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林大器是被肚子裏的咕嚕聲和臉上的溼意弄醒的。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對上一雙圓溜溜、溼漉漉的……鹿眼睛。一頭半大的梅花鹿,正好奇地湊在山洞口,伸出舌頭舔他的臉。
“鹿!”林大器一個激靈坐起來,口水差點流出來,“肉!”
那鹿受驚,“呦”地叫了一聲,蹦跳着跑開了。
林大器失望地咂咂嘴,扭頭看向師父。清風子依舊保持着盤坐的姿勢,但臉色比昨天似乎更蒼白了幾分,眉頭微蹙,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胸口那個腳印位置的衣料下,隱隱透出一股不祥的暗紅色。
“師父?”林大器小聲叫。
清風子沒反應,呼吸卻有些急促。
林大器湊近些,發現師父搭在膝蓋上的手在微微顫抖,指尖冰涼。他伸手想碰碰師父的額頭,指尖剛觸到皮膚,一股灼熱的氣息猛地反彈回來,燙得他“嗷”一聲縮回手。
“這麼燙!”林大器慌了。老道士昨天雖然狼狽,但精神頭還行,還能搶肉吃,怎麼一晚上過去,跟塊燒紅的炭似的?
他想起村裏老人說的,人發高燒不退,是會死的。這老家夥要是死了,剩下的肉怎麼辦?那個能裝肉的寶貝瓶子怎麼辦?還有……那個聽起來很厲害的“炊金饌玉手”還沒學呢!
“師父!醒醒!別死啊!”林大器用力搖晃清風子的肩膀。
清風子身體晃了晃,勉強睜開一線眼睛,眼神渙散,布滿血絲。他嘴唇動了動,聲音嘶啞微弱:“別……別搖……穩住……靈力反噬……壓不住了……”
“啥?啥反噬?”林大器聽不懂,但看師父痛苦的樣子,知道情況不妙,“要怎麼辦?喝水?吃肉?我去給你找郎中!”
“沒……沒用……”清風子艱難地搖頭,汗水浸溼了花白的鬢角,“鎮……壓不住……那天魔……死氣……侵蝕太快……”他斷斷續續,語無倫次。
天魔?死氣?林大器更懵了。但他捕捉到一個關鍵信息——師父需要“鎮壓”什麼東西。
“怎麼鎮壓?我能幫忙嗎?”林大器急道,雖然這老道搶他肉,還逼他背書,但好歹是條命,還是條承諾以後能讓他吃上肉的命。
清風子渙散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絲清明,看向林大器,眼神復雜至極,有掙扎,有猶豫,最後化爲一絲近乎自嘲的決絕。
“你……過來……把手……放在我……膻中穴……”他喘着氣,抬起顫抖的手,指了指自己胸口正中央,那個腳印上方一點的位置。
林大器記得,昨天師父說過,膻中穴是“氣海之樞”,很重要的地方。
“放這兒?”他有些遲疑,“師父,你這裏燙得能烙餅。”
“……少廢話……快!”清風子似乎用盡了力氣低喝。
林大器一咬牙,伸出自己髒兮兮、因爲常年勞作而有些粗糙的小手,按在了清風子指示的位置。
掌心剛一接觸道袍布料,一股遠比剛才觸碰額頭時更凶猛、更滾燙、且夾雜着某種陰寒刺痛感的熱流,如同潰堤的洪水,猛地順着他的手臂沖撞進來!
“啊——!”林大器慘叫一聲,想抽手,卻發現手掌像被吸住了一樣,牢牢貼在清風子胸口。那熱流(或者說,是灼熱與冰寒混雜的詭異氣流)蠻橫地在他手臂經脈裏橫沖直撞,所過之處,又燙又麻又痛,像有無數燒紅的針在扎,又像有冰碴子在刮。
“師父!疼!鬆手!”林大器眼淚都快出來了。
“忍……住!”清風子咬着牙,汗如雨下,臉色由白轉青,“引導……用我昨天教你的……呼吸法……想象……把這股氣……引向你的丹田……”
引向丹田?林大器痛得腦子發懵,但求生(或者說救師)的本能,讓他下意識地開始重復昨天那拗口的吐納口訣,努力集中精神,想象着那股在自己胳膊裏造反的、又熱又冷的怪氣,流向自己的肚子。
一開始毫無作用,那氣流根本不聽使喚,反而沖撞得更厲害。林大器感覺自己的手臂快要炸開了。
“靜心……感受它的‘質’……熱的是我的靈力……寒的是……死氣……嚐試……包裹……用你的意念……包裹那股熱流……”清風子的聲音越來越弱,但每個字都像錘子敲在林大器意識裏。
包裹熱流?林大器不懂什麼叫“質”,但他能清楚感覺到兩股不同的“勁兒”。一股滾燙,帶着點生機(雖然現在很狂暴);另一股冰寒刺骨,帶着腐朽和死寂的味道,讓人極其不舒服。
他忍着劇痛,拼命在腦子裏想:熱的好,熱的能烤肉;冷的壞,冷的像毒蛇。我要把熱的留下來,把冷的趕走!
這個念頭一起,奇妙的事情發生了。他丹田處那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暖意,似乎被外來的狂暴熱流引動,猛地跳動了一下。緊接着,他集中全部精神,想象自己的意念變成一張無形的、溫暖的網,只兜向那股滾燙的氣流,而對冰寒的氣流則產生強烈的排斥。
不知道是口訣起了作用,還是他這簡單粗暴的“好惡區分法”歪打正着,那橫沖直撞的氣流,竟然真的出現了一絲微弱的“分流”!絕大部分滾燙的氣流,被他那脆弱的意念“網”勉強兜住了一點方向,開始艱難地、一點一點朝着他丹田的方向挪動,雖然依舊暴烈,沖得他丹田區域劇痛無比,像要裂開。而那股冰寒死氣,似乎受到了某種阻礙和排斥,沖勢稍緩。
清風子悶哼一聲,胸口那團不祥的暗紅色竟然淡了一絲,臉上的青黑之氣也略有消退。他驚異地看向林大器,這小子……竟然真的能區分並初步引導靈力?雖然方法糙得沒法看,效率低得令人發指,大部分靈力(和死氣)其實還是在他體內亂竄,造成巨大負擔和痛苦,但這結果本身,已經超出了清風子最樂觀的估計。這小子的神魂或者說本能直覺,敏銳得有點邪門!
“繼續……別停……”清風子虛弱地催促,自己也開始全力運轉殘存功法,配合林大器那笨拙的“疏導”,內外合力,鎮壓、煉化體內肆虐的死氣和暴走的靈力。
林大器此刻卻是苦不堪言。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成了戰場,兩股氣在打架,把他當成了擂台。熱流所過,經脈灼痛;死氣掠過,血肉僵冷。偏偏手掌還吸在師父胸口,甩都甩不掉。他只能咬着牙,一遍遍重復口訣,拼命想象“兜熱趕冷”,腦子裏什麼烤雞燒豬都飛了,只剩下一個念頭:不能讓這老家夥死!死了就沒肉了!還有,疼死了!師父比烤糊的豬蹄還燙手!
時間一點點過去。山洞裏,一老一少都被汗水浸透。林大器臉色蒼白,嘴唇咬出了血印,身體因爲疼痛和巨大的負擔而不停顫抖,但按在清風子胸口的手,始終沒有鬆開。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炷香,也可能是一個時辰。
那股沖入林大器體內的熱流(靈力),終於有極其微小的一部分,被引導、壓縮,沉入了他的下丹田。雖然只是滄海一粟,但這一絲外來的、精純的(相對他自身而言)靈力入駐,卻像一顆火種,瞬間引燃了他丹田內那原本微弱的熱氣!
“轟——!”
林大器只覺得小腹深處,仿佛有什麼東西炸開了!不是疼痛,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滾燙的膨脹感!緊接着,一股暖流(這次是他自己的了!)自發地從丹田涌出,沿着幾條最粗淺的經脈(他根本不知道那是經脈)快速流轉,所過之處,剛才被沖擊得疼痛麻木的地方,傳來一陣酸麻酥癢,竟然在快速修復、緩解!
而那股侵入他體內的冰寒死氣,在失去了絕大部分靈力“掩護”和清風子有意識的鎮壓驅散後,似乎也被他身上這股新生的、微弱卻充滿生機的暖流克制、消融了不少,剩下的則被他的身體本能地排斥、通過毛孔緩緩逼出體外,化作一絲絲幾乎看不見的灰黑色氣息,消散在空氣中。
“噗——”清風子猛地噴出一口暗紅色的、帶着冰碴子的淤血,臉色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潤了一些,雖然依舊虛弱,但那股瀕死的衰敗氣息大大減弱。
他長長地、艱難地吐出一口濁氣,胸口劇烈起伏,然後慢慢平復。
林大器感覺手掌一鬆,那股吸力消失了。他踉蹌着後退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渾身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又酸又軟,但奇怪的是,並不覺得特別疲憊,反而有種……脫胎換骨的輕盈感?肚子裏那團火,燒得他暖烘烘的,甚至有點……餓?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好像沒什麼變化,但又覺得哪裏不一樣了。
“師……師父?”他啞着嗓子,“你……你沒死吧?”
清風子緩緩睜開眼睛,眼中疲憊深重,卻恢復了清明。他看着坐在地上、狼狽不堪卻眼神亮得驚人的徒弟,沉默了許久。
“死不了。”他聲音沙啞,帶着復雜的情緒,“倒是你……感覺如何?”
林大器活動了一下胳膊,又摸了摸肚子:“胳膊不疼了,肚子……特別餓。”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還有,師父,你剛才比王寡婦家過年殺豬時那鍋開水還燙。”
清風子:“……”
他沒理會徒弟的比喻,伸出手,示意林大器過來。
林大器猶豫了一下,還是蹭了過去。
清風子搭上他的脈搏,一絲微弱卻精純的神識探入。片刻後,他眼中掠過震驚、不解,最終化爲一種難以言喻的古怪神色。
“練氣……一層?”他喃喃自語,仿佛不敢相信,“一夜之間?不,是片刻之間?而且靈力雖弱,卻異常精純凝實,根基……竟然不虛浮?這怎麼可能……”
他爲了保命,情急之下讓林大器幫忙疏導暴走的靈力和死氣,本意只是希望借助林大器那點微末的“感氣”能力,稍稍分擔一點壓力,給自己爭取鎮壓的時間。他預料到林大器會承受巨大痛苦,甚至可能經脈受損。他已經做好了事後不惜代價爲其療傷、補償的準備。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小子不僅扛住了,居然還因禍得福,借着他那精純龐大(對凡人而言)卻暴走的靈力洪流(哪怕只是極其微小的一部分),以及生死壓力下的極限本能,硬生生沖開了修行壁壘,直接跨入了練氣期!甚至,因爲他自身靈力中蘊含的一絲“青元靈火”的生發之意,以及對抗死氣時激發的生機,這小子初生的靈力竟也帶上了一絲堅韌綿長的特質。
這算什麼?瞎貓碰上死耗子?還是……這小子天生就是個“承壓”的怪胎?對能量(管它是靈氣還是死氣)有着野獸般的直覺和適應力?
“師父,練氣一層……是什麼意思?”林大器小心翼翼地問,“能學那個‘炊金饌玉手’了嗎?”
清風子回過神,看着徒弟那滿是期待(對烤肉)的眼神,一時間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意思是,”他緩緩道,語氣帶着自己也未察覺的鄭重,“你從現在起,勉強算是個修行者了。雖然是最底層的那種。”
林大器眼睛更亮了:“那烤肉……”
“可以開始學了。”清風子無奈道,“不過,在那之前……”
他手腕一翻,乾坤一氣瓶出現在掌心,瓶口微傾。
一塊比昨天大了足足一倍的、烤得金黃流油的豬後腿肉,散發着誘人的香氣,落在地上。
“吃了它。”清風子說,“你剛才消耗極大,需要補充。而且,你現在應該能略微吸收其中的血氣精華了。”
林大器歡呼一聲,撲上去抱起肉就啃。這一次,感覺果然不同。肉還是那麼香,但吞下去後,除了飽腹感,似乎真的有一股微弱的熱流,從胃裏散開,融入四肢百骸,最後匯入丹田那團火裏,讓那火燒得更穩當了些。
他吃得滿嘴流油,含糊道:“師父,你這傷……就是被那個什麼‘天魔死氣’弄的?”
清風子眼神一凝,點了點頭,沒有多說。
“那天魔厲害嗎?”
“……厲害。”
“比山裏的黑熊王還厲害?”
“……”清風子看着徒弟用黑熊王作爲計量單位,覺得心累,“厲害得多。十個、百個爲師全盛時期,也未必是對手。”
林大器啃肉的動作頓住了,瞪大眼睛:“那麼厲害?那咱們還修個什麼仙?找個地方躲起來吃肉不好嗎?”
清風子望着山洞外漸亮的天光,聲音低沉下來:“有些事,躲不掉。它們吃人,吃一切生靈,吃這個世界。躲起來,最後連躲的地方都不會有。”
林大器似懂非懂,但他聽明白了“沒地方躲就沒肉吃”這個核心邏輯。
“那……”他猶豫了一下,看着手裏的肉,又看看師父蒼白但堅定的臉,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師父,你趕緊好起來。等你好了,教我厲害的法術。以後……要是那天魔來了,我幫你……幫你打跑它們!至少,得保住咱們的肉!”
他的理由依舊樸素得可笑,甚至算不上什麼大義。
但清風子聽着,心頭卻微微一動。
他抬手,想摸摸徒弟的腦袋,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來,只是淡淡道:“先吃完,然後,爲師教你‘炊金饌玉手’的第一式。學不會,中午沒肉。”
“啊?哦!學!我肯定學會!”林大器立刻加速啃肉,動力十足。
清風子靠在石壁上,看着徒弟狼吞虎咽,感受着體內雖然依舊沉重但總算穩住、甚至開始緩慢恢復的傷勢,以及那被徒弟誤打誤撞分擔後減輕了許多的死氣侵蝕,心中百味雜陳。
收這個徒弟,或許真是天意?
一個爲了吃肉才修仙,卻能在生死關頭抓着他不放,還能莫名其妙突破的小家夥。
一個用“保住咱們的肉”作爲對抗天魔理由的……未來修士?
清風子嘴角扯出一個極淡、卻真實的弧度。
這仙途,怕是再也無聊不起來了。
而洞外,山風依舊。昨夜那些暗紅色的“星辰”,似乎並未發現此處的異常,已經移向遠方。
但更深的陰影,正從更遙遠、更不可知之地,緩緩彌漫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