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二十三分,2202室。
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很急,很重,像用盡了全身力氣在捅。轉動時鎖芯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像某種壓抑的尖叫。門被“砰”地推開,撞在牆上的鞋櫃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邱瑩瑩沖了進來。
她今天穿的是那件粉色連衣裙——荷葉邊領口,裙擺到膝蓋上方三寸。早上出門時,這件裙子被她小心翼翼地熨過,每一個褶皺都撫平了。但現在,裙擺上沾着不知道哪裏蹭到的污漬,領口的荷葉邊也歪了,像一片枯萎的花瓣。
她的妝花了。
精心描繪的眼線暈開了,在眼瞼下方暈出兩團青黑色的陰影,像被人打過。睫毛膏也花了,黑色的痕跡順着臉頰流下來,混着眼淚,形成兩道肮髒的淚痕。唇膏被咬掉了大半,露出蒼白幹裂的嘴唇。
她手裏拎着那個粉色兔子手機殼的手機,但沒握緊,手指在顫抖。另一只手抓着帆布包的帶子,包被她拖在地上,底部沾滿了灰塵。
“砰!”
她把包扔在沙發上。
用力過猛,包從沙發靠背上彈起來,又掉在地上。裏面的東西撒了一地——錢包,鑰匙,口紅,還有一包沒拆封的紙巾。口紅滾到餐桌底下,停在陰影裏,像一小灘凝固的血。
關雎爾正在餐桌前寫報告。
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藍白交錯。聽到動靜,她抬起頭,眼鏡後的眼睛因爲長時間盯着屏幕而有些失焦。看到邱瑩瑩的樣子時,她的瞳孔驟然收縮,手指停在鍵盤上,按錯了一個鍵,文檔裏跳出一串亂碼。
“瑩瑩?”她的聲音很輕,帶着不確定。
邱瑩瑩沒回答。
她站在客廳中央,背對着關雎爾,肩膀在劇烈起伏。呼吸聲很重,很急,像剛跑完一場馬拉鬆。她的手緊緊握着手機,指關節泛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手機殼的硅膠裏。
幾秒鍾後,她轉身。
臉上的表情讓關雎爾的心猛地一沉。
那不是普通的哭泣,也不是普通的憤怒。那是一種混合了崩潰、困惑和某種被背叛的絕望。眼睛紅得嚇人,瞳孔在昏暗的燈光裏放大,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關關,”邱瑩瑩開口,聲音嘶啞,帶着濃重的哭腔,“白主管……白主管今天問我……”
她說到這裏,突然哽住了。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嗚咽,像受傷的小動物。
關雎爾站起來,想走過去,但腳像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邱瑩瑩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把話說完:
“他問我爲什麼沒回他短信。”
這句話說出來,客廳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只有筆記本電腦風扇運轉的嗡嗡聲,還有窗外遠處傳來的、模糊的城市噪音。
“他說他昨晚十一點多給我發了短信,說今天培訓課幫我占座。”邱瑩瑩繼續說,聲音在顫抖,但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他說他等了我一早上,以爲我不來了。可是……可是我真的沒收到啊!”
她的聲音提高了,帶着一種近乎歇斯底裏的困惑:
“我昨晚臨睡前看了手機,今天早上也看了,真的沒有!什麼都沒有!你說……是不是我手機壞了?還是移動公司的問題?我……”
“瑩瑩。”
關雎爾打斷了她。
聲音很輕,但很清晰。
邱瑩瑩停住了。她看着關雎爾,眼睛裏還噙着淚,但眼神裏有一絲希望——希望關雎爾能給她一個解釋,一個答案,一個能讓她不這麼痛苦的答案。
關雎爾低下頭。
她的手在身側握緊,又鬆開,指甲在手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嘴唇動了動,但沒發出聲音。客廳的頂燈沒開,只開了餐桌上的台燈,光線昏黃,把她籠罩在一小片溫暖的光暈裏。
但那光太弱了,照不亮她臉上的愧疚和掙扎。
“其實……”她終於開口,聲音小得像蚊子,“其實是樊姐把短信刪了。”
時間仿佛靜止了。
邱瑩瑩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她張着嘴,眼睛瞪得很大,瞳孔在收縮,然後放大,再收縮。像一台老舊的相機在努力對焦,卻始終對不準。
幾秒鍾後,她緩慢地、一字一頓地重復:
“樊姐?”
聲音很輕,很飄,像不是從她喉嚨裏發出來的。
關雎爾點了點頭。
動作很輕,但很確定。
邱瑩瑩的身體晃了一下。
她後退半步,腳跟撞到沙發邊緣,整個人跌坐在沙發上。沙發很軟,但她坐下去的動作很僵硬,像一具被抽掉骨頭的木偶。
手機從她手裏滑落,“啪”地掉在地板上。
屏幕朝上,還亮着,壁紙是她和白主管的合影——其實不是合影,是她偷拍的。在公司年會上,白主管在台上發言,她在台下,把鏡頭拉近,拍下了他的側臉。照片很模糊,但她一直珍藏着,設成了壁紙。
屏幕上的那張臉在燈光下微笑着,溫和,沉穩,像永遠不會傷害任何人。
邱瑩瑩盯着那張臉,看了很久。
然後她抬起頭,看向樊勝美的臥室門。
門緊閉着。
但門把手上的衣服已經拿掉了——那五件衣服,昨晚掛在那裏,像五個沉默的選項。現在沒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門把手,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金屬的冷光。
“樊姐,”邱瑩瑩開口,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可怕,“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她沒等回答。
因爲就在這時,臥室門開了。
樊勝美走了出來。
她剛洗完澡,頭發還溼着,裹着毛巾。身上穿着真絲的睡袍,深紫色的,領口開得很低,露出鎖骨和胸口一大片皮膚。臉上沒化妝,素顏,皮膚很好,但眼角有細紋,在昏暗光線下格外明顯。
她手裏拿着吹風機,但看到客廳裏的場景時,動作停住了。
目光在邱瑩瑩臉上停留,在關雎爾臉上停留,最後落在地上的手機上。
然後她明白了。
“瑩瑩,”她開口,聲音很平靜,沒有任何慌亂或愧疚,“你知道了。”
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
邱瑩瑩站起來。
她的動作很慢,很穩,但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像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表面的平靜下面是洶涌的岩漿。
“爲什麼?”她問,聲音依然平靜,但眼睛裏有火在燒,“樊姐,你爲什麼刪我短信?”
樊勝美放下吹風機。
她走到客廳中央,站在邱瑩瑩面前。兩個人隔着三米的距離,像兩個對峙的戰士。
“我是爲你好。”
五個字。
說得很慢,很重,像五個釘子,敲進空氣裏。
邱瑩瑩笑了。
那笑聲很短促,很刺耳,像玻璃碎裂。
“爲我好?”她重復了一遍,聲音裏的平靜開始崩裂,“刪我短信是爲我好?樊姐,那是我的短信!我的手機!你憑什麼?”
“憑我比你多吃幾年飯!”樊勝美的聲音也提高了,但不是尖叫,是一種壓抑的、帶着憤怒的訓斥,“大半夜發曖昧短信,沒有稱呼,沒有解釋,就那麼一句‘我幫你占座’。瑩瑩,你動腦子想想,這正常嗎?這是一個真心喜歡你的男人會做的事嗎?”
她的語速很快,每個字都像子彈:
“他就是在試探你!撩撥你!看你上不上鉤!這種職場老油條我見多了——給點小恩小惠,說幾句漂亮話,你就覺得他是真心的。等你陷進去了,他能把你吃得骨頭都不剩!”
“你騙人!”邱瑩瑩尖叫起來,聲音尖利得刺耳,“白主管不是那種人!他對我可好了!昨天幫我帶早餐,今天給我咖啡,還說……還說周末要帶我見他朋友!他要是只想玩玩,會帶我見他朋友嗎?”
她的眼淚又流下來了,但這次不是委屈的眼淚,是憤怒的眼淚:
“你們就是嫉妒我!見不得我好!關關沒男朋友,樊姐你相親那麼多次也沒成功,所以看到我有喜歡的人了,就想方設法破壞!對不對?”
這句話說出來,客廳裏死一般寂靜。
關雎爾的臉色白了。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沒發出聲音。
樊勝美的臉色也變了。
不是生氣,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被戳中痛處的、混合着羞辱和悲哀的表情。她的手在身側握緊,真絲睡袍的袖子滑下來,露出手臂——那手臂很細,很白,但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在手腕內側,像很久以前留下的。
幾秒鍾後,她深吸一口氣。
再開口時,聲音冷得像冰:
“狗咬呂洞賓。”
五個字,像五把刀。
“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她繼續說,語氣裏有種疲憊的、近乎絕望的尖銳,“你以爲我在害你?瑩瑩,我是在救你。這種男人我見過太多了——他們在你年輕漂亮的時候對你好,等你真的陷進去了,他們有的是辦法脫身。到時候工作沒了,感情沒了,你怎麼辦?回老家?讓你爸媽看你笑話?”
她往前走了兩步,距離更近了,近到邱瑩瑩能聞到她身上沐浴露的香味,那種廉價的、超市開架貨的香味。
“聽我的準沒錯,”她的聲音低了下來,但更重了,像在宣讀什麼真理,“我們這些外地女孩子,在上海無親無故,工作才是唯一的依靠。什麼愛情,什麼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你唯一能相信的,就是你每個月拿到手的工資,就是你銀行卡裏的數字。”
她頓了頓,看着邱瑩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絕對不可以在沒有出息的男人身上冒險。不值得。”
客廳裏只剩下呼吸聲。
三個女人的呼吸聲——一個急促,一個壓抑,一個幾乎聽不見。
窗外的夜色深重,城市的燈火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斑。
邱瑩瑩盯着樊勝美,看了很久。
然後她彎腰,撿起地上的手機。
動作很慢,很輕,像在撿什麼易碎的寶貝。
她看着屏幕上的照片,看了三秒。
然後按了刪除。
照片消失了。
壁紙變成了默認的藍天白雲。
她抬起頭,看向樊勝美,眼神很平靜,但那種平靜下面有什麼東西死了。
“樊姐,”她開口,聲音很輕,很淡,“謝謝你爲我好。”
說完,她轉身,走進自己的臥室。
門關上了。
很輕的一聲“咔噠”。
但在寂靜的客廳裏,那聲音響得像驚雷。
樊勝美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關雎爾也站在原地,手指緊緊抓着睡衣的衣角。
良久,樊勝美輕輕吐出一口氣。
那口氣很長,很沉,像把胸腔裏所有的重量都吐了出來。
她轉身,走向自己的臥室。
走到門口時,她停住,回頭看了關雎爾一眼。
“關關,”她的聲音很疲憊,“你也記住我今天說的話。”
然後她走進房間,關上了門。
客廳裏只剩下關雎爾一個人。
台燈的光暈依然溫暖,但此刻顯得那麼微弱,那麼無力。
她看着邱瑩瑩緊閉的房門,又看着樊勝美緊閉的房門。
兩扇門,兩個世界。
而她站在中間,像站在一道看不見的裂縫上。
裂縫下面,是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