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玉璽鳴,夜鴉至
第一節 丞相府密室,亥時
燈下,那枚黑釘躺在紫檀木桌案正中,像一道凝固的、不祥的陰影。
陳望之、徐猛、李嚴、趙無極圍坐,王德海垂手立在門邊。沒有人說話,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響,和釘子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陰冷氣息,在密室裏彌漫。
謝雲織也在。她坐在稍遠的角落,面前攤着張橫那份染血的手記謄抄本,手裏拿着一支細筆,不時在旁邊的白紙上寫下幾個字。她的存在是陳望之特允的,理由是她最先從賬目中發現端倪,且心思縝密,或許能注意到旁人忽略的細節。
徐猛將北境之事,連同張橫手記內容,言簡意賅說了一遍。說到最後“弟兄們死戰……釘子已由陳五帶走……吾命休矣”時,他聲音沒有絲毫起伏,但握着茶杯的手,指節捏得發白。
陳望之聽完,沉默了很長時間。他伸出手,隔着一段距離,虛虛地探向那枚黑釘。並未接觸,指尖便感到一股針刺般的陰寒,帶着令人作嘔的甜腥氣,直往骨頭縫裏鑽。他收回手,看向徐猛:“此物邪性,確非人間應有。張橫推測是‘邪陣根基’,鎮國公以爲呢?”
“是陣眼的一部分,或者說,是‘釘子’。”徐猛的聲音低沉,“釘入地脈,汲取血氣,污染靈機。荒谷那幾十口箱子,可能只是其中一個節點。陳五臨死前說,‘谷裏,好像有更大的壇子’。若我所料不差,荒谷深處,或許有一個更大的、尚未完全啓動的……主陣眼。”
“主陣眼……”李嚴捻着胡須,面色嚴峻,“僅一個節點,便需數十口血箱,數十生靈祭煉。若真有主陣眼,規模何等駭人?又需多少生靈塗炭?劍閣……到底想幹什麼?”
“不止是殺人。”一直沉默的謝雲織忽然開口。她抬起頭,目光清澈,聲音平穩,“下官核對了近五年北境各州郡的人口失蹤、流民遷徙、以及邊境沖突導致的‘戰損’記錄。數字有異常,但分散在不同年份、不同事由中,並不醒目。可若將範圍擴大到整個北境三州,再將時間拉長到十年,失蹤、流散、以及無法明確歸因的死亡人口,累計……超過五萬。”
“五萬?!”趙無極倒抽一口涼氣。
“這只是官府有零星記錄,或能從賦稅、勞役名冊變化中反推出來的數字。”謝雲織放下筆,“實際數目,可能更多。而且,近兩年有加速趨勢。尤其是去年江州水患、湖州蝗災後,北境接收的流民,最終去向成謎者,不在少數。”
她頓了頓,看向桌上那枚黑釘:“若這些人的歸宿,是變成這樣的‘血食’……那修建一座大陣,或許,夠了。”
密室裏的空氣,瞬間降到冰點。
五萬,甚至更多。活生生的人,變成了箱子裏的血泥,變成了滋養這邪釘的養料。
“畜生!”趙無極一拳砸在桌上,茶杯跳起,茶水潑了一桌。
徐猛沒動,只是眼神更冷,像結了冰的刀鋒。
陳望之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深沉的疲憊和決絕:“此事,已超出尋常貪腐、邊患。這是……魔道行徑,動搖國本。必須立刻徹查,斬斷根源。”
“如何查?”李嚴問,“北境是鎮國公根基,但此番打草驚蛇,對方必有防備。張橫他們拼死送回此釘,恐怕也暴露了朝廷已察覺的事實。強行動用邊軍搜剿,一則容易引發大規模沖突,二則若對方狗急跳牆,提前引爆或轉移陣法,後果不堪設想。三則……邊軍內部,是否幹淨,猶未可知。”
這話說到了關鍵。北境邊軍是徐猛帶出來的,但徐有祿等人能長期在那邊動手腳,邊軍內部沒有內應,絕無可能。
徐猛緩緩道:“邊軍內部,我來清洗。但需要時間,需要名目。眼下不宜大動。北境搜剿之事,我親自去。”
“不可。”陳望之立刻否定,“你是軍方柱石,此刻離京,若京中有變,何人鎮守?陛下昏迷,你再離開,這京城的天,立時就要塌一半。”
“難道就坐視北境邪陣蔓延,吞噬我大胤地脈生靈?”徐猛反問。
“自然不能。”陳望之看向桌上黑釘,目光深沉,“但此事,需用非常之法。明面上,可借‘邊境不寧,巡查防務’之名,由兵部派出巡檢使,赴北境各軍鎮例行巡查,敲山震虎,穩住大局。暗地裏……”
他頓了頓,看向王德海:“王公公,你之前說,有人往你住處塞了木片,指引荒谷東南七十裏?”
“是。木片上畫着紅眼烏鴉,應是‘渡鴉’的手筆。”王德海道,“老奴已派人按地址去查過,確是一處廢棄驛站,但人去樓空,只留下些打鬥痕跡和……這個。”他從袖中取出一枚烏黑的、形似箭鏃的鐵羽,放在桌上。
鐵羽長約三寸,質地非鐵非木,入手極輕,邊緣鋒利,尾部有細小的卡榫結構,似乎是用於某種機括發射。
“渡鴉……”陳望之沉吟,“這幫人亦正亦邪,但消息往往靈通。他們指引荒谷,又留下鐵羽,是何用意?示好?還是另有所圖?”
“或許,他們也在查這件事。”謝雲織輕聲道,“甚至,可能比我們更早察覺。留下線索,是想借朝廷之力,達成某種目的。或者……是想交易。”
“交易?”李嚴皺眉,“與這等藏頭露尾之輩交易,恐與虎謀皮。”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陳望之重復了一遍這句話,目光掃過衆人,“北境之事,撲朔迷離,敵暗我明。我們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那些官方渠道觸及不到的信息。‘渡鴉’若真有所求,只要不悖大義,或可一試。”
“相爺想如何試?”徐猛問。
陳望之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那枚黑釘,又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仿佛下了某種決心。
“此釘邪異,或許……能成爲餌。”他緩緩道,“放出風聲,就說朝廷在北境查獲邪物,陛下……有所感應,玉璽異動。看看哪些人,會坐不住。”
“引蛇出洞?”李嚴眼睛一亮,“但陛下昏迷之事……”
“陛下昏迷是真,但玉璽異動,未必是假。”陳望之目光深遠,“此等邪物,與國運相沖。傳國玉璽乃國運重器,或有感應。明日,我會請欽天監正入宮,爲陛下祈福,並‘感應’玉璽氣運。屆時,或許能有‘發現’。”
這是要借天象、玉璽之名,行信息博弈之實。風險很大,但或許是打破僵局的辦法。
“那北境……”徐猛依舊不放心。
“北境之事,暗查繼續。我會讓趙將軍選派絕對可靠的心腹,持我手令,秘密前往,不必與邊軍系統接觸,獨立調查那‘更大的壇子’。同時,設法接觸‘渡鴉’。”陳望之看向徐猛,“但鎮國公,你必須坐鎮京城。陛下未醒,你是軍方唯一的定海神針。京城亂不得,你也……絕不能出事。”
徐猛與陳望之對視良久,終於緩緩點了點頭。他知道陳望之說得對,此刻離京,是置大局於不顧。但想到張橫等人可能屍骨無存,北境地下可能埋着更多血箱,他胸中那團火,就燒得五髒六腑都在疼。
“便依相爺所言。”徐猛聲音沙啞,“但北境的兄弟,不能白死。那些箱子,那些釘子,還有背後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
“這是自然。”陳望之語氣斬釘截鐵。
議事既定,衆人各自領命散去。徐猛走到門口,又被陳望之叫住。
“鎮國公,”陳望之看着他,低聲道,“張橫的家人,好生撫恤。他……是好樣的。”
徐猛腳步頓了頓,沒回頭,只從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壓抑的“嗯”,便大步走入漆黑的夜色中。
謝雲織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她仔細地將張橫手記的謄抄本和自己寫滿批注的紙收好,對陳望之行了一禮,默默退下。
密室中,只剩下陳望之和王德海,以及桌上那枚散發着不祥氣息的黑釘。
“相爺,這釘子……”王德海看着那釘,總覺得心裏發毛。
陳望之走到桌邊,凝視着黑釘,忽然道:“王公公,你親自跑一趟,將此釘……送到長樂宮,陛下榻前。”
王德海一驚:“相爺,這邪物靠近陛下,萬一……”
“玉璽在陛下手中。”陳望之打斷他,目光幽深,“若此釘真與國運相沖,玉璽必有反應。陛下昏迷,或許……也需要一點外來的刺激。”
這是賭博。用皇帝的安危,去賭一個可能,去驗證一個猜想。
王德海看着陳望之平靜卻決絕的臉,知道相爺心意已定。他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將黑釘重新用布層層包好,揣入懷中,躬身退了出去。
密室裏,只剩下陳望之一人。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冰冷的夜風灌入,吹得燭火瘋狂搖曳。
遠處,皇宮的方向,一片沉寂的黑暗。
陛下,您到底……何時能醒?
他在心裏無聲地問。
第二節 長樂宮,子夜
宮燈如豆,藥氣氤氳。
蕭景依舊安靜地躺在龍榻上,白發散在明黃錦枕上,面容枯槁,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生命尚未離去。他手中,那枚傳國玉璽被握得很緊,即使在昏迷中,也未曾鬆開。
王德海屏退左右,獨自走到榻前。他先對着昏迷的皇帝恭敬行禮,然後從懷中取出那個被布包層層包裹的黑釘。布包一拿出,寢殿內的溫度仿佛就低了幾度,連燈焰都瑟縮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解開外層布包,露出裏面那枚通體漆黑、螺旋紋路、邪氣森森的長釘。
就在黑釘完全暴露在空氣中,距離龍榻不過三尺之遙的刹那——
“嗡——!!!”
一直靜靜躺在蕭景手中的傳國玉璽,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強烈光芒!不再是溫潤的明黃,而是一種灼目的、仿佛帶着怒意的熾金色!光芒瞬間充滿整個寢殿,將一切染成金色!
“哐當!”王德海被這突如其來的光芒和玉璽中迸發出的一股無形威壓震得連連後退,手中的黑釘脫手飛出,掉落在光潔的金磚地面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黑釘落地的瞬間,其上的邪異暗紅光芒也猛地一盛,仿佛受到挑釁的毒蛇,昂首吐信,與玉璽的金光悍然對撞!
沒有聲音,但寢殿內的空氣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兩股截然相反、性質對立的力量在狹小空間內激烈沖突、湮滅!玉璽金光煌煌正大,帶着鎮壓山河、統御萬民的皇道威嚴;黑釘血光陰邪污穢,充斥着殺戮、痛苦、絕望的詛咒氣息。
王德海被兩股力量擠壓在中間,氣血翻騰,幾乎要跪倒在地。他驚恐地看着眼前景象,看着那枚平日裏溫潤古樸的玉璽,此刻如同被侵犯了領地的雄獅,憤怒地咆哮着,光芒越來越盛,甚至隱隱有龍形虛影在金光中遊走!
而那枚黑釘,在玉璽的全力壓制下,暗紅光芒節節敗退,釘身上開始出現細密的裂紋,發出“咔咔”的輕響,仿佛隨時會崩碎。釘內封存的那些痛苦、怨毒的意念,被玉璽光芒逼迫、淨化,化作一縷縷黑煙,從裂紋中逸散出來,發出無聲的淒厲尖嘯,隨後在金光中消弭於無形。
就在這對抗達到頂峰,黑釘即將徹底崩碎,玉璽光芒也熾烈到極致的瞬間——
一直昏迷不醒的蕭景,猛地睜開了眼睛!
不是之前那種渙散、空洞的睜眼。這一次,他的瞳孔深處,有熾烈的金色火焰在燃燒!那火焰的形狀,與玉璽散發出的光芒核心,一模一樣!
他並未轉動眼球,目光直接“看”向了地面上那枚正在崩解的黑釘。
然後,他開口,聲音沙啞、幹澀,卻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穿越了無盡時空的古老與威嚴:
“鎮。”
一字出口,如同天憲。
玉璽金光應聲收斂,化作一道凝實無比的光束,精準地轟擊在即將徹底爆開的黑釘之上!
“嗤——!”
仿佛燒紅的烙鐵按進冰雪。黑釘連最後的悲鳴都未能發出,便在金光中徹底汽化,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一絲灰燼,一點邪氣,都未曾留下。
寢殿內,金光緩緩消散,重歸昏暗。只有玉璽依舊散發着溫潤的光暈,比之前似乎更明亮、更靈動了一絲。
蕭景眼中的金色火焰,也漸漸熄滅。他眨了眨眼,瞳孔恢復了正常的漆黑,但眼神不再渙散,而是帶着深沉的疲憊,和一種洞悉了某種真相的冰冷清明。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脖頸,看向癱坐在不遠處、滿臉駭然的王德海。
“王……”他嚐試發聲,喉嚨裏像有沙石摩擦。
“陛下!陛下您醒了!老奴……老奴……”王德海連滾爬撲到榻前,老淚縱橫,激動得語無倫次。
蕭景微微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說。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依舊緊握的玉璽上,又看向地上那枚黑釘消失的地方,眉頭緩緩蹙起。
剛才那一瞬間,在玉璽與黑釘對抗的巔峰,他的意識被強行從深沉的混沌中拖出,與玉璽的光芒融爲一體。他“看”到了許多破碎的畫面,聽到了無數痛苦的哀嚎。
那是黑釘中封存的記憶碎片,是那些被獻祭的生靈最後的絕望。
他看到了北境荒谷,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黑箱,看到了巨大的、尚未完全繪成的血色法壇,看到了黑袍的修士,也看到了……張橫那張染血決絕的臉,和最後刻在地面上的扭曲字跡。
更多的,是一種感覺——一種自己的“根”,正在被無數這樣的“釘子”,從這片土地深處,被緩慢而惡毒地蛀空、吸食的感覺。
奪運……
原來這就是“奪運”。
不是簡單地掠奪氣運,是更陰毒、更根本的……置換與污染。用最污穢的血肉魂魄,污染地脈,竊取山河靈機,最終將這片土地上孕育的國運,染成他們的顏色,爲他們所用。
劍閣……好手段。
“陛下,您感覺如何?老奴這就叫太醫!”王德海慌忙要起身。
“不急。”蕭景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沙啞,但順暢了一些,“剛才那東西……哪來的?”
王德海連忙將北境之事,張橫小隊舍命送回黑釘,以及陳望之的布局,簡明扼要說了一遍。他不敢有絲毫隱瞞,連陳望之想以此釘爲餌、引蛇出洞的打算也說了。
蕭景靜靜聽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中的疲憊越來越深。聽到張橫等人可能全軍覆沒時,他握着玉璽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
“陳相做得對。”聽完,蕭景緩緩道,“北境之事,不能明查。那釘子……是陣眼的一部分,這樣的釘子,恐怕不止北境有。”
王德海心頭一凜。
蕭景閉上眼,似乎在與體內的虛弱和玉璽傳遞來的海量信息對抗。片刻後,他重新睜眼,目光落在王德海臉上:“陳相現在何處?”
“應是在相府。方才老奴過來前,陳相與鎮國公、李御史、趙將軍,還有戶部的謝主事,剛議完事。”
“謝主事?”
“是位新晉的戶部主事,女子,名叫謝雲織。此次北境賬目漏洞,便是她最先發現。”王德海簡要說了謝雲織的情況。
蕭景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波動。女子?戶部主事?能參與此等密議,看來確有才幹。
“你回去告訴陳相,”蕭景緩緩道,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很用力,“第一,朕已醒,但消息暫不外傳。第二,北境之事,依他之計,明巡暗查。第三,設法接觸‘渡鴉’,朕要見見他們能主事的人。第四,讓鎮國公……穩住京城,尤其是軍中。第五……”
他頓了頓,看着王德海:“那枚釘子毀了,但邪氣已露。宮裏……怕也不幹淨了。讓陳相和王公公你,暗中留意。尤其是……靠近朕身邊的人。”
王德海渾身一震,猛地抬頭看向蕭景,卻見皇帝已經重新閉上了眼睛,臉上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仿佛剛才那番話耗盡了剛剛積聚起的所有力氣。
“陛下……”王德海聲音發顫。
“去。”蕭景只吐出一個字。
王德海不敢再留,重重磕了個頭,起身,倒退着走出寢殿。直到殿門在身後輕輕合攏,他靠在冰涼的門板上,才發現自己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陛下醒了。
但陛下的眼神……和昏迷前,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更深,更冷,仿佛藏着無盡的風暴,和看透一切後的蒼涼。
他不敢深想,整了整衣袍,快步走入夜色,朝着相府方向而去。
寢殿內,重新恢復寂靜。
蕭景依舊閉着眼,但握着玉璽的手,指腹輕輕摩挲着璽身上那些古老的紋路。
腦海中,系統的界面無聲浮現,與之前又有了變化。
【警告:檢測到“奪運釘(子體)”威脅,已淨化。】
【獲得微量“淨化功德”。】
【“國運共燃”狀態加深,與宿主綁定更緊密。】
【玉璽權限微幅提升。】
【新增感知:可模糊感應“奪運大陣”子節點(百裏範圍內)。】
【主線任務“查明並摧毀奪運大陣”已記錄進度(1/??)。】
【提示:徹底清除大陣需摧毀所有子節點及主陣眼。主陣眼位置未知,需更多線索。】
蕭景“看”着那些信息,心中波瀾不驚。
三年……時間不多了。
劍閣的釘子,已經釘進了大胤的血肉裏。
而他,才剛剛從死亡的邊緣爬回來。
他需要力量,需要信息,需要能斬斷這些釘子的“刀”。
“渡鴉”……會是一把合適的刀嗎?
還有那個謝雲織……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胸腔裏傳來沉悶的疼痛,那是沉痾未愈,也是國運被侵蝕後帶來的反噬。
但至少,他醒了。
這場戰爭,從此刻起,才算是真正開始。
窗外,傳來一聲極輕的、仿佛鳥類振翅的聲音,一閃而逝,融入無邊的夜色。
蕭景的耳朵,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第三節 京城,某處暗巷,寅時
這是一條死胡同的盡頭,堆滿了雜物,散發着腐爛的菜葉和污水的氣味。月光被高牆切割,只投下狹窄慘白的一線。
蘇明珏站在陰影裏,身上披着一件毫不起眼的灰褐色鬥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和一抹沒什麼血色的唇。她手裏把玩着那枚從驛站帶回的、刻着紅眼烏鴉的木片,指尖在烏鴉血紅的眼睛上輕輕摩挲。
腳步聲在巷口響起,很輕,但逃不過她的耳朵。
她沒回頭,只是淡淡開口:“東西送到了?”
“送到了。”一個低沉的男聲在她身後幾步外停下,同樣披着鬥篷,看不清面目,“按您的吩咐,塞進了王德海外宅的門縫。看痕跡,他們應該已經派人去查過驛站了。”
“反應倒是不慢。”蘇明珏語氣聽不出褒貶,“宮裏呢?有什麼動靜?”
“一個時辰前,王德海匆匆入宮,又匆匆出來,去了相府。相府那邊,陳望之、徐猛、李嚴、趙無極,還有那個新冒出來的女戶部,密議到子時。之後,王德海帶着一樣用布包着的東西進了長樂宮,不久,長樂宮有短暫異光透出,但很快平息。具體情形,探查不到。”
“異光……”蘇明珏摩挲木片的指尖停了停,“看來那枚‘子釘’,果然送到了該送的人手裏。就是不知道,那位昏迷的皇帝陛下,接不接得住這份‘禮’。”
“首領,我們爲何要主動將荒谷的線索透露給朝廷?劍閣那邊若是知道……”
“劍閣?”蘇明珏輕笑一聲,笑聲在寂靜的巷子裏顯得有些冷,“他們早就知道我們在查。荒谷驛站那場埋伏,你真以爲是沖着朝廷那些愣頭青去的?那是敲打,是警告。可惜,他們低估了那幫軍漢的骨頭,也低估了……我們‘渡鴉’的爪子。”
她轉過身,兜帽下的陰影裏,目光銳利如針:“劍閣想用北境做局,吞噬大胤國運,這是斷我們的根,也是斷無數像我們這樣,不想跪着活、又無力獨自站着的人的根。朝廷若垮了,下一個被吸幹骨髓的,就是我們這些‘灰色’的存在。這個道理,陳望之懂,徐猛懂,所以他們會接住我們遞過去的刀。哪怕,這把刀不怎麼幹淨。”
身後的男人沉默片刻:“首領是想……借朝廷的力,對付劍閣?”
“互惠互利而已。”蘇明珏重新看向手中的木片,“我們給他們需要的情報,他們給我們需要的……生存空間,還有,一個可能的未來。那位皇帝陛下,登基以來做的事,雖然魯莽,倒有幾分意思。捧土治水,投訴天道……至少,他敢站在凡人一邊,跟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碰一碰。這就夠了。”
“那我們接下來……”
“等。”蘇明珏將木片收入袖中,“陳望之是聰明人,收到我們的‘禮’,又見識了那釘子的邪性,自然會明白,有些事,光靠朝廷明面上的力量不夠。他會來找我們的。至於劍閣那邊……”
她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冰冷的肅殺:“加大探查力度。北境荒谷的主壇位置,一定要找到。還有,查清楚他們煉制‘子釘’的工坊在哪。這些釘子不除,大胤的地脈遲早被蛀空。到時候,誰都別想好過。”
“是。”
“還有,”蘇明珏叫住準備離開的手下,“讓我們在宮裏的人,最近都警醒點。長樂宮有異動,那位陛下……說不定,要給我們驚喜了。”
手下領命,身影悄然融入黑暗,消失不見。
巷子裏,只剩下蘇明珏一人。她抬起頭,透過高牆間那一線狹窄的夜空,看向皇城的方向。
月光慘白,落在她兜帽邊緣,照亮一小片細膩的皮膚,和唇角一抹若有若無的、玩味的弧度。
“蕭景……”
她低聲念出這個名字,像是在品味,又像是在評估。
“可別讓我……白費心思啊。”
她拉了拉兜帽,轉身,步履無聲,也消失在巷子盡頭的陰影裏。
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只有地上,那被月光照亮的一小片污水中,似乎倒映出一閃而過的、烏鴉振翅的殘影。
(第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