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級警報的聲音,像是一根生鏽的鐵針,狠狠扎進了外域的心髒。
那不是普通的警報。
而是一種低沉而持續的共振,從第七天牆的核心塔發出,沿着能量管線一路擴散,穿過防線、穿過哨卡、穿過層層疊疊的貧民窟,最終,在每個人的耳邊炸開。
“嗚——嗚——嗚——”
聲音不高,卻極其刺耳。
像是某種巨獸的低吼,又像是無數死者的哀嚎。
凌寂的手,已經搭在了門閂上。
他沒有立刻拉開。
他在等。
等那一聲,真正意味着“死亡開始”的信號。
幾秒鍾後,第二道警報聲響起。
這一次,不再是低沉的共振,而是尖銳的高音,伴隨着急促的鼓點,從遠處的喇叭裏狂亂地涌出。
“——灰潮預警提升至二級!重復,灰潮預警提升至二級!”
“所有外域居民立即就近尋找掩蔽,禁止靠近天牆防線!”
“所有拾荒隊、臨時武裝單位,立即前往指定集合點報到!”
廣播聲斷斷續續,中間夾雜着電流的雜音,仿佛隨時會被某種更大的噪音吞沒。
凌寂的眼神,卻在這一刻,變得異常平靜。
二級預警。
這意味着,深淵生物的先鋒,已經接近防線外圍。
真正的“潮”,還沒到。
但那些嗅覺敏銳、速度極快的掠食者,已經開始在黑暗中,露出牙齒。
他終於拉開了門閂。
“吱呀——”
破舊的木門被推開,一股夾雜着塵土與鐵鏽味的冷風,撲面而來。
屋外的貧民窟,已經亂成一團。
有人拖着行李,瘋狂地往更深處的掩體跑去;有人背着大包小包,試圖沖進防線內側,卻被巡邏隊粗暴地攔了下來;還有人癱坐在地上,抱着孩子,一邊哭一邊罵,罵聯盟、罵命運、罵這該死的世界。
“讓開!讓開!”
幾個穿着外域臨時武裝制服的男人,提着槍,從街道那頭狂奔而來。
他們的制服並不統一,有的是舊聯盟軍裝,有的是工廠保安服,還有的只是在衣服外面縫了一塊寫着“守”字的布條。
他們一邊跑,一邊吼:
“所有能戰鬥的,全部到西集合點報到!不願去的,一律視爲逃避防務!”
所謂“視爲逃避防務”,在外域,有一個更簡單的說法——
槍決。
或者,更省事一點,直接丟到防線外,當誘餌。
沒有人敢跟他們頂嘴。
幾個年輕一點的男人,被他們粗暴地拽了出來,有人掙扎,有人哀求,有人直接被一拳打倒在地,然後被拖着往前走。
“寂哥!”
不遠處,阿木從自己的小屋裏沖了出來,衣服都沒穿整齊,一邊跑一邊系扣子。
他的臉有些發白,眼神裏滿是慌亂:“警報……灰潮,真的來了?”
“嗯。”凌寂點頭,“先去掩體。”
“掩體”,是外域人對那些勉強能擋一擋沖擊波和碎片的地方的稱呼。
有時候是地下室,有時候是廢棄的防空洞,有時候,只是一塊倒塌的水泥板下面的狹小空間。
對大多數貧民窟的人來說,那不是“安全”,只是“死得慢一點”的地方。
阿木剛要轉身,就看到街道另一頭,幾個巡邏隊的人正朝這邊走來。
他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他們……不會把我們也抓去防線吧?”
凌寂看了一眼那幾個巡邏隊員的肩章,搖了搖頭:“他們只是外圍治安隊,抓不了我們。”
阿木鬆了口氣,又馬上緊張起來:“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先去掩體。”凌寂重復了一遍,“你家附近那個,還能用嗎?”
“還能……”阿木點頭,又有些猶豫,“不過,昨天我路過的時候,看到有人在往裏面搬東西,可能……”
“可能已經被占了。”凌寂替他說完。
阿木苦笑了一下:“嗯。”
外域的掩體,從來都是“先到先得”。
沒有秩序,沒有分配,沒有所謂的“公平”。
有的只是拳頭和運氣。
“跟我走。”凌寂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去哪?”阿木連忙跟上。
“我知道一個地方。”凌寂說,“比你家那個,好一點。”
那是一處廢棄的地下管道口。
位置偏僻,入口狹窄,平時很少有人會注意。
凌寂小時候,被老頭帶去過一次。
那時候,只是爲了躲一場突然而至的酸雨。
老頭說過一句話:“記住這些地方,外域的每一個洞,都可能是你多活一天的理由。”
凌寂記住了。
他們穿過幾條已經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繞到一處相對冷清的角落。
這裏的房屋更加破舊,有些已經半邊坍塌,只剩下幾根發黑的梁木勉強支撐着屋頂。
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磚塊和廢棄的機械零件,空氣中彌漫着潮溼的黴味。
“這邊。”凌寂彎腰,鑽進一條狹窄的小巷。
小巷兩側,是兩堵幾乎要貼在一起的牆,中間只容得下一個人側身通過。
阿木緊緊跟在他後面,肩膀時不時撞到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寂哥,這裏……真的有掩體?”他有些不安。
“再走二十步。”凌寂說。
他們走出小巷,眼前豁然開朗了一點。
那是一片不大的空地,地面坑坑窪窪,長滿了頑強的野草。
空地中央,有一塊略微隆起的水泥板,上面布滿了裂縫,隱約可以看到下面黑黝黝的影子。
凌寂走過去,用腳踢了踢水泥板邊緣,確認沒有鬆動,然後伸手抓住一側的鐵環,用力一拉。
“吱嘎——”
沉重的水泥板被拉開了一道縫,一股潮溼、冰冷的空氣從下面涌出,帶着泥土和鐵鏽的味道。
“下去。”凌寂側身,讓開位置。
阿木探頭看了一眼,咽了口口水:“裏面……不會有什麼東西吧?”
“有。”凌寂說。
阿木身體一僵:“什、什麼?”
“老鼠,蟲子,可能還有幾具很久以前的屍體。”凌寂淡淡道,“但至少,比外面安全。”
阿木咬了咬牙,不再猶豫,翻身鑽了進去。
凌寂隨後也鑽了下去,順手將水泥板拉回原位,只留下一條細小的縫隙,讓一點微弱的光線透入。
地下管道比想象中要寬敞一些,勉強可以讓一個成年人彎腰行走。
牆壁是粗糙的混凝土,上面布滿了苔蘚和黑色的污漬,偶爾還能看到已經幹涸的暗紅色痕跡。
空氣裏,除了潮溼和黴味,還有一種淡淡的、說不清的腥氣。
阿木剛落地,就一腳踩在什麼軟乎乎的東西上,嚇得他猛地跳了起來。
“別亂動。”凌寂低聲道。
他從懷裏掏出一塊小小的能量晶片,按了一下邊緣的開關。
微弱的白光亮起,勉強照亮了前方的一段管道。
那是他從黑市買來的廉價照明器,能量不多,只能亮一小會兒。
借着這點光,阿木看清了自己剛才踩到的東西——
一只早已幹癟的灰鼠屍體。
它的肉已經被某種東西啃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張皮和幾縷筋肉貼在骨頭上。
“呼……”阿木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嚇死我了。”
“真正可怕的,不是死的。”凌寂說,“是還活着的。”
他提着照明器,沿着管道往裏走。
阿木連忙跟上。
管道裏安靜得可怕,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裏回響。
走了大約十幾米,前方出現了一個稍微寬敞一點的空間。
那是管道的一個接口處,幾根粗大的管道在這裏交匯,形成了一個可以勉強站直的小“房間”。
凌寂停下腳步:“就在這裏。”
“這裏?”阿木看了看四周,“會不會……不夠安全?”
“灰潮的第一波沖擊,主要是遠程能量波動和高空墜物。”凌寂說,“這個深度,足夠擋住大部分碎片。”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至少,比在地面上,被沖擊波掀翻屋頂砸死強。”
阿木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好。”
凌寂關掉了照明器,只留下一點殘餘的微光。
能量要省着用。
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坐了下來。
阿木猶豫了一下,也學着他的樣子,在不遠處坐下。
狹窄的空間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呼吸聲。
外面的世界,卻在迅速變得瘋狂。
先是遠處傳來的連續爆炸聲。
那是符文炮在全力開火。
緊接着,是某種低沉的轟鳴,仿佛有巨大的東西,在天牆另一側咆哮。
偶爾,還能聽到一陣尖銳的嘶鳴,那聲音不像是任何已知的深淵生物,更像是某種……撕裂空氣的音波。
阿木的身體,隨着每一次爆炸微微顫抖。
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但雙手還是忍不住緊緊抓着自己的膝蓋。
“寂哥。”他低聲叫了一句。
“嗯?”凌寂閉着眼,似乎在休息。
“你說……我們,會不會死?”阿木的聲音有些發顫。
“會。”凌寂很平靜,“每個人都會死。”
阿木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
“我是說……”他苦笑了一下,“這次灰潮,我們會不會死?”
“有可能。”凌寂說,“但不是現在。”
“你怎麼知道?”阿木問。
“因爲,真正的‘潮’,還沒到。”凌寂睜開眼,目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醒,“現在,只是開胃菜。”
他話音剛落,一陣更加猛烈的震動,從上方傳來。
“轟——!!!”
整個管道都跟着劇烈晃動了一下,天花板上的泥土和碎石簌簌落下,砸在他們的頭上和肩上。
阿木嚇得整個人縮成一團:“怎、怎麼回事?!”
“防線在調整火力。”凌寂抬手,擋了一下掉下來的碎石,“可能是有大型深淵生物突破了外圍警戒。”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就像在說“今天的水價漲了一個銅子”。
阿木卻聽得心驚肉跳:“大型……那不是要打到我們這邊來?”
“不會。”凌寂搖頭,“至少,現在不會。”
“天牆不是擺設。”
“它存在的意義,就是把‘死亡’擋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
阿木張了張嘴,沒有再說什麼。
他知道凌寂說的是事實。
天牆,是他們的恐懼,也是他們唯一的依靠。
沒有天牆,外域早在很多年前,就變成了一片真正的廢土。
震動,一波接一波。
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猛烈一點。
管道上方,隱約傳來房屋倒塌的聲音,夾雜着人們的慘叫和哭喊聲。
阿木捂住了耳朵,卻擋不住那些聲音往腦子裏鑽。
“寂哥。”他突然又開口了。
“嗯。”凌寂的聲音依舊平靜。
“如果……如果這次我們活下來了。”阿木猶豫了一下,“你,還會去做那個黑市的活兒嗎?”
凌寂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了一只眼說的話——
“聯盟丟的東西,還少嗎?多丟一點,也不會少塊肉。”
也想起了那批“舊物資”背後,可能隱藏的機會。
“會。”他最終還是給出了答案。
阿木猛地抬頭:“可是,灰潮都來了,防線那邊肯定更嚴,你這時候去,不是更危險嗎?”
“危險,永遠都在。”凌寂說,“灰潮之前有,灰潮之後,也不會少。”
“唯一的區別,是危險的方向。”
他靠在牆上,緩緩閉上眼睛:“灰潮之後,外域會更亂。”
“死人會更多,工作會更少,食物會更貴。”
“到那時候,想離開這裏,會比現在更難。”
“所以,如果要走,就得趁現在。”
阿木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再說什麼。
他只是低下頭,雙手抱着自己的膝蓋,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
時間,在一次次震動和爆炸聲中,緩慢地流逝。
不知道過了多久,上方的震動,終於開始減弱。
原本密集的爆炸聲,也漸漸稀疏下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低沉的轟鳴,仿佛某種巨大的能量場,在天牆上方緩緩展開。
“第一波結束了。”凌寂睜開眼,“暫時。”
“暫時?”阿木抬頭,“你的意思是……”
“灰潮,不是一波。”凌寂說,“它是連續的。”
“第一波,是試探,是沖擊。”
“第二波,才是真正的‘潮’。”
阿木咽了口口水:“那我們,還要待在這裏多久?”
“再等等。”凌寂說,“至少,等外面的哭聲,少一點。”
阿木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
等哭聲少一點,不是因爲人們不再悲傷,而是因爲——
能哭的人,已經不多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管道上方的世界,漸漸安靜下來。
偶爾有幾聲零星的槍響,幾聲遠處的慘叫,卻再也沒有剛才那種足以震動大地的爆炸。
凌寂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走。”
“現在?”阿木有些不安,“外面,會不會還有……”
“有。”凌寂說,“但我們不能一直待在這裏。”
他走到管道壁邊,伸手在一處不起眼的地方摸了摸,摸到了一塊鬆動的磚塊。
他用力一推。
“咔噠”一聲,磚塊被推開,露出了一個只容一人通過的狹窄出口。
一股新鮮的空氣,從外面灌了進來。
帶着灰塵,帶着血腥,帶着焦糊的味道。
但至少,不再那麼潮溼。
凌寂先探頭出去,快速掃了一眼周圍。
他們現在,是在一處倒塌房屋的廢墟後面。
原本的街道,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幾棟房子塌了半邊,屋頂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掀開,木梁和磚塊亂七八糟地堆在街道中央。
地面上,有幾道深深的溝壑,像是被什麼巨大的爪子劃過,又像是能量沖擊留下的痕跡。
遠處,隱約可以看到幾具被壓在廢墟下的屍體,只露出一只手,或者一條腿。
空氣裏,彌漫着血和燒焦的味道。
阿木也爬了出來,看到眼前的景象,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這……這裏,之前不是……”
“現在,不一樣了。”凌寂說。
他的目光,卻沒有停留在那些屍體上。
而是越過廢墟,看向更遠的地方。
天牆的方向。
哪怕隔着層層疊疊的建築和煙霧,他依然能感覺到,那裏有某種巨大的東西,正在緩慢地“呼吸”。
那不是生物的呼吸。
而是能量場的收縮和擴張。
是符文陣列在超負荷運轉時,產生的低頻率共振。
“灰潮,還沒結束。”凌寂低聲道。
“那我們現在……”阿木看着他,“要回去嗎?”
“回不去了。”凌寂搖頭。
“爲什麼?”阿木一愣。
“你家那邊,應該已經被占了。”凌寂說,“要麼是巡邏隊,要麼是那些趁亂搶東西的人。”
“我們現在回去,只會浪費時間。”
阿木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低下了頭。
他很清楚,凌寂說的是事實。
在這種時候,所謂的“家”,不過是一個暫時擋風遮雨的地方。
一旦有更強的人看上,隨時可以把你趕出去。
“那我們現在去哪?”阿木問。
“黑市。”凌寂說。
阿木猛地抬頭:“現在?灰潮剛過第一波,你還要去黑市?”
“現在不去,以後可能就沒機會了。”凌寂說,“灰潮之後,防線會封鎖更大範圍的區域。”
“黑市,要麼被查,要麼被遷。”
“我要去確認一件事。”
“什麼?”阿木問。
“那批舊物資。”凌寂說,“還有,一只眼。”
阿木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再勸阻。
他知道,凌寂一旦做了決定,很少會改變。
兩人沿着廢墟之間的縫隙,小心翼翼地往黑市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們看到了很多人。
有人在翻找廢墟,試圖從倒塌的房屋裏,找出一點還能用的東西;有人抱着親人的屍體,坐在路邊,眼神空洞;還有人,趁亂撬別人家的門,把裏面的東西洗劫一空。
外域,在災難面前,從來都不缺“人性”。
只是,那人性,往往是黑暗的那一面。
“寂哥,你看。”阿木突然扯了扯凌寂的衣角。
凌寂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不遠處,有幾個穿着黑色風衣的人,正站在一棟相對完整的屋頂上,用望遠鏡觀察天牆方向。
他們的衣服上,沒有任何明顯的標記。
但凌寂一眼就認出來,那是某種“特殊單位”的僞裝。
“那些人……”阿木壓低聲音,“是聯盟的?”
“不是。”凌寂搖頭,“至少,不是正規軍。”
“那他們是……”阿木皺眉。
“中域的人。”凌寂說。
阿木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衣服。”凌寂說,“布料不一樣。”
外域的衣服,大多是粗布和回收纖維,粗糙、厚重、容易起球。
而那幾個人身上的風衣,布料細密,顏色均勻,邊緣有很隱蔽的縫線,那是中域工廠才能生產出來的東西。
“他們來這裏幹什麼?”阿木問。
“看灰潮。”凌寂說,“或者,看灰潮帶來的機會。”
他收回目光,沒有再看那些人。
他很清楚,現在的自己,還沒有資格,去接觸那一層的人。
黑市所在的廢棄倉庫區,比貧民窟稍微好一點。
至少,這裏的建築,大多是用鋼筋混凝土建成的,抗沖擊能力更強。
當然,“好一點”,只是相對的。
幾棟倉庫的屋頂還是塌了,牆體上多了許多裂縫,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箱子和扭曲的金屬。
原本熱鬧的黑市,此刻已經冷清了不少。
大部分攤位都收了,只剩下少數幾個,還在收拾東西。
空氣中,除了平時的火藥味和酒味,又多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寂哥,這裏……好像沒什麼人了。”阿木有些不安。
“有人。”凌寂說。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倉庫的陰影處。
他知道,真正的“黑市”,從來不在光天化日之下。
它藏在陰影裏,藏在那些不起眼的角落,藏在每一個看似廢棄的集裝箱後面。
只要有利可圖,它就不會消失。
他們來到一只眼的攤位前。
攤位已經收了一半。
木板被翻了起來,零件被裝進箱子裏,一只眼正蹲在地上,用一塊破布擦拭那只機械義眼。
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
看到凌寂,她愣了一下:“你還活着。”
“你也活着。”凌寂說。
“我當然活着。”一只眼笑了笑,“我這種人,最會在夾縫裏苟命。”
她看了看凌寂身後的阿木,又看了看遠處的天牆方向:“第一波剛過,你不在掩體裏好好躲着,跑來我這兒,是想通了?”
“想聽聽細節。”凌寂說。
一只眼挑了挑眉:“你確定?”
“灰潮之後,防線會更嚴。”凌寂說,“你之前說的那條路,可能是我離開外域的唯一機會。”
“所以,我必須知道,風險到底有多大。”
一只眼沉默了片刻。
她用那只機械義眼盯着凌寂看了很久,似乎在判斷,他是不是在沖動。
最終,她嘆了口氣:“你這小子,比我想的還冷靜。”
“跟我來。”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提起一個不大的箱子,朝倉庫深處走去。
凌寂看了阿木一眼:“你在外面等我。”
“我也——”
“你在外面等我。”凌寂重復了一遍。
阿木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點頭:“好。”
凌寂跟着一只眼,走進了那棟相對完整的大倉庫。
倉庫裏光線昏暗,只有幾盞應急燈亮着,散發出微弱的黃光。
地上,散落着一些箱子和木板,還有幾個被遺棄的攤位。
一只眼走到倉庫的一角,在一塊不起眼的地磚上踩了一下。
“咔噠”一聲,地磚彈起,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下去。”她對凌寂說。
“你這地方,挺隱蔽。”凌寂說。
“不隱蔽一點,早被聯盟的人端了。”一只眼笑了笑,“放心,下面沒有陷阱。”
“至少,現在沒有。”
她率先跳了下去。
凌寂猶豫了一下,也跟着跳了下去。
下面,是一條狹窄的地下通道。
通道兩側,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盞小燈亮着,光線剛好夠看清前方。
一只眼提着箱子,走在前面,腳步很穩。
“你知道嗎?”她突然開口,“我原本以爲,你會再考慮幾天。”
“灰潮來了。”凌寂說,“很多事,拖不起。”
“你不怕死?”一只眼問。
“怕。”凌寂說,“所以我要知道,我在拿命換什麼。”
一只眼笑了笑:“你這種人,最麻煩。”
“但也最值錢。”
他們來到通道的盡頭,是一扇厚重的鐵門。
一只眼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小小的磁卡,在門邊的感應器上刷了一下。
“滴——”
鐵門緩緩打開。
裏面,是一個不大的房間。
房間裏擺着一張桌子,幾把椅子,還有幾個金屬櫃子。
桌子上,放着一台老舊的終端,屏幕上閃爍着微弱的光。
房間的角落裏,有一個人影,正背對着他們,站在那裏。
那人穿着一件深色的風衣,頭發很短,身形挺拔。
聽到動靜,他緩緩轉過身來。
那是一個中年男人,面容普通,甚至有些平凡。
唯一不普通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很平靜的眼睛。
平靜得,讓人覺得有些……可怕。
因爲,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地方,他的眼裏,沒有恐懼,沒有緊張,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就好像,外面的灰潮,不過是一場普通的雨。
“你來了。”他看着凌寂,開口說道。
他的聲音不高,卻很清晰。
“我是這次行動的中間人。”
“你可以叫我——‘烏鴉’。”
凌寂看着他,沒有說話。
他在觀察。
觀察對方的站姿,觀察對方的手,觀察對方衣服上那些不起眼的細節。
烏鴉沒有在意他的打量,只是指了指桌子旁的椅子:“坐。”
凌寂沒有坐:“我先聽。”
烏鴉笑了笑:“你很謹慎。”
“謹慎的人,活得久。”
他從桌子上拿起一份薄薄的文件,扔給凌寂:“你先看看。”
凌寂伸手接住,低頭看去。
文件上,是一份簡單的任務說明。
目標:防線第七區後勤倉庫。
時間:灰潮第二波來臨前。
內容:潛入倉庫,取出一批指定的物資,交給指定的人。
報酬:
——事成之後,五十個銀幣。
——或者,一張前往中域的“非正規通行證”。
凌寂的目光,在“通行證”三個字上停了很久。
“非正規?”他抬起頭,“意味着,隨時可能被查?”
“意味着,你不能大搖大擺地走在中域的主幹道上。”烏鴉說,“但你可以,先離開外域。”
“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本事。”
凌寂又看向任務內容:“指定的物資?”
“武器零件,能量塊,還有一些……不太方便寫在紙上的東西。”烏鴉說。
“具體是什麼?”凌寂問。
烏鴉看着他:“你不需要知道。”
“你只需要知道,它們,很值錢。”
凌寂沉默了片刻:“風險?”
“被發現,就是死。”烏鴉說,“防線那邊,對這種事,一向不手軟。”
“你還有一個風險。”
“什麼?”凌寂問。
“你會被盯上。”烏鴉說,“不是被聯盟,就是被我們。”
“你從外域走出去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一個‘沒人在意的拾荒者’。”
“你會變成一個‘有利用價值的人’。”
“有利用價值的人,往往活得比普通人好一點。”
“但也死得更快一點。”
凌寂看着他,沒有立刻回答。
他的腦子裏,閃過很多念頭。
閃過貧民窟的廢墟,閃過老頭死在他面前的樣子,閃過那塊在他掌心發燙的金屬片。
還有那個聲音。
那個自稱“同伴”的聲音。
“……當灰潮,真正到來的時候。”
“當你,被逼到,沒有退路的時候。”
“你可以,再叫我一次。”
現在,他是不是,已經被逼到沒有退路了?
“你在想什麼?”烏鴉問。
“想我有沒有選擇。”凌寂說。
“你有。”烏鴉說,“現在轉身離開,我不會攔你。”
“你可以繼續在貧民窟裏苟活,下一次灰潮,或者下下次,你可能會死在某塊倒塌的水泥板下面。”
“那也是一種選擇。”
凌寂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淺,卻帶着一點冷意:“你很會說話。”
“我只是把事實告訴你。”烏鴉說。
凌寂沉默了幾秒,突然問:“你們,爲什麼找我?”
“因爲你合適。”烏鴉說。
“我只是一個拾荒者。”凌寂說。
“一個在貧民窟裏,能活這麼久的拾荒者。”烏鴉說,“一個,敢在灰潮第一波剛過時,跑來黑市談生意的拾荒者。”
“你很冷靜,很謹慎,也很會觀察。”
“最重要的是——”
他頓了頓,目光在凌寂胸口的位置停了一下。
“你身上,有我們感興趣的東西。”
凌寂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
他的胸口,是那塊金屬片。
“你知道它?”他問。
烏鴉看着他,笑了笑:“我不知道它是什麼。”
“但我知道,它很特別。”
“特別到,連中域的某些人,都在找類似的東西。”
凌寂的眼神,瞬間變得冷冽起來。
“你們想搶?”他問。
“我們想合作。”烏鴉說,“你幫我們完成這次任務,我們幫你離開外域。”
“至於你身上的東西——”
“只要你不拿它去對付我們,我們暫時,不會碰。”
凌寂沉默了很久。
久到,房間裏只剩下終端輕微的電流聲。
一只眼靠在門邊,沒有插話。
她知道,這種時候,任何多餘的話,都可能影響一個人的決定。
而她,只需要在合適的時候,推一把。
“我有一個條件。”凌寂突然開口。
烏鴉看着他:“你說。”
“任務結束之後,我要知道,你們到底是誰。”凌寂說。
“至少,要知道,你們背後站着的,是哪一股勢力。”
烏鴉笑了笑:“你很貪心。”
“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凌寂說。
烏鴉想了想:“可以。”
“在你離開外域之前,我會告訴你一部分。”
“不是全部。”
“只是一部分。”
凌寂看着他:“成交。”
烏鴉伸出手:“合作愉快。”
凌寂沒有和他握手,只是點了點頭:“任務細節。”
烏鴉收回手,沒有在意他的失禮,從桌子上拿起一塊數據卡:“這裏面,有防線第七區後勤倉庫的結構圖,還有巡邏路線。”
“你有一天的時間準備。”
“灰潮第二波,會在明天凌晨左右到來。”
“那時候,防線的注意力,會全部集中在天牆外。”
“你只有一個機會。”
凌寂接過數據卡,放進懷裏:“我需要人手。”
“你可以帶一個人。”烏鴉說,“但不能超過一個。”
“多一個人,多一份風險。”
凌寂想到了阿木。
他沉默了片刻:“可以。”
烏鴉站起身:“那今天就到這裏。”
“明天凌晨三點,你到指定位置。”
“有人會接應你。”
“記住——”
他看着凌寂,目光變得有些銳利:“這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路。”
“你一旦踏入防線,就不再是‘外域的人’。”
“你會變成一個,隨時可以被犧牲的‘棋子’。”
“你確定,要走?”
凌寂沒有回答。
他轉身,朝門口走去。
在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停下腳步。
“烏鴉。”他開口。
“嗯?”烏鴉看着他。
“你剛才說,你們,對我身上的東西,很感興趣。”凌寂說,“那你們,對‘深淵’,感興趣嗎?”
烏鴉的目光,微微動了一下。
“你指的是哪一種?”他問。
“那種,從深淵裏爬回來的東西。”凌寂說,“那種,說我們也是深淵一部分的東西。”
房間裏,一瞬間安靜下來。
連終端的電流聲,都仿佛變得清晰了許多。
一只眼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明顯的變化。
她看了看凌寂,又看了看烏鴉,似乎在判斷,這句話背後,隱藏着什麼。
烏鴉沉默了很久。
久到,凌寂甚至以爲,他不會回答。
終於,烏鴉開口了:“你,見過?”
“聽過。”凌寂說。
烏鴉的目光,變得深沉起來:“如果你真的,接觸過那種東西。”
“那你要記住一件事。”
“深淵,從來不是‘敵人’。”
“它只是一個‘結果’。”
“真正的敵人,是制造這個結果的人。”
凌寂看着他,沒有再問。
他轉身,走出了房間。
通道裏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回到地面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開始變暗。
灰潮帶來的塵埃,還漂浮在空氣中,讓天空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灰色。
阿木正坐在倉庫門口的台階上,懷裏抱着那塊之前剩下的黑面包,整個人縮成一團。
看到凌寂出來,他立刻站了起來:“寂哥,你出來了。”
“嗯。”凌寂點頭。
“怎麼樣?”阿木壓低聲音,“那個活兒……”
“我接了。”凌寂說。
阿木臉色一變:“現在?灰潮還沒結束,你——”
“明天凌晨。”凌寂說,“第二波之前。”
阿木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再說什麼。
他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改變不了凌寂的決定。
兩人沿着廢墟,往回走。
一路上,他們看到更多的屍體,更多的倒塌房屋,更多麻木的眼神。
灰潮,給外域帶來的,不僅僅是死亡。
還有一種更深的絕望。
走到一處相對空曠的地方時,凌寂突然停下了腳步。
“寂哥?”阿木問。
凌寂沒有說話。
他抬起頭,看向天空。
天空中,血月,再次出現了。
它比平時,更大,更紅。
像是被什麼東西,染透了一樣。
在血月的邊緣,有一圈淡淡的黑色紋路,隱約浮現,像是某種巨大的瞳孔,正在緩緩張開。
凌寂的胸口,突然又熱了一下。
不是很強烈,卻很清晰。
那塊金屬片,又有了反應。
“……你,做出選擇了。”
那個聲音,在他腦海裏響起。
比上次,更清晰一點。
“你在聽。”凌寂在心裏說。
“我一直,都在。”那聲音說,“只是,你之前,沒有真正‘叫’我。”
“你剛才說的‘敵人’。”凌寂問,“烏鴉說,真正的敵人,是制造深淵的人。”
“你怎麼看?”
那聲音沉默了片刻。
“他,說得,有一部分,對。”
“但,也不全對。”
“制造深淵的人,是敵人。”
“縱容深淵的人,也是敵人。”
“被深淵改變,卻還以爲自己在‘拯救世界’的人,同樣,是敵人。”
“那我呢?”凌寂問。
“你?”那聲音似乎笑了一下,“你現在,還什麼都不是。”
“你只是,站在懸崖邊的人。”
“往前一步,是深淵。”
“往後一步,是籠子。”
“你,打算往哪邊走?”
凌寂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遠處的天牆上。
天牆的輪廓,在血月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冰冷。
“你說,你能給我一個選擇。”凌寂在心裏說。
“是。”那聲音說。
“明天。”凌寂說,“當我潛入防線的時候。”
“當我,走到那一步的時候。”
“你給我。”
那聲音沉默了很久。
“好。”它最終回答。
“明天,當你,真正需要的時候。”
“我會,把那個選擇,給你。”
“但我要提醒你。”
“那不是,‘變強’的選擇。”
“那是,‘不再是普通人’的選擇。”
“你,可能會失去很多東西。”
“包括,你現在僅存的一點‘人性’。”
凌寂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我本來,就沒多少。”他在心裏說。
那聲音似乎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那笑聲,帶着一點瘋狂,又帶着一點……悲哀。
“那就,明天見。”
“同伴。”
聲音,漸漸消失。
胸口的熱度,也緩緩退去。
凌寂睜開眼,看向身旁的阿木。
“明天,你跟我一起。”他說。
阿木愣了一下:“我?”
“你不是一直想離開外域嗎?”凌寂說,“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阿木張了張嘴,臉上寫滿了震驚和猶豫。
“可是,那是防線。”他說,“我們一旦被發現——”
“被發現,就是死。”凌寂說,“和留在這裏,遲早會死,沒什麼區別。”
“唯一的區別,是我們能不能,死在離開的路上。”
阿木沉默了很久。
久到,遠處又傳來一陣低沉的爆炸,提醒他們,灰潮的第二波,正在醞釀。
終於,他抬起頭,眼神裏,有了一點決絕。
“好。”他說。
“我跟你一起。”
凌寂點頭:“那今天晚上,我們好好睡一覺。”
“因爲明天,可能就沒機會了。”
夜,漸漸降臨。
外域的燈光,比平時少了許多。
很多房屋塌了,很多人,再也不會點亮家裏的燈。
在這片被血月籠罩的廢墟上,一個拾荒者,一個少年,決定在灰潮的第二波來臨之前,去賭一次命。
他們不知道的是——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有一雙眼睛,正透過血月的陰影,靜靜地看着這一切。
那是一雙,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眼睛。
也是一雙,在深淵邊緣,凝視着人類的眼睛。
灰潮,還未真正到來。
但有些東西,已經開始改變。
在天牆與深淵之間,在聯盟與未知勢力之間,在普通人與“不再普通”的界限上,一條新的線,正在悄然,被畫下。
而凌寂,就是那條線上,第一個,踏出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