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紡織廠二樓的房間裏,時間被拉得很長。
長到每一秒,都像一塊生鏽的鐵片,緩慢地從皮膚上刮過去。
凌寂醒來的時候,最先感覺到的,是痛。
不是那種“挨了一拳”的痛,而是從骨頭縫裏往外滲的那種——鈍、深、綿長。
像是有人,把他的骨頭拆出來,一根一根敲了一遍,再塞回去。
“……操。”
他在心裏罵了一句。
嗓子裏卻發不出聲音。
喉嚨像被砂紙磨過,幹得發疼。
他努力睜開眼。
視線一開始是模糊的。
房間裏的黑暗,像一灘渾濁的水,把一切都泡成了模糊的影子。
過了幾秒,輪廓才慢慢清晰。
頭頂是斑駁的天花板,角落裏有蜘蛛網,牆上有裂縫。
旁邊,有一扇被木板釘死的窗戶,木板間的縫隙透進來一點灰白的光。
還有——
一個縮在牆角的影子。
阿木。
他抱着鐵棍,靠在牆上,頭一點一點地往下垂,又努力抬起來。
明顯是在強撐着不睡。
“你醒了?”
一個聲音,在腦海裏響起。
是那個深淵的聲音。
這一次,它聽起來,比之前清晰了許多。
不再像隔着一堵牆,而是像,就坐在他旁邊。
“……吵死了。”
凌寂在心裏回了一句。
他發現,自己在“想”這兩個字的時候,腦海裏的聲音,比平時更清晰,甚至帶着一點質感。
像真正的語言,而不是簡單的念頭。
“說明你適應得不錯。”深淵的聲音說,“印記和深淵能量,暫時達成了一個……脆弱的平衡。”
“你現在,算是半個‘自己人’。”
“滾。”
凌寂艱難地動了動手指。
指尖碰到了地面。
冰冷的水泥,帶着一點粗糙的顆粒感。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對“冷”和“粗糙”的感知,比以前敏銳得多。
甚至能分辨出水泥裏,細小石子的形狀。
“這就是你要的‘感覺’?”他問。
“只是開胃菜。”聲音說,“你現在,只是比普通人,多了一點對‘異常’的敏感。”
“等你以後,能在黑暗裏看到東西,能在噪音裏聽見深淵低語,能在屍體上聞到‘死亡之前’的味道——”
“那才叫真正的開始。”
“你很興奮?”凌寂冷冷道。
“我只是,很久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了。”聲音說,“老頭之後,你是第二個。”
“老頭也是這樣?”凌寂問。
“比你狠多了。”聲音說,“他當年,是直接把深淵生物的心髒,按在印記上。”
“你現在,只是用了幾塊碎肉。”
“別拿我跟他比。”凌寂說。
“你已經在走他的路了。”聲音說,“只不過,你比他,多了一點猶豫。”
“猶豫不是壞事。”凌寂說,“至少,說明我還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你知道就好。”聲音說,“記住——你現在,已經不是‘普通人’了。”
“你身上,有深淵的味道。”
“有些東西,會被你吸引。”
“有些東西,會怕你。”
“這是優勢,也是麻煩。”
凌寂沒接話。
他努力動了動胳膊。
肌肉像被灌了鉛,每動一下,都牽扯出一陣酸痛。
但——能動。
這已經是好消息。
“寂哥?”
阿木的聲音,帶着一點發顫。
凌寂偏過頭。
阿木已經湊了過來,眼睛裏滿是紅血絲,顯然一夜沒睡。
“你……你剛才,嚇死我了。”阿木說,“你突然就倒在地上,身體抽得很厲害,皮膚還……還變紅了。”
“我想扶你,你又不讓我碰。”
“現在,好點了嗎?”
“還行。”凌寂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聲音沙啞,卻總算能發出來。
“我剛才,是不是……”
阿木張了張嘴,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問。
“是不是,變成怪物了?”
“你看我像嗎?”凌寂問。
阿木仔細看了他一眼。
臉還是那張臉,只是更蒼白一點。
眼睛還是那雙眼睛,只是……好像,比以前更暗了一點。
那種暗,不是顏色變深,而是像,在瞳孔深處,多了一層看不見的東西。
“不像。”阿木說,“就是……看起來,有點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凌寂問。
“說不上來。”阿木撓撓頭,“就是……感覺。”
“感覺你,好像離我,遠了一點。”
凌寂愣了一下。
他沒想到,阿木會這麼說。
“你想多了。”凌寂說,“我還能跑,還能打。”
“暫時。”深淵的聲音在心裏補了一句。
“你閉嘴。”凌寂在心裏回了一句。
阿木沒聽見這兩句對話,只是鬆了口氣:“那就好。”
“你剛才,是不是……”他猶豫了一下,“跟那個東西,做了什麼?”
“哪個東西?”凌寂問。
“就是你總在跟他說話的那個。”阿木說,“你剛才倒下去的時候,我聽見你在說什麼‘選第二個’之類的。”
凌寂沉默了一下。
“你信嗎?”他問,“如果我說,我腦子裏,有一個聲音,一直在跟我說話。”
阿木想了想,認真地點點頭:“信。”
“爲什麼?”凌寂問。
“因爲你不會騙我。”阿木說,“而且,你剛才那樣子,不像是在裝。”
“再說了——”
“外面都那樣了,還有什麼不可能的。”
凌寂看着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突然意識到,阿木已經不再是那個只會跟在他身後、問東問西的小孩了。
至少,他現在,敢直視一些“不正常”的東西,而不是立刻崩潰。
“我腦子裏,確實有個東西。”凌寂說,“它自稱……來自深淵。”
“深淵?”阿木瞪大了眼睛,“就是天上那些東西?”
“不完全是。”凌寂說,“但有關系。”
“它說,可以幫我變強。”
“代價是,有一天,我要幫它離開這裏。”
阿木張了張嘴:“那你答應了?”
“我沒說答應。”凌寂說,“我只是……跟它做了一點‘實驗’。”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剛才你看到的那些,就是實驗的一部分。”
“實驗?”阿木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你拿自己做實驗?!”
“不然拿你?”凌寂反問。
阿木被噎了一下,隨即臉漲紅:“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只是……我只是覺得,你不用這麼拼命。”
“我們可以一起想別的辦法。”
“比如……比如……”
他比如了半天,也沒比如出個所以然。
“你也知道,沒有別的辦法。”凌寂說,“外域的人,要想多活一點,只能賭。”
“我剛才,只是賭了一把。”
“賭贏了。”
阿木張了張嘴,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你以後,能不能……別一個人賭?”
“至少,讓我知道你在幹什麼。”
“你剛才那樣,我真的……以爲你要死了。”
凌寂看着他,過了幾秒,才點了點頭:“好。”
阿木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他會答應得這麼幹脆。
“你……你說真的?”他問。
“騙你有糖吃?”凌寂淡淡道。
阿木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趕緊收住:“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先活過這波灰潮。”凌寂說,“再想後面。”
他掙扎着,想要坐起來。
阿木連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這一次,凌寂沒有推開他。
他的身體,雖然還有些虛弱,但已經不像剛才那樣,一碰就像要炸開。
“外面情況怎麼樣?”凌寂問。
“我剛才看了一眼。”阿木說,“天還是那樣,灰灰的。”
“遠處的爆炸聲,比之前少了一點。”
“好像……沒那麼激烈了。”
“不是沒那麼激烈。”凌寂說,“是第一道防線,差不多頂不住了。”
阿木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猜的。”凌寂說,“符文炮的聲音,變少了。”
“說明,要麼是炮壞了,要麼是……開炮的人,沒了。”
阿木的臉色,一下子又白了。
“那我們……”
“先看看。”凌寂說,“再決定要不要出去。”
他走到窗邊,伸手在木板縫隙裏摳了一下,把縫隙弄大了一點。
外面的景象,比他預料的,還要糟。
空地邊緣,那團由無數黑線組成的影子,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燒黑的地面。
黑色的焦痕,像一張張開的網,從空地邊緣,一直蔓延到遠處的街區。
在焦痕之間,有一些扭曲的殘骸。
有的像骨頭,有的像金屬,有的根本看不出是什麼。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混雜了焦糊味和腥味的氣息。
“有人,在外面打過。”凌寂說。
“防線的人?”阿木問。
“不像。”凌寂說,“防線的人,不會把戰場拉到這種地方。”
“他們只會在天牆下,或者臨時防線附近打。”
“這地方,離天牆太遠。”
“那是……誰?”阿木問。
“可能是,和我們一樣,被丟在外面的人。”凌寂說,“也可能,是別的東西。”
他的目光,在焦黑的地面上,停留了一會兒。
突然,他的視線,被一點東西吸引了。
在焦痕的邊緣,有一塊,顏色稍微不一樣的地方。
那是一塊,暗紅色的印記。
不像血,也不像燒焦的痕跡。
更像是,某種液體,滴在地上之後,被高溫烤幹,留下的印記。
“那是什麼?”阿木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血?”
“不是。”凌寂說。
他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
因爲,他突然“感覺到”了什麼。
那不是視覺,也不是聽覺。
而是一種,從胸口那塊金屬片傳來的,細微的“共鳴”。
就像,遠處有一個頻率,和他身上的某一部分,產生了一點點共振。
“深淵能量殘留。”深淵的聲音說,“而且,時間不久。”
“有人,在這裏使用過深淵能量。”
“人?”凌寂問。
“或者,不是人。”聲音說,“但可以確定的是——那東西,已經不在這裏了。”
“你想去看看?”
“你想?”凌寂反問。
“我只是提醒你。”聲音說,“那東西,可能和你一樣。”
“或者說,和你將來,會變成的樣子,有點像。”
“你不是想多一點選擇嗎?”
“那東西,可能就是你未來的一條路。”
“去,還是不去?”
凌寂沉默了幾秒。
“你說,它不在了。”他問。
“至少,不在你能看到的範圍裏。”聲音說,“但它留下的東西,還在。”
“你可以去聞一聞,摸一摸,甚至——嚐一嚐。”
“閉嘴。”凌寂說。
他回頭,看向阿木:“我們得出去。”
“現在?”阿木一愣,“外面不是更危險嗎?”
“現在不走,等天徹底黑了,更危險。”凌寂說,“灰潮的東西,喜歡黑暗。”
“我們現在還有一點光。”
“而且——”
他指了指窗外那塊暗紅色的印記:“那裏,有我需要看的東西。”
“你需要看的?”阿木有點懵,“那不是……很危險嗎?”
“危險的東西,才值得看。”凌寂說,“安全的東西,誰都能看。”
“我們這種人,要想活得比別人久一點,就得去看別人不敢看的。”
阿木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那……我們怎麼走?”
“先確認走廊裏的東西,還在不在。”凌寂說,“如果它還在,我們就從窗戶出去。”
“從窗戶?”阿木瞪大了眼睛,“這是二樓。”
“你不是說,你力氣挺大的嗎?”凌寂問。
“我是說搬鐵錠,不是跳樓啊!”阿木急了。
“不是跳樓。”凌寂說,“是爬。”
他走到窗邊,用手敲了敲木板。
木板已經腐朽,邊緣有裂縫。
他抓住裂縫,用力一掰。
“咔——”
一塊木板被掰了下來,露出一個更大的缺口。
外面的風,帶着一股冷意,灌了進來。
凌寂探頭出去,看了看下面。
離地面,大概三四米。
不算高。
對一個成年男人來說,跳下去,只要姿勢對,最多崴個腳。
對阿木來說,有點勉強。
但——不是不可能。
“你先。”凌寂說。
“啊?”阿木嚇得後退一步,“我先?”
“你不是想幫我嗎?”凌寂說,“你先下去,我再把鐵棍扔給你。”
“你下去之後,在下面接住我。”
“我又不是墊子!”阿木急了。
“你不用接我。”凌寂說,“你只要在下面,別亂跑。”
“萬一我摔斷腿,你還能扶我一把。”
阿木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咬牙:“好。”
他走到窗邊,探頭往下看了一眼。
腿有點發軟。
“你可以閉上眼睛。”凌寂說。
“閉上眼我更怕!”阿木說。
“那你就睜着。”凌寂說,“看清楚自己要落的地方。”
“別踩到碎玻璃和釘子。”
阿木深吸一口氣。
他盯着地面,在心裏默默算了一下距離。
然後,他把鐵棍放在一旁,雙手抓住窗框,身體慢慢往外探。
“我……我下去了。”他說。
“嗯。”凌寂說,“落地的時候,膝蓋彎一點。”
阿木點點頭。
下一刻,他鬆開手。
身體在空中劃過一個短短的弧線。
“砰!”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雙腿一軟,整個人差點跪下去。
但——他站住了。
只是腳踝一陣發麻,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還行?”凌寂在上面問。
“還、還行……”阿木齜牙咧嘴,“就是腳有點麻。”
“活動一下。”凌寂說,“我扔鐵棍給你。”
他把鐵棍從窗戶裏伸出去,用力一甩。
鐵棍在空中翻了個跟頭,落在阿木面前。
阿木連忙彎腰撿起:“接住了!”
“好。”凌寂說。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環境。
周圍暫時沒有看到明顯的怪物影子。
遠處,偶爾有爆炸聲傳來,但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密集。
“我下來了。”凌寂說。
他沒有像阿木那樣慢慢探頭。
而是直接抓住窗框,翻身出去,整個人懸在半空,然後鬆開手。
“砰!”
落地的一瞬間,他膝蓋微曲,卸去了大部分沖擊力。
只有小腿肌肉,傳來一陣短暫的酸痛。
“寂哥,你比我輕多了。”阿木說。
“廢話。”凌寂說,“你吃的比我多。”
“我那是長身體!”阿木反駁。
凌寂沒跟他鬥嘴。
他抬頭看了一眼二樓的窗戶。
然後,目光一轉,落在了不遠處那塊暗紅色的印記上。
那塊印記,離他們大概十幾米。
在焦黑的地面上,顯得格外扎眼。
“走。”凌寂說。
“現在就去?”阿木問。
“等會兒可能就沒機會了。”凌寂說。
他們一前一後,朝那塊印記走去。
越靠近,凌寂胸口的感覺,就越明顯。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拉扯感”。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遠處,輕輕拽着他的心髒。
“深淵能量殘留,很淡。”深淵的聲音說,“但很‘幹淨’。”
“說明留下它的那個東西,控制力很強。”
“它不是那些只會亂啃的怪物。”
“它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你覺得,它是人類?”凌寂問。
“人類,或者……曾經是人類。”聲音說,“也可能,是別的東西,僞裝成人類。”
“你很快就會知道。”
他們走到了印記旁邊。
印記的形狀,不規則,像是一大滴液體,滴在地上之後,向四周擴散開來。
顏色是暗紅色,邊緣有一點發黑。
表面很幹,用手摸上去,有一種奇怪的“粗糙感”。
像是摸在一塊,被燒過的皮膚上面。
“別亂摸。”深淵的聲音說,“雖然能量已經散得差不多了,但你現在的體質,比以前敏感。”
“萬一有一點殘留,鑽進你皮膚裏,你又得難受一陣子。”
凌寂收回手。
他沒有去摸。
他只是蹲下來,盯着那塊印記,看了很久。
“你看到什麼了?”聲音問。
“你呢?”凌寂反問。
“我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影子。”聲音說,“一個,曾經試圖把我關起來的影子。”
“老頭?”凌寂問。
“不是。”聲音說,“比老頭,更麻煩。”
“你以後,會遇到的。”
“你總是這樣說話。”凌寂冷冷道,“一半真,一半假。”
“我只是,把你能承受的部分,告訴你。”聲音說,“剩下的,等你有資格聽的時候,再告訴你。”
“你現在,還沒準備好。”
“你怎麼知道我沒準備好?”凌寂問。
“因爲你現在,還會猶豫。”聲音說,“等你不再猶豫的時候,你就真的,走上那條路了。”
“那條路,沒有回頭。”
凌寂沒再理它。
他的視線,在印記的邊緣,停了一下。
那裏,有一個很淺的痕跡。
像是,鞋印。
但又不完全像。
鞋印的形狀,是人腳的輪廓。
但在腳尖的位置,有一點延伸出去的痕跡。
像是,有什麼細長的東西,從腳尖伸出來,輕輕點了一下地面。
“你看到了?”深淵的聲音說。
“嗯。”凌寂說。
“這說明,留下印記的那個東西,外形上,還保留着‘人’的大部分特征。”聲音說,“但已經,不再是純粹的人。”
“它可能,比你想象的,更接近‘深淵’。”
“你羨慕?”凌寂問。
“我只是,對它有點興趣。”聲音說,“它身上,有一點……我熟悉的味道。”
“和老頭身上的,不一樣。”
“老頭身上的,是‘拒絕’。”
“它身上的,是‘擁抱’。”
“你是說,老頭拒絕深淵,它擁抱深淵?”凌寂問。
“可以這麼理解。”聲音說,“你站在中間。”
“你現在,既沒有完全拒絕,也沒有完全擁抱。”
“你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跟它談判。”
“你覺得,它會跟你談?”凌寂問。
“深淵,從來不會跟任何人談。”聲音說,“它只會,吃掉那些它覺得好吃的。”
“放過那些,它覺得還有用的。”
“你現在,對它來說,還有用。”
“所以,你能活到現在。”
凌寂緩緩站起身。
“我們該走了。”他說。
“去哪兒?”阿木問。
“離這裏遠一點。”凌寂說,“這塊印記,可能會吸引一些東西。”
“我們待在這裏,不安全。”
“那我們,往哪邊?”阿木問。
凌寂抬頭,看了一眼天牆的方向。
天牆,已經被厚厚的雲層遮住了一大半,只能看到一點輪廓。
符文炮的閃光,偶爾會從雲層後面透出來,像遠處的閃電。
“不能靠近天牆。”凌寂說,“那邊,是主戰場。”
“也不能待在這片空地。”
“那就——”
他目光一轉,看向遠處一片,被廢墟遮擋的街區。
“往那邊。”他說,“那邊,以前是倉庫區。”
“倉庫區?”阿木眼睛一亮,“那不是有很多吃的?”
“你就知道吃。”凌寂說,“倉庫區,也有很多可以當武器的東西。”
“比如鐵管、鐵板、鐵鏈。”
“還有——”
他頓了頓:“可能,還有人。”
“人?”阿木愣了一下,“你是說,別的外域人?”
“或者,防線的逃兵。”凌寂說,“灰潮一來,總會有人,扔下槍,往外面跑。”
“他們,比怪物更危險。”
“因爲他們,有槍。”
阿木的表情,又緊張起來:“那我們,還去?”
“不去,你有別的地方可去?”凌寂問。
阿木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沒有。”
“那就走。”凌寂說。
他們剛邁出幾步,凌寂突然停下。
“怎麼了?”阿木問。
“別動。”凌寂低聲說。
他的耳朵,輕輕動了一下。
不是那種誇張的“豎起耳朵”,而是一種很細微的調整。
然後,他聽到了。
在他們身後,有一陣很輕的聲音。
那聲音,像是有人,在用腳尖走路。
又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地面上,輕輕拖動。
阿木也反應過來了。
他的身體,一下子繃緊:“有東西?”
“嗯。”凌寂說,“不止一個。”
他緩緩轉過身。
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有幾只影子,從廢墟後面,慢慢走了出來。
那是幾只長肢灰鼠。
和他之前在小巷裏殺掉的那只,很像。
但又有一點不一樣。
它們的皮膚,不再是單純的暗紅色。
而是,在皮膚下面,隱約有一些細細的黑色紋路,在緩慢流動。
像是,它們的體內,也有什麼東西,正在發生變化。
“深淵能量的二次污染。”深淵的聲音說,“它們吃了,帶有深淵能量的東西。”
“可能是別的怪物,也可能——是人。”
“現在,它們比剛才那只,更危險。”
“你剛才,能殺一只。”
“現在,有四只。”
“你覺得,你還能殺幾只?”
凌寂握緊了鐵棍。
手心,已經開始冒汗。
但他的目光,沒有亂。
他快速掃了一眼四周。
左邊,是一堆倒塌的磚牆。
右邊,是一輛廢棄的貨運車,車廂已經生鏽,車門半開着。
身後,是舊紡織廠。
前面,是通往倉庫區的路。
“寂哥,我們……跑?”阿木聲音發顫。
“跑不掉。”凌寂說,“它們的速度,比你快。”
“那我們……打?”阿木問。
“你覺得,你打得過?”凌寂問。
阿木咬了咬牙:“那我們怎麼辦?”
“別急。”凌寂說,“它們現在,還沒有直接撲上來。”
“說明,它們在觀察。”
“觀察什麼?”阿木問。
“觀察我們。”凌寂說,“尤其是——觀察我。”
他的胸口,那塊金屬片的位置,又開始微微發熱。
不是那種灼痛,而是一種,被“注意到”的感覺。
就像,有幾道視線,穿過了他的衣服,落在了那塊金屬片上。
“它們,聞到你身上的味道了。”深淵的聲音說,“你身上,有深淵的味道。”
“對它們來說,你既是敵人,也是……食物。”
“它們在猶豫。”
“你可以利用這一點。”
“怎麼利用?”凌寂問。
“很簡單。”聲音說,“你讓它們,確定你是‘敵人’。”
“而不是食物。”
“怎麼做?”凌寂問。
“殺一只。”聲音說,“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
“讓它們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剩下的,會害怕。”
“害怕的野獸,要麼逃跑,要麼……更瘋狂。”
“但不管哪一種,它們的動作,都會變得可預測。”
“你就有機會。”
凌寂深吸一口氣。
他知道,深淵的聲音說得沒錯。
四只長肢灰鼠,現在圍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半圓,把他們困在中間。
它們的身體微微壓低,細長的爪子在地面上輕輕抓撓。
渾濁的灰白色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們。
尤其是,盯着凌寂。
“阿木。”凌寂低聲說。
“在!”阿木立刻應了一聲。
“一會兒,我先動手。”凌寂說,“我會先殺一只。”
“你不要管別的,只要記住一件事——”
“別亂跑。”
“你只要站在我後面,別給我添亂。”
阿木張了張嘴,最終只是用力點頭:“好。”
凌寂緩緩舉起鐵棍。
他的手臂,還有些酸痛。
但握棍的手,很穩。
“你要怎麼做?”深淵的聲音問。
“你不是說,要直接、暴力嗎?”凌寂說。
“我就給它們看看。”
他突然動了。
不是沖向最近的那一只,而是猛地向側面一撲,整個人躲到了那輛廢棄貨運車後面。
“砰!”
長肢灰鼠們顯然沒想到他會突然變向。
它們愣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四只同時朝貨運車撲去。
“很好。”深淵的聲音說,“你把它們的隊形,攪亂了。”
“接下來呢?”
凌寂沒有回答。
他在貨運車後面,快速繞了半圈,從另一側沖了出來。
他的目標,是那只落在最後的長肢灰鼠。
那只長肢灰鼠,顯然沒想到,獵物會從側面突然出現。
它剛準備轉身,鐵棍已經到了。
凌寂沒有像上次那樣,去砸它的側頸。
他直接一棍,橫掃它的腿。
“咔嚓!”
一聲脆響。
長肢灰鼠的一條後腿,被硬生生打斷。
它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身體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凌寂沒有停。
他一步上前,鐵棍高高舉起,然後猛地砸下。
這一次,他的目標,是它的頭骨。
“砰!”
鐵棍砸在頭骨上,把它的半個腦袋,直接砸進了地面。
鮮血和碎骨,濺了一地。
剩下的三只長肢灰鼠,被這一幕,驚得停了一瞬。
它們的身體,微微發抖。
不是因爲悲傷,而是因爲——一種本能的恐懼。
“很好。”深淵的聲音說,“你讓它們,第一次,對你產生了‘恐懼’。”
“現在,它們會有兩種反應。”
“要麼,一起撲上來,賭一把。”
“要麼,轉身逃跑。”
“你希望,是哪一種?”
“我希望,是你閉嘴。”凌寂在心裏說。
他沒有後退。
反而,向前一步,把那只被砸爛的長肢灰鼠的屍體,踢向了另外三只。
屍體在地上滑了一段距離,停在它們面前。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着凌寂身上淡淡的深淵氣息,一起飄了過去。
三只長肢灰鼠,身體同時一震。
它們的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嘶鳴。
像是在互相“交流”。
幾秒鍾之後,其中一只,突然猛地一轉身,朝遠處的廢墟狂奔而去。
緊接着,第二只,也轉身逃跑。
只有最後一只,還站在原地。
它的身體,微微發抖。
眼睛死死地盯着凌寂。
“有意思。”深淵的聲音說,“這一只,比另外兩只,更聰明一點。”
“它知道,你身上的味道,對它來說,既是威脅,也是誘惑。”
“它在猶豫。”
“你可以殺了它。”
“也可以——放它走。”
“你想讓我放它走?”凌寂問。
“我只是給你一個選擇。”聲音說,“殺了它,你能得到一點深淵能量殘留。”
“放它走,它會記住你。”
“以後,再遇到類似的東西,它們會知道,有一個人類,不好惹。”
“你選哪個?”
凌寂看着那只長肢灰鼠。
它的身體,已經開始慢慢後退。
爪子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淺淺的劃痕。
它在害怕。
但它沒有轉身。
它的眼睛裏,有一種很奇怪的東西。
那是一種,被深淵改造過的野獸,在面對“更高級的存在”時,本能的敬畏。
凌寂突然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卻帶着一點冷意。
“我不殺你。”他說。
長肢灰鼠的身體,明顯一震。
它似乎沒聽懂他的話,卻本能地感覺到了什麼。
“但你記住。”凌寂說,“以後再遇到我,離遠點。”
“否則,我會殺了你。”
他不知道,這只怪物能不能聽懂。
但他還是說了。
因爲,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和這些東西之間,已經不再是簡單的“獵人和獵物”的關系。
他身上,有它們熟悉的味道。
它們身上,也有他正在逐漸熟悉的味道。
他們,在同一片灰潮下,被同一股力量,聯系在了一起。
長肢灰鼠又後退了幾步。
然後,猛地一轉身,朝遠處的廢墟狂奔而去。
很快,它的身影,就消失在一堆倒塌的磚牆後面。
阿木這才反應過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呼——嚇死我了。”
“你剛才,好厲害。”他看着凌寂,眼睛裏滿是震驚,“它們……它們居然會害怕。”
“它們也是活的。”凌寂說,“活的東西,都會害怕。”
“包括我們。”
“但你剛才,一點都不像害怕的樣子。”阿木說。
“我怕。”凌寂說,“只是,我知道,怕也沒用。”
“所以,我先動手。”
阿木張了張嘴,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我什麼時候,才能像你一樣?”
“等你,也能在四只怪物面前,不轉身逃跑的時候。”凌寂說。
“那我估計,還得等很久。”阿木苦笑。
“走吧。”凌寂說,“去倉庫區。”
他們繞過那只被砸爛的長肢灰鼠屍體,朝遠處的倉庫區走去。
風,從他們身邊吹過。
帶着焦糊味,腥味,還有一點,很淡很淡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冷意。
凌寂突然停下腳步。
“寂哥?”阿木問。
“沒什麼。”凌寂說。
他只是,在風裏,聞到了一點別的味道。
那味道,很輕。
像是,某個人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又像是,某種能量,在空氣中,留下的殘留。
“怎麼了?”深淵的聲音問。
“你有沒有聞到?”凌寂問。
“聞到什麼?”聲音說。
“一種……很幹淨的味道。”凌寂說,“和這塊印記,有點像。”
“但更淡。”
“你是說——”聲音頓了一下,“那個留下印記的東西,在附近?”
“可能。”凌寂說。
“有意思。”聲音說,“你剛放了一只長肢灰鼠,又可能要遇到一個,比你更懂深淵的東西。”
“你今天,運氣不錯。”
“你確定,是運氣不錯?”凌寂問。
“當然。”聲音說,“你不是想多一點選擇嗎?”
“它,可能就是你,下一個選擇。”
凌寂沒有再說話。
他只是握緊了鐵棍,繼續往前走。
遠處的倉庫區,輪廓越來越清晰。
那是一排低矮的建築,屋頂大多塌陷,牆上布滿了彈孔和裂縫。
在灰白的天空下,那些倉庫,像一排沉默的鐵盒子。
裏面,可能有食物,有武器,有藥品。
也可能,有別的東西。
比如——
人。
或者,已經不再完全是人的東西。
凌寂抬頭,看了一眼天空。
雲層,比剛才又低了一點。
灰潮,還在繼續。
這一次,它帶來的,不只是怪物。
還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走吧。”他說。
“這一次,我們不是去撿垃圾。”
“是去,看看,除了鐵棍和鐵架,我們還能拿到什麼。”
他抬腳,朝倉庫區走去。
阿木緊緊跟在他身後。
兩個人的身影,在灰白的天地之間,顯得很渺小。
但他們的腳步,卻異常堅定。
因爲他們都知道——
在這片被灰潮籠罩的廢土上,想要活下去,靠的不是運氣。
而是,每一次,在恐懼面前,仍然往前邁一步的勇氣。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