲音道,“你以爲,沒有我,你就能活?”
“沒有你,我至少知道該怎麼死。”凌寂說,“有你,我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聲音沉默了幾秒。
“……你,比老頭,更難說服。”
“老頭信你?”凌寂問。
“他信的,不是我。”聲音緩緩道,“他信的,是‘另一種可能’。”
“你們,都被關在籠子裏太久了。”
“你不也在籠子裏?”凌寂反問,“否則,你現在就不會縮在一塊破金屬片裏,跟我在這兒打嘴炮。”
聲音似乎被噎了一下。
“……你,很吵。”
“你再吵,我就把你扔到外面喂灰鼠。”凌寂說。
聲音徹底安靜了。
金屬片的溫度,也慢慢降了下去,重新變得冰冷。
凌寂這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剛才那幾句,並不只是嘴硬。
他是在試探。
試探這個“深淵聲音”的底線,試探它的目的,試探它在真正的危機面前,會不會做出什麼“異常舉動”。
目前來看,它似乎還沒有能力直接控制他。
這就夠了。
至少現在,他還能自己做決定。
“寂哥?”阿木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剛才……在跟誰說話?”
“自己。”凌寂說。
阿木明顯不信,但也不敢追問。
他只是抱緊了手裏的鐵棍,手指因爲用力過度而有些發白。
就在這時,屋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着粗重的喘息和咒罵。
“——快!再快點!”
“前面那條街,把沙袋堆高一點!”
“媽的,防線那邊已經有東西漏下來了,再磨蹭,我們都得完蛋!”
凌寂眉頭一皺。
“他們開始在外域布置臨時防線了。”他說。
“那我們……”阿木剛開口,就被一陣刺耳的金屬撕裂聲打斷。
那聲音,像是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從高空墜落,砸在了不遠處的建築上。
緊接着,是一陣沉悶的撞擊聲,伴隨着牆皮和碎石掉落的噪音。
“操!”
有人在外面罵了一句:“那是什麼東西?!”
“別他媽愣着!快——”
後半句,被某種溼滑的撕裂聲硬生生切斷。
取而代之的,是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慘叫。
然後,是寂靜。
阿木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寂哥……”
凌寂沒有說話。
他走到門口,將耳朵貼在門板上,仔細聽着外面的動靜。
腳步聲,開始亂了。
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喊:“有東西落下來了!在三號巷那邊!”
“別亂跑!成隊!成隊!”
“成什麼隊!你他媽自己跑啊!”
混亂,是外域面對危機時的常態。
凌寂閉上眼,在心裏迅速勾勒出附近幾條街道的結構——那是他這幾年跑遍貧民窟,一點點記在腦子裏的“地圖”。
三號巷。
距離這裏,大概兩百米。
“是深淵生物?”阿木聲音發顫,“還是……”
“不是大規模的。”凌寂睜開眼,“聽動靜,只是零星個體。”
“但落在外域,就夠麻煩了。”
他抬手,拍了拍阿木的肩膀:“把鐵棍握緊。”
“我們走。”
阿木愣住:“走?去哪?”
“離天牆遠一點的地方。”凌寂說,“臨時防線撐不住的時候,最先被當成緩沖區的,就是靠天牆最近的這幾排街區。”
“你想待在他們畫好的‘緩沖區’裏,還是想自己選一個死法?”
阿木咬了咬牙,點了點頭。
凌寂拉開門栓,把桌子移開,然後緩緩拉開一條門縫。
風,帶着一股更濃的冷意灌了進來。
還有一點淡淡的腥味。
他探頭出去,快速掃了一眼。
街上的人不多。
大多數人已經躲回了屋裏,只有零星幾個拿着簡陋武器的男人,縮在牆角,臉上寫滿了恐懼和猶豫。
遠處的三號巷方向,傳來了一聲又一聲的慘叫,被風撕碎,聽不清具體內容,只能分辨出那是極度痛苦的聲音。
“別抬頭。”凌寂低聲說,“別看天。”
“爲什麼?”阿木問。
“你會後悔的。”凌寂說。
阿木下意識抬頭,只看了一眼,整個人就僵住了。
天空中,雲層的顏色,比剛才更深了一些。
在那一片灰紅交雜的雲層之間,隱約有一些巨大的影子,在緩慢移動。
不是實體的輪廓,更像是被深淵氣息侵蝕後的“空洞”。
那些空洞,偶爾會裂開一道縫隙,從裏面,掉下來一些東西。
有的像扭曲的肉塊,有的像破碎的骨頭,還有的,根本看不出形狀,只是一團不斷蠕動的陰影。
“別看了。”凌寂一把按住他的頭,“走路。”
阿木這才回過神來,強忍着不去再看天空,低着頭,跟在凌寂身後。
他們貼着牆根,沿着一條相對偏僻的小巷,朝遠離天牆的方向走去。
小巷裏,堆着廢棄的木箱和破輪胎,牆角有一條渾濁的水溝,裏面漂浮着不知道是什麼的黑色碎片。
“寂哥,我們要去哪?”阿木問。
“舊紡織廠。”凌寂說,“那裏離天牆遠,建築也比這裏結實。”
“你以前去過?”阿木問。
“以前去拆過機器。”凌寂說,“那地方,至少有兩層樓,有樓梯可以守。”
“比待在這種一撞就塌的鐵皮房裏強。”
阿木點點頭,心裏稍微安定了一點。
他們剛拐過一個彎,前方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讓開!讓開!”
一個男人從前面的巷子裏沖了出來,臉上滿是血,手裏還拖着一條斷腿,斷口處血肉模糊。
他身後,跟着一個……東西。
那東西大概有半人高,外形有點像一只被拉長的灰鼠,但四肢極其細長,皮膚像被剝掉一樣,呈暗紅色,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紋路。
它的眼睛,是渾濁的灰白色,沒有瞳孔,卻能準確地鎖定目標。
“怪物!”阿木脫口而出。
“別喊。”凌寂一把把他拉到一個破木箱後面,“屏住呼吸。”
那男人顯然已經被嚇得失去了理智,一邊跑一邊回頭看,腳下一絆,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
斷腿從他手裏滑出去,滾到一邊。
那只“長肢灰鼠”速度極快,幾乎是在男人倒地的同時,撲到了他的身上。
沒有多餘的動作。
細長的爪子,直接刺穿了男人的胸膛。
鮮血,噴濺在旁邊的牆上,形成一片刺目的紅色。
男人甚至來不及發出完整的一聲慘叫,喉嚨就被第二爪撕裂。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裏面寫滿了恐懼和不甘。
然後,迅速失去了光澤。
“長肢灰鼠。”凌寂在心裏默念,“深淵化個體,速度快,爪子有毒。”
“之前在黑市見過一次標本,沒想到真會落在這附近。”
長肢灰鼠低下頭,開始撕咬男人的屍體。
它進食的方式,粗暴而直接,沒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是單純地用牙齒和爪子,把能吃的部分往嘴裏塞。
鮮血和碎肉,濺得滿地都是。
阿木躲在木箱後面,捂住嘴,強忍着沒有吐出來。
他的胃裏一陣翻涌,卻被他硬生生壓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一旦發出聲音,下一個死的,就是他。
凌寂的手,也已經握緊了鐵棍。
但他沒有動。
他在等。
等一個機會。
或者說,等一個判斷:這個東西,會不會吃完這具屍體就離開。
如果會,那就沒必要冒險。
如果不會——
那他們就必須想辦法,從它身邊繞過去。
長肢灰鼠吃得很快。
不到半分鍾,男人的胸口就被掏空了一大片,露出裏面被撕爛的內髒。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着風裏的冷意,飄了過來。
阿木的身體,開始控制不住地發抖。
凌寂用手,輕輕按住了他的肩膀。
不是安慰。
只是提醒他——再抖下去,就會碰到木箱,發出聲音。
阿木咬着牙,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身體安靜下來。
長肢灰鼠突然抬起頭。
它的耳朵,在空氣中微微顫動。
凌寂心裏一緊。
他知道,這種深淵化生物的聽覺和嗅覺,比普通灰鼠強太多。
他們現在躲在木箱後面,離它不到十米。
這個距離,對它來說,並不安全。
長肢灰鼠的頭,緩緩轉向他們藏身的方向。
渾濁的灰白色眼睛,在空氣中“看”了一圈。
它似乎還不能完全確定位置,卻已經產生了懷疑。
它放下屍體,四肢微微彎曲,身體壓低,像一只準備撲殺的野獸。
凌寂緩緩舉起鐵棍,手心已經被冷汗浸溼。
他很清楚,自己和阿木加起來,也未必是這東西的對手。
他們沒有紋脈,沒有能量武器,甚至連像樣的戰鬥經驗都沒有。
有的,只是一點點從垃圾場和黑市學來的“苟活技巧”。
長肢灰鼠的喉嚨裏,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嘶鳴。
那不是普通動物的低吼,而是一種帶着金屬摩擦感的怪聲。
它的爪子,在地面上輕輕一刮,留下了幾道深深的劃痕。
阿木的呼吸,已經亂了。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心髒“砰砰砰”的跳動聲,仿佛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凌寂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阿木一愣,下意識看向他。
凌寂沒有看他,只是用極低的聲音說了兩個字:
“等我。”
阿木還沒反應過來,凌寂已經猛地從木箱後面沖了出去。
他沒有發出任何喊叫,也沒有做出誇張的動作。
他只是在長肢灰鼠準備撲擊的一瞬間,從側面沖了過去,手裏的鐵棍,帶着全身的力量,砸向它的側頸。
“——鐺!”
一聲悶響。
鐵棍砸在長肢灰鼠的脖子上,卻沒有想象中的“骨頭斷裂”聲。
那東西的身體,比他預想的更硬。
但沖擊,還是讓長肢灰鼠的身體微微一偏。
它原本對準木箱的撲擊,偏離了方向,重重撞在旁邊的牆上。
“轟!”
破舊的磚牆,被撞出一個大洞,碎石和灰塵四濺。
凌寂借勢一滾,躲到了另一側的牆角,鐵棍橫在身前,呼吸略微急促,卻沒有亂。
長肢灰鼠從牆洞裏爬出來,身上沾滿了灰塵和碎磚,幾根細長的毛發被扯掉,露出下面暗紅色的皮膚。
它的頭,緩緩轉向凌寂。
那只渾濁的灰白色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情緒”的影子。
不是恐懼。
而是憤怒。
“……不錯。”深淵的聲音,突然在凌寂的腦海裏響起,“你比我想象的,要勇敢一點。”
“閉嘴。”凌寂在心裏回了一句。
“你以爲,憑一根鐵棍,就能打死它?”聲音說,“它的骨骼結構,已經被深淵改造過,你剛才那一擊,最多讓它疼一下。”
“疼,就夠了。”凌寂說。
“哦?”聲音似乎有些好奇,“怎麼說?”
“它會盯着我。”凌寂說,“不會再注意木箱後面。”
“你想犧牲自己?”聲音問。
“我想,活兩個人。”凌寂說。
“你真以爲,你死了,它會放過那個小孩?”聲音笑了一下,“深淵生物,不會挑食。”
凌寂沒有再理它。
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跟這個看不見的“同伴”爭辯。
長肢灰鼠已經開始移動。
它的動作,比剛才更加謹慎,卻也更加致命。
每一步,都踩在凌寂可能的閃避路線上。
凌寂深吸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正面對抗這東西。
他唯一的優勢,就是——地形。
這條小巷很窄,兩側堆滿了各種廢棄的雜物:木箱、破輪胎、生鏽的鐵架、倒塌的磚牆。
這些東西,對普通人來說,是障礙。
對他來說,卻是可以利用的“武器”。
長肢灰鼠終於動了。
它的身體猛地一弓,然後像一支暗紅色的箭,撲向凌寂。
凌寂沒有退。
他向前一步,突然矮身,從一個破舊鐵架下面鑽了過去。
長肢灰鼠撲空,身體直接撞在鐵架上。
“哐當——”
鐵架倒塌,上面堆着的幾塊厚重鐵板,帶着巨大的慣性砸了下來。
長肢灰鼠下意識抬起前肢,護住頭部。
“鐺!鐺!鐺!”
鐵板砸在它的背上和肩膀上,發出沉重的金屬撞擊聲。
它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身體被砸得一個踉蹌。
就是現在。
凌寂從鐵架另一側翻出來,手裏的鐵棍已經換成了雙手握持,他幾乎是用全身的重量,狠狠砸向長肢灰鼠的後腦勺。
“——給我死。”
這一次,他用上了所有的技巧。
鐵棍的落點,是他在無數次拆機械時,總結出來的“最脆弱角度”——頭骨與脊椎連接處。
“咔嚓!”
這一次,骨頭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長肢灰鼠的身體,猛地一顫。
它的四肢,在半空中胡亂抓了幾下,像是還想撲向什麼,卻最終失去了力量。
它重重地倒在地上,身體抽搐了兩下,然後徹底不動了。
小巷裏,只剩下凌寂粗重的呼吸聲。
阿木從木箱後面慢慢探出頭來,眼睛裏滿是震驚和不敢置信:
“寂哥……你……你把它打死了?”
凌寂沒有回答。
他握着鐵棍的手,還在微微發抖。
不是因爲害怕。
而是因爲,剛才那一擊,幾乎抽幹了他全身的力氣。
他很清楚,這只是僥幸。
如果剛才鐵架倒塌的角度差一點,如果長肢灰鼠的反應再快一點,如果他自己的腳步慢了半拍——
現在倒在地上的,就是他。
“……不錯。”深淵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第一次面對深淵化個體,就能活下來。”
“你在教我做事?”凌寂冷冷道。
“我只是在提醒你。”聲音說,“這種程度的東西,只是灰潮的‘前菜’。”
“真正的灰潮,不是幾只長肢灰鼠,也不是幾十只、幾百只。”
“而是——一整片,被深淵浸染的‘潮水’。”
“你現在,還擋不住。”
“我不需要你提醒。”凌寂說。
“你需要。”聲音說,“因爲,你已經做出了一個選擇。”
“什麼選擇?”凌寂問。
“你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只想着逃。”聲音說,“你在試圖……對抗。”
“對抗深淵,對抗聯盟,對抗這個籠子。”
“這意味着,你已經不再滿足於‘苟活’。”
“你想要的,是更多。”
凌寂沉默了幾秒。
“你想利用我。”他說。
“你也可以,利用我。”聲音回答,“這是一筆交易。”
“你幫我離開這裏,我幫你,活得更久一點。”
“聽起來,很公平。”
“公平?”凌寂冷笑,“你連自己是什麼東西都不肯說清楚,跟我談公平?”
“等你有資格,承受真相的時候,我會說。”聲音說,“現在,你只需要記住一件事。”
“什麼?”
“灰潮,不會只來一次。”聲音緩緩道,“這一次,你能活下來,是因爲你運氣好,遇到的只是零星個體。”
“下一次,下下次……你未必還有這麼好的運氣。”
“你可以繼續靠鐵棍和鐵架,活一天算一天。”
“也可以,試着……讓自己,變得更強一點。”
凌寂沒有說話。
他低頭,看了一眼地上長肢灰鼠的屍體。
那東西的身體,已經開始出現一些奇怪的變化。
皮膚表面的黑色紋路,正在慢慢褪色,像是被什麼東西抽走了顏色。
原本暗紅色的肌肉,也在逐漸失去光澤,變得幹枯、萎縮。
“深淵生物死後,能量會迅速逸散。”聲音說,“如果你現在有合適的容器,就能收集一點。”
“可惜,你沒有。”
“所以?”凌寂問。
“所以,你只能看着。”聲音說,“看着那些本可以讓你變強的東西,白白浪費掉。”
“這,就是‘普通人’的局限。”
凌寂沉默了很久。
阿木終於鼓起勇氣,走到他身邊,小聲說:“寂哥,我們……我們快走吧?”
凌寂抬頭,看了他一眼。
阿木的臉上,還殘留着剛才的恐懼,但眼神裏,多了一點別的東西——
那是一種,近乎崇拜的敬畏。
“你剛才,好厲害。”阿木說,“我從來沒見過,有人用鐵棍打死那種東西。”
“我也沒見過。”凌寂淡淡道,“這是第一次。”
阿木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勉強笑了笑:“那……那你以後,肯定會更厲害。”
凌寂沒有接話。
他轉身,朝巷子深處走去。
“走吧。”他說,“去舊紡織廠。”
阿木連忙跟上。
他們剛走出幾步,凌寂突然停下。
“寂哥?”阿木問。
凌寂回頭,看了一眼長肢灰鼠的屍體。
然後,他從地上撿起一塊還算完整的鐵板,用鐵棍在屍體的胸口,用力刮了幾下。
幾塊帶着黑色紋路的碎肉,被刮了下來。
“你在幹什麼?”阿木嚇了一跳,“那東西,不能碰……”
“碰了,也不會死。”凌寂說,“最多拉肚子。”
他把那幾塊碎肉,用一塊破布包好,塞進懷裏。
“你要拿它幹什麼?”阿木忍不住問。
“回去,研究一下。”凌寂說,“深淵生物的習性,防線不會教我們。”
“但我們,總得知道,自己在跟什麼東西打交道。”
阿木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再說什麼。
他們沿着小巷,繼續朝舊紡織廠的方向走去。
警報聲,又響了起來。
這一次,比之前更急促。
“——二級警報!”
擴音器裏,傳來指揮官略微變調的聲音:
“部分防線出現缺口,少量深淵生物已突破外圍防御!”
“所有臨時防線立即就位,所有平民禁止外出!”
“重復,這不是演習!”
阿木臉色一白:“二、二級警報……”
“說明,有東西,已經穿過天牆了。”凌寂說。
“那我們……”阿木咽了口唾沫,“還去舊紡織廠嗎?”
“去。”凌寂說,“那裏至少有牆。”
“比在街上被天上掉下來的東西砸死強。”
他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什麼,從懷裏掏出《記錄》本,飛快地寫了幾行字:
“灰潮初臨,長肢灰鼠等深淵化個體墜落外域。”
“深淵生物死後能量會快速逸散,體表紋路褪色,肌肉萎縮。”
“推測:深淵能量具有時效性,需要容器才能保存。”
“深淵聲音再次出現,提出‘交易’:它幫我變強,我幫它離開。”
他寫完,合上本子,塞進懷裏。
“寂。”深淵的聲音,又在他腦海裏響起。
“又想幹什麼?”凌寂問。
“你剛才,把那幾塊肉收起來的動作。”聲音說,“挺像老頭。”
凌寂腳步一頓。
“老頭,也會收集這種東西?”他問。
“他收集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聲音說,“只不過,他比你更清楚,哪些東西能碰,哪些東西不能碰。”
“你不是說,我有‘印記’嗎?”凌寂問,“老頭幫我把它藏了起來。”
“那我現在,能不能碰那些‘不能碰’的東西?”
聲音沉默了一會兒。
“……現在,還不能。”它說,“但,很快,就可以了。”
“等灰潮,再近一點。”
“等你,再逼自己一次。”
“等你,真正走到,沒有退路的那一刻。”
“我會,給你一個選擇。”
“一個,讓你不再只是‘普通人’的選擇。”
凌寂沒有再回應。
他只是握緊了懷裏的金屬片,加快了腳步。
舊紡織廠的輪廓,已經出現在前方的廢墟之間。
那是一座兩層樓高的水泥建築,外牆斑駁,窗戶大多破碎,只剩下黑色的空洞,像一雙雙沉默的眼睛。
“寂哥。”阿木看着那棟建築,聲音裏有一點不安,“那裏……會不會,已經有東西了?”
“有可能。”凌寂說。
“那我們還去?”阿木問。
“你有更好的地方?”凌寂反問。
阿木啞口無言。
他們走到紡織廠門口。
大門已經倒塌,斜斜地靠在牆上,上面布滿了彈孔和裂縫。
風,從門內吹出來,帶着一股陳舊的灰塵味和機油味。
凌寂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街道。
遠處,天牆方向的爆炸聲,變得更加密集。
灰潮,正在逼近。
“走吧。”他說。
“這一次,我們不是去拆機器。”
“是去,找一個,能多活一會兒的地方。”
他抬腳,走進了舊紡織廠。
身後,阿木緊緊跟隨着他。
大門在風裏輕輕晃動,發出“吱呀”的聲音。
像是在爲他們,關上了通往外面世界的最後一道門。
也像是在爲他們,打開了另一扇,通往深淵和未知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