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雨是纏綿的,不像塔克拉瑪幹的風那樣暴烈,而是細密如絲,從青灰色的天空飄下來,在吊腳樓的青瓦上敲出細碎的聲響。
林向陽站在苗寨外的木橋上,看着溪水在雨中泛起漣漪。
他能聞到——不是雨水的清新,是情欲的味道。
甜蜜的、粘稠的、帶着體溫和渴望的氣息,從寨子裏飄出來,混在雨霧裏,鑽進鼻腔。吸進去,心跳會莫名加快,臉頰會微微發燙,腦子裏會浮現出一些……不該在戰鬥前想起的畫面。
蘇靜的臉,在訓練時專注的神情。
千羽堇的銀發,在月光下流淌的光澤。
甚至劉波那傻呵呵的笑容,都顯得……有點可愛。
“不對勁。”林向陽甩了甩頭,暗金色的饕餮紋路在皮膚下閃爍,強行驅散那些雜念,“色欲之面的領域,比資料裏記載的更強。”
蘇靜的觀測者瞳孔已經切換成銀白色,她看着眼前的苗寨,眉頭緊鎖。
“整個寨子都被粉紅色的能量場籠罩。”她的聲音有些發顫,“那是‘情愫靈子’,會誘發生物最原始的繁殖欲望。看那些動物——”
溪邊的水牛成雙成對,互相蹭着脖頸,發出滿足的哼聲。
樹上的鳥兒交頸而鳴,羽毛在雨中閃着溼潤的光。
草叢裏的昆蟲瘋狂追逐交尾,發出密集的窸窣聲。
整個苗寨,都沉浸在一種溫柔而瘋狂的春意裏。
“這已經不是法器的被動領域了。”千羽堇輕聲說,她的銀白色瞳孔倒映着寨子裏躁動的能量流,“有人在主動催動色欲之面,把整個寨子變成了……欲望的溫床。”
劉波摸了摸發燙的臉:“陽哥,咱們真要進去?我感覺……進去就出不來了。”
“必須進去。”林向陽說,“色欲之面是第六件法器。集齊它,七宗罪就只剩最後的傲慢之心。而且……”
他頓了頓。
“我感覺到,寨子裏有人在求救。”
不是聲音的求救,是情感的求救——一種深沉的、被欲望淹沒的絕望,像溺水者的手,在粉紅色的海洋裏無力地揮舞。
四人踏上了木橋。
橋下溪水清澈見底,能看見成對的魚兒在嬉戲。岸邊的吊腳樓裏,傳出若有若無的情歌,男女對唱,歌聲纏綿悱惻,像藤蔓一樣纏繞着聽者的心。
寨子中央的廣場上,正在舉行一場婚禮。
新郎新娘穿着苗族的盛裝,銀飾叮當,在蘆笙的伴奏下跳舞。圍觀的人們臉上都帶着幸福的笑容,眼神迷離,仿佛沉浸在同一個美好的夢裏。
但林向陽看得更清楚。
在新娘的蓋頭下,戴着半張面具。
那是一張白玉雕成的半邊臉面具,只遮住右半邊,左半邊露出新娘真實的容顏。面具上刻着細密的紋路,像淚痕,像笑紋,像所有情感留下的痕跡。
色欲之面。
而戴着它的新娘,眼睛是空洞的——不是瞎,是靈魂被抽空的那種空洞。她在笑,在跳舞,在幸福,但那雙眼睛裏什麼都沒有。
“她被法器控制了。”蘇靜低聲說,“色欲之面在汲取她的情感,轉化成情愫靈子,供養整個寨子的‘幸福幻境’。”
“那我們要救她嗎?”劉波問。
“救?”一個清脆的女聲從身後傳來,“你們憑什麼救她?”
四人回頭。
一個穿着藍靛色百褶裙的少女站在橋頭,十八九歲的年紀,容貌清麗,但眼神凌厲如刀。她腰間掛着一串銀鈴,走起路來叮當作響。
“我是阿雅,苗寨的聖女,色欲之面的守護者。”少女的目光掃過四人,最後停在林向陽臉上,“你就是饕餮?”
“是。”林向陽點頭。
“來取法器的?”
“是。”
阿雅笑了,但那笑容裏沒有溫度。
“那就按規矩來。想要色欲之面,先過我的‘情蠱試煉’。”
她轉身,裙擺飛揚:“跟我來。”
竹樓建在一棵巨大的榕樹下,樹根虯結如龍,樹冠如傘蓋,遮天蔽日。樓前有一口古井,井水清澈,倒映着樹影和天空。
“情蠱試煉很簡單。”阿雅指着古井,“喝下這口井裏的‘同心水’,你們四人中,會有一人與我建立‘情蠱鏈接’。如果你們能在三天內,找到鏈接的對象,並且解開情蠱,法器就歸你們。”
“如果找不到呢?”劉波問。
“如果找不到……”阿雅的笑容變得危險,“那個人就會永遠愛我,至死不渝。而你們,永遠別想離開苗寨。”
林向陽走到井邊,看向井水。
在他的感知裏,這不是普通的水——水裏浸泡着成千上萬條細如發絲的蠱蟲,每一條都蘊含着“愛”與“束縛”的雙重概念。
情蠱,苗疆最古老也最惡毒的蠱術之一。
“我喝。”林向陽說。
“陽哥!”劉波急了,“這太危險了!”
“但必須喝。”林向陽轉頭看向阿雅,“不過有個條件——如果我能解開情蠱,你不只要給我色欲之面,還要解放那個新娘。”
阿雅眼神一凝:“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那個新娘是我的妹妹阿月,她自願戴上色欲之面,爲寨子維持幸福幻境——”
“那不是幸福。”林向陽打斷她,“那是情感剝削。她在燃燒自己的靈魂,喂養你們的虛假幸福。”
阿雅沉默了。
良久,她咬牙:“好。如果你能解開情蠱,我就摘下阿月的面具。”
林向陽點頭,俯身,用手舀起一捧井水。
水很涼,帶着淡淡的甜香。
他仰頭,喝下。
水入喉的瞬間,他感覺到無數細小的東西鑽進了血管——不是實體,是概念,是“情”的種子。它們順着血液流向心髒,在那裏生根發芽,長出纖細的絲線,開始纏繞他的情感中樞。
同時,阿雅也舀起一捧水,喝下。
兩人之間,出現了一條肉眼可見的粉紅色絲線,從林向陽的心髒位置延伸出來,連接到阿雅的心髒。
情蠱,已成。
“現在,你們有三天時間。”阿雅撫摸着自己胸口的絲線,眼神復雜,“找出是誰和我建立了鏈接。提示是:絲線只有我能看見,你們看不見。而且……不一定是林向陽哦。”
她狡黠一笑,轉身走進竹樓。
竹門關上。
廣場上,婚禮還在繼續。
林向陽低頭看着自己的胸口——什麼也看不見,但他能感覺到,那裏多了一條“線”,線的另一端連接着某個人。
“陽哥,你感覺怎麼樣?”劉波緊張地問。
“有點……”林向陽皺眉,“想她。”
這個“她”,指的是阿雅。
不是強烈的愛慕,而是一種溫柔的牽掛,像是心裏某個角落被輕輕觸碰了一下,泛起漣漪。
“這就是情蠱的效果。”蘇靜打開平板,開始分析,“它會模擬‘一見鍾情’的生理反應,分泌多巴胺和內啡肽,讓人產生戀愛錯覺。但問題是……”
她看向林向陽和劉波。
“我們四個人都喝了井水。理論上,我們四個都可能和阿雅建立了鏈接。而阿雅自己也不知道是誰——情蠱是雙向的,她只能看見絲線,但不知道絲線那頭是誰。”
劉波臉色一變:“那怎麼辦?總不能我們三個都愛上她吧?!”
“不會。”林向陽搖頭,“情蠱只有一個。我們中只有一個人和她鏈接了,其他兩人喝的水只是‘僞裝’,用來混淆視聽。”
他閉上眼睛,調動饕餮的感知能力,去追蹤那條無形的絲線。
但失敗了。
情蠱不是能量,不是物質,是更抽象的“緣分”概念。饕餮能吃萬物,但吃不掉“緣分”。
“看來,只能用笨辦法了。”林向陽睜開眼睛,“三天時間,我們分頭調查。找出誰真的對阿雅產生了特殊感情。”
“怎麼調查?”劉波問。
“觀察自己。”蘇靜說,“觀察自己的情緒變化,觀察自己想到阿雅時的生理反應。心跳加速、臉紅、不由自主地想念——這些都是線索。”
她頓了頓,看向林向陽。
“但最重要的是,不要被假象迷惑。情蠱會制造虛假的情感,我們要找出真實的那一個。”
三人離開竹樓,在寨子裏找了間空置的吊腳樓住下。
第一天,平靜地過去了。
劉波沒有感覺到任何異常——他想起阿雅時,只覺得那是個漂亮但危險的姑娘,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蘇靜也沒有異常——她的大腦像一台精密儀器,時刻監控着自己的生理數據,一切正常。
林向陽……有些困惑。
他確實會時不時想起阿雅。
想起她凌厲的眼神,想起她腰間的銀鈴聲,想起她喝下井水時,嘴角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
但這感覺,不像愛情。
更像……憐憫。
他感覺到,阿雅並不快樂。她作爲聖女守護色欲之面,看着妹妹變成情感的空殼,看着整個寨子沉浸在虛假的幸福裏——她其實很痛苦。
而這種痛苦,通過情蠱的絲線,隱隱約約傳遞給了林向陽。
第二天傍晚,變故發生了。
寨子外傳來野獸的嘶吼。
一群被色欲之面氣息吸引的妖獸,沖進了苗寨。它們雙眼赤紅,散發着發情期的狂暴氣息,見人就攻擊。
“保護寨子!”阿雅從竹樓裏沖出,腰間銀鈴狂響。
她雙手結印,口中念誦古老的咒語,一道粉紅色的光罩籠罩住寨子中央的婚禮現場——那裏是最脆弱的地方,阿月還在跳舞,不能被打擾。
但光罩擋不住所有妖獸。
三頭形似野豬但長着獠牙的妖獸沖破防線,撲向阿月。
“妹妹!”阿雅驚呼,想沖過去,但被兩頭妖獸纏住。
林向陽動了。
他躍下吊腳樓,在半空中開啓饕餮戰紋形態。皮膚浮現暗金色紋路,速度暴增,瞬間沖到阿月身前。
一拳。
第一頭妖獸的頭顱炸裂。
一腳。
第二頭妖獸的脊柱斷裂。
第三頭妖獸見勢不妙,轉身想逃。
林向陽抬手,掌心漩渦浮現——不是吞噬,是引力。妖獸被無形的手抓住,拖回來,一拳斃命。
戰鬥結束得很快。
但阿月的舞步被打斷了。
她停下腳步,蓋頭下的空洞眼睛看向林向陽,然後……流下了一滴眼淚。
眼淚滴在色欲之面上。
面具發出柔和的粉紅色光芒,然後……裂開了一道縫。
“不!”阿雅尖叫。
但已經晚了。
面具從阿月臉上脫落,掉在地上,摔成兩半。
阿月身體一軟,向後倒去。
林向陽接住了她。
這個十八歲的少女很輕,像一片羽毛。她睜開眼睛,那雙原本空洞的眼睛,重新有了光彩——痛苦的光彩。
“姐……姐……”她艱難地開口,“我好累……好累……”
阿雅沖過來,抱住妹妹,淚如雨下。
“對不起……對不起……姐姐不該讓你戴上面具……”
而就在這一刻,林向陽胸口的“線”……斷了。
不,不是斷了,是轉移了。
粉紅色的絲線從他胸口脫離,飄向另一個人——
蘇靜。
絲線連接到了蘇靜的胸口。
阿雅也感覺到了,她猛地轉頭,看向蘇靜。
“是你?!”她驚呼。
蘇靜自己也愣住了。
她低頭看着胸口——雖然看不見,但她能感覺到,某種溫柔而沉重的東西,正在心裏生根發芽。
“原來……情蠱鏈接的是我。”她喃喃。
“不可能!”劉波大喊,“蘇靜你根本沒見過阿雅幾次!怎麼會——”
話沒說完,他停住了。
因爲他想起來了。
在喝井水的前一晚,蘇靜曾經獨自去過寨子裏的醫館,向老苗醫請教情蠱的解法。而那天,阿雅正好在醫館裏配藥。
兩人有過短暫的交談。
“你……問了我很多關於情感的問題。”阿雅看着蘇靜,眼神復雜,“問我什麼是愛,問我爲什麼願意爲妹妹犧牲,問我……守護的意義。”
蘇靜點頭。
“那時我就覺得,你和我很像。”阿雅苦笑,“都是那種……爲了重要的人,可以犧牲一切的人。”
情蠱,鏈接的不一定是愛情。
也可以是共鳴。
兩個靈魂在某個頻率上的共鳴,被情蠱捕捉、放大、固化成“緣”。
林向陽明白了。
爲什麼他對阿雅的感覺不是愛,而是憐憫——因爲情蠱根本就沒連在他身上。他感覺到的,是通過蘇靜這個“中轉站”傳來的、阿雅的痛苦。
“現在怎麼辦?”劉波看向摔成兩半的色欲之面,“法器壞了,情蠱還沒解……”
“沒壞。”林向陽走到面具前,撿起兩半碎片。
在他手中,碎片開始發光、融化、重組,最後變成一張完整的、但比之前小一圈的面具。
色欲之面認主了。
它選擇了林向陽——不是因爲情蠱,是因爲他救了阿月,因爲他在那一瞬間展現出的,不是欲望,是守護。
“情蠱的解藥,就是面具本身。”林向陽看向蘇靜和阿雅,“戴上它,你們就能看見彼此情感的‘真面目’,然後……選擇是否切斷。”
蘇靜接過面具,猶豫了一下,戴在臉上。
阿雅也拿起另一半——面具一分爲二後,變成了可以兩個人同時佩戴的“對鏡”。
兩人對視。
在色欲之面的視野裏,她們看見了彼此心中最真實的情感。
蘇靜看見的,是一個爲了保護妹妹不惜一切的姐姐,孤獨、堅強、但內心早已千瘡百孔。
阿雅看見的,是一個爲了守護同伴不斷變強的觀測者,理性、克制、但內心深處渴望着被理解。
沒有愛情。
只有理解。
“夠了。”蘇靜摘下面具,“我明白了。”
阿雅也摘下對鏡,淚流滿面:“謝謝你……讓我看見,我其實不孤獨。”
粉紅色的絲線,在兩人之間緩緩消散。
情蠱,解了。
不是因爲不愛,是因爲……不需要了。
真正的理解,比虛假的愛情更珍貴。
林向陽看着這一幕,胸口的某個地方,微微一動。
他感覺到,色欲之面在向他傳遞一種新的能力——不是控制情欲,是情感共鳴。
從此以後,他可以感知他人的情感波動,甚至可以與信任的人建立短暫的情感共享,傳遞勇氣、安撫恐懼。
骨變進度:90%。
七宗罪已得其六。
阿月恢復了神智,雖然虛弱,但總算保住了性命。阿雅履行承諾,將色欲之面交給了林向陽。
“其實它早該離開苗寨了。”阿雅看着面具,眼神復雜,“我們用它制造虛假的幸福太久了,久到忘了真實的情感是什麼滋味。”
林向陽收好面具,準備離開。
“等等。”阿雅叫住他。
她走到林向陽面前,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聲說:
“小心傲慢之心。那件法器……會讓人看見自己最想成爲的樣子。而你的‘最想’,可能很危險。”
林向陽眼神一凝:“什麼意思?”
“我只是感覺到……”阿雅退後一步,“你內心深處,最大的欲望不是變強,不是吞噬,而是……不想失去。”
她頓了頓。
“而傲慢,最擅長利用這種恐懼。”
林向陽沉默片刻,點頭:“謝謝。”
三人離開苗寨時,雨停了。
天邊出現一道彩虹,橫跨山谷。
劉波看着彩虹,感慨:“這一關過得……真復雜。”
蘇靜摸着自己胸口——情蠱雖然解了,但那種被理解的溫暖,還留在心裏。
林向陽走在最前面,手裏握着色欲之面。
他能感覺到,五件法器在共鳴,在呼喚最後一件。
傲慢之心在東京。
獵首,一定在某個地方等着他們。
“下一站,東京。”林向陽說,“002在等我們。”
他看向東方,眼神堅定。
離真相,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