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宗明的家在佘山,獨棟別墅,占地兩畝,中式庭院風格。夜晚八點,院內的景觀燈漸次亮起,照得假山流水如同水墨畫中的景致。客廳是挑高七米的通頂設計,一整面落地窗外是精心修剪的日式枯山水庭院。室內沒有開主燈,只有牆角的幾盞落地燈和天花板上的隱藏燈帶,光線柔和,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空間的輪廓。
這是一個私人金融沙龍。
到場的不超過二十人,都是魔都金融圈裏有頭有臉的人物。男人居多,穿着剪裁合體的西裝,手裏端着威士忌或香檳,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低聲交談。話題從美聯儲的加息預期,到某家科技公司的上市估值,再到最近某位大佬的海外資產配置。聲音壓得很低,笑聲很克制,像一場精心編排的交響樂。
安迪獨自坐在客廳最角落的沙發上。
她今天穿了件深藍色的絲質襯衫,領口解開一顆紐扣,露出纖細的鎖骨。下面配了條黑色的西裝褲,褲腿筆直,垂到腳踝。腳上是那雙常穿的黑色一字帶高跟鞋,鞋跟五厘米,不高,但足夠挺拔。頭發鬆鬆地挽在腦後,幾縷碎發垂下來,隨着她低頭看手機的動作輕輕晃動。
她沒有參與任何討論。
只是安靜地坐着,手裏拿着一杯蘇打水——加了檸檬片,沒加糖。偶爾有人經過,會朝她點頭致意,她也禮貌地回應,但沒有人真的過來搭話。不是不想,是不敢——安迪身上有一種天然的氣場,像一層透明的玻璃罩,把她和周圍的世界隔開。
譚宗明正在客廳中央和幾個人交談。他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羊絨開衫,裏面是白色的亞麻襯衫,領口敞開,顯得很隨意。但即使在這樣的場合,他依然是中心——不是因爲他的財富,而是因爲他那種掌控全局的從容。他說話時,周圍的人都會不自覺地前傾身體,認真聆聽。
安迪的目光從手機屏幕上移開,掃視整個客廳。
她的眼神很平靜,但大腦在快速運轉——那個禿頂的男人是某券商的首席經濟學家,最近剛發表了一篇關於人民幣匯率的報告;那個戴金絲眼鏡的女人是某私募基金的合夥人,管理的資產規模超過三百億;那個一直在看表的年輕人是某互聯網公司的CFO,公司下個月要在納斯達克上市。
每個人都是一組數據,一個變量,一個可以計算的因子。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機屏幕。郵件列表裏有十七封未讀,三封來自紐約的律所,五封來自公司的投資委員會,剩下的都是各種會議邀請。她快速滑動,標記,刪除,動作熟練得像在彈鋼琴。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她面前。
安迪抬起頭。
是個男人,四十歲左右,身材保持得很好,沒有中年發福的跡象。他穿着深灰色的三件套西裝,馬甲扣得整整齊齊,領帶是暗紅色的,系着溫莎結。頭發梳得很整齊,但有幾根不聽話地翹起來,反而增添了幾分隨性。鼻梁上架着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很亮,帶着一種溫和但銳利的光芒。
他手裏拿着一杯紅酒,但沒有喝,只是輕輕晃動着酒杯,讓暗紅色的液體在杯壁上掛出均勻的酒痕。
“安迪小姐,”他開口,聲音低沉,帶着一種經過訓練的、恰到好處的磁性,“久仰大名。”
安迪看着他,沒有立刻回應。
她在記憶裏快速搜索——這張臉,她見過。在某個財經雜志的封面上,或者某個行業峰會的嘉賓名單裏。但她想不起名字。
“我是魏渭,”男人繼續說,嘴角揚起一個溫和的笑容,“朋友們都叫我奇點。”
安迪的眉頭極輕微地動了一下。
魏渭。奇點。
她想起來了——做物聯網的,公司五年前上市,市值最高時沖到過五百億。後來經歷過幾次危機,但都挺過來了。最新的財報顯示,淨利潤同比增長百分之三十七。是個厲害角色。
“魏先生,”她開口,聲音平靜,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你好。”
兩人對視。
客廳的燈光從側面打過來,在安迪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讓她的五官顯得更加立體。魏渭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不是打量,更像是在閱讀——閱讀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那種“我與世界保持距離”的姿態。
然後他笑了。
那笑容很真誠,沒有任何僞裝或討好的成分。
“老譚說你今天會來,”他說,目光轉向客廳中央的譚宗明,“我本來還不信。他說安迪從來不參加這種社交活動。”
“譚總邀請,我不好拒絕。”安迪說,語氣依然平淡。
就在這時,譚宗明走了過來。
他端着杯威士忌,腳步很穩,臉上的笑容很放鬆。看到安迪和魏渭站在一起,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微妙的光。
“老魏,”他開口,聲音裏帶着老友間的熟稔,“你可算遇到對手了。”
他拍了拍魏渭的肩膀,然後轉向安迪,眼神裏有一種毫不掩飾的欣賞:
“安迪是華爾街回來的精英,在數字方面無人能及。我們公司上季度的財報,她只用了一個周末就看出了三個問題——連審計團隊都沒發現的問題。”
這句話說出來,周圍幾個正在交談的人都轉過頭來。
目光聚焦在安迪身上。
安迪的表情沒有變化。她只是微微側頭,看向譚宗明,眼神裏有一絲“你沒必要說這些”的淡然。
但譚宗明繼續說:
“老魏,你不是總說自己數學好嗎?跟安迪比,你可能要輸。”
這句話帶着玩笑的語氣,但客廳裏的空氣明顯變了。
魏渭笑了。他推了推眼鏡,目光重新回到安迪臉上,眼神裏多了幾分興趣——不是男女之間的興趣,而是一種棋手遇到對手時的興奮。
“是嗎?”他說,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很清晰,“那我倒要見識見識。”
他從西裝內袋裏掏出一個小巧的皮質筆記本,又從襯衫口袋裏抽出一支筆——萬寶龍的,經典款。翻開筆記本,快速寫了幾行字,然後撕下那一頁。
紙張是淡黃色的,質地很好,邊緣有細微的毛邊。上面的字跡很工整,是標準的楷書,筆畫有力,結構勻稱。
他把紙條遞給安迪。
動作很自然,很從容,像在遞一張名片。
安迪沒有立刻接。她看了看那張紙,又看了看魏渭的眼睛。兩人對視了三秒——很短暫的三秒,但在那一刻,客廳裏所有的聲音都仿佛消失了。
只有落地燈柔和的光線,窗外的枯山水庭院,還有兩人之間那張懸在空中的、寫滿數字的紙條。
然後安迪伸手,接了過來。
她的手指碰到紙頁的瞬間,魏渭的指尖極輕微地顫了一下,但很快穩住了。
安迪低頭看紙條。
上面是一道題。
不是數學題,至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數學題。而是一串看似毫無規律的數字序列,後面跟着一個問號,要求推算出下一個數字。
題目下面還有一行小字:“三天爲限。”
安迪快速掃了一眼。
大腦開始運轉——不是思考,是計算。像一台精密的儀器突然啓動,齒輪咬合,數據流動。數字在她眼前拆解,重組,尋找規律。平方?立方?質數?斐波那契數列?還是某種自定義的加密算法?
五秒鍾後,她抬起頭。
“魏先生,”她的聲音依然平靜,但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這是什麼意思?”
魏渭笑了。
他晃了晃手裏的紅酒杯,暗紅色的液體在燈光下泛着寶石般的光澤。
“一個遊戲,”他說,語氣輕鬆得像在聊今天的天氣,“如果你三天內能解出來,我請你吃飯;解不出來,你請我。”
安迪挑眉。
那個動作很細微,只是右邊眉毛向上揚起了一毫米。但魏渭看見了——他一直在觀察她的表情,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不放過。
“有意思,”安迪說,手指捏着那張紙條,紙張在她指間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我接受挑戰。”
她頓了頓,看着魏渭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不過我很少和陌生人吃飯。希望你的題目,別讓我失望。”
這句話說出來,空氣裏有什麼東西繃緊了。
不是緊張,而是一種高手過招前的期待感。周圍的幾個人都停下了交談,目光在安迪和魏渭之間來回移動,像是在觀看一場無聲的對決。
魏渭的笑容更深了。
他舉起酒杯,朝安迪微微示意。
“放心,”他說,聲音低沉,帶着一種自信的篤定,“我的飯,可比這道題有含金量。”
說完,他仰頭,喝了一口紅酒。
喉結滾動,液體滑過喉嚨。放下酒杯時,他的嘴唇上沾了一點酒漬,在燈光下泛着溼潤的光。
安迪看着他,看了兩秒,然後低下頭,重新看向手裏的紙條。
數字序列在淡黃色的紙面上靜靜排列,像一串等待破譯的密碼。
她站起身。
“譚總,”她轉向譚宗明,聲音恢復了平時的平靜,“我先回去了。明天早上九點還有會。”
譚宗明點頭,眼神裏有一種“我就知道會這樣”的笑意。
安迪朝魏渭點了點頭——很禮貌,但很疏離。然後轉身,朝門口走去。
高跟鞋踩在實木地板上,聲音很輕,但在安靜的客廳裏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看着她離開的背影。
筆挺,利落,像一把出鞘的刀。
魏渭站在原地,手裏還端着那杯紅酒。他看着她消失在玄關處,然後低頭,看向自己杯子裏剩下的液體。
暗紅色,像凝固的血。
他笑了。
那笑容很復雜——有期待,有欣賞,還有一種“遊戲開始了”的興奮。
譚宗明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麼樣?”譚宗明問,聲音裏帶着戲謔,“有把握嗎?”
魏渭沒回答。
他只是晃了晃酒杯,看着液體在杯壁上掛出一道道弧線,然後輕聲說:
“她是我見過的最有趣的女人。”
窗外,夜色深重。
庭院裏的景觀燈還在亮着,照得枯山水的白沙像一片微型的雪原。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安迪坐在回家的車上,手裏還捏着那張紙條。
車窗外的燈火飛速後退,像一條流動的光河。
她低頭,再次看向那些數字。
大腦又開始運轉。
這一次,更專注,更深入。
像獵人發現了獵物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