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岩的出現,像一片薄雲,短暫地遮蔽了青嵐鎮秋日的陽光,又悄然飄走,未留下太多痕跡。符齋的生活依舊按部就班,只是落恒的眉宇間,偶爾會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啓安變得更加沉默。他幾乎不再主動開口,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處理符材,打磨翎管,或者僅僅是安靜地坐在角落,望着門外人來人往,目光沉靜得不像個孩子。落煙以爲他是被那日吳岩的氣勢所懾,或是天性使然,並未多想,只在他偶爾幫她指出符紋練習中某個微小瑕疵時,才會再次驚嘆於他“不經意”的敏銳。
而啓安自己知道,他的沉默,並非畏懼,而是更深的專注和警惕。吳岩那一眼掃過時,那種仿佛能穿透表象的目光,讓他心弦緊繃。他不知道對方是否真的看出了什麼,但謹慎總是沒錯的。他將《符籙基礎通解》藏得更隱秘,連那支練習用的符筆,也被他轉移到了更保險的地方。
去往亂石溝石室的次數,也因爲這份警惕而變得更具計劃性。他不再滿足於簡單的“九象”顯化練習,開始嚐試將引動的、微弱如絲的那點封印暖流,真正與符筆、符墨結合。
這次,他帶了一張裁剪好的、最普通的黃草紙,和一碟用最基礎朱砂調制的符墨——是在符齋幫忙時,用剩餘邊角料自己偷偷研磨調制的,量很少,顏色暗沉。
石室依舊寂靜,天光從頂縫落下,照亮一小片沙土地。
啓安盤膝坐下,將符紙鋪在平整的石面上。他沒有立刻動筆,而是閉目凝神,調整呼吸。意識沉入眉心,去感應那層堅固卻並非毫無縫隙的封印。經過這段時間的練習,他已經能更清晰地“觸摸”到那層屏障,以及其表層偶爾泛起的、與特定“意”共鳴的微瀾。
今天,他準備嚐試“聚”象。
聚,凝聚,匯聚,收束。這是九象中,與“存儲”、“穩定”關聯最緊密的一象,也是許多基礎符籙靈引閉環的關鍵。
他想象着冬日呵氣成霧,想象着水滴匯聚成溪,想象着風中落葉歸根。心神完全沉浸在那“收攏”、“歸—”的意念中。指尖無意識地在虛空中劃着向內收束的弧線。
一次,兩次……眉心沉寂。
他並不急躁,維持着心神的專注與意念的純粹。指尖的動作緩慢而堅定,仿佛在梳理着無形的絲線,要將它們收攏到一處。
就在他劃到第九次,心神與“聚”的意境幾乎融爲一體,指尖的弧線也即將完全收攏成一個虛點的刹那——
眉心深處,那熟悉的、微弱的暖意,再次如期而至!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順從”!它不再是模糊的感應或偶然的泄露,而是仿佛被他此刻的“意”所“呼喚”,主動從封印表層剝離出一絲,沿着那條已被反復沖擊、略顯鬆動的路徑,流淌而出!
啓安心神一凜,強壓下激動,意念如同最靈巧的舵手,引導着這絲比發絲還要纖細、卻凝實無比的暖流,順着手臂經脈,流向指尖!
與此同時,他另一只手,已然握住了符筆,蘸取了暗紅的朱砂墨。
筆尖懸於符紙上方。
暖流抵達指尖,與他握筆的手指接觸的瞬間,啓安感到筆杆似乎微微一震,那普通的兔毫筆尖,仿佛有了一絲極其微弱、難以言喻的“活性”。
就是現在!
他手腕沉穩落下,筆尖觸及符紙。
沒有繪制任何復雜的符紋,只是最簡單的一個向內收束的“聚”字符文基礎筆畫——一個短促而有力的、帶着明顯回鋒的豎點。
筆走,神隨,暖流注入!
暗紅的朱砂,在黃草紙上留下一個普普通通的點跡。沒有靈光,沒有異香,沒有沙土排列的奇景。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啓安緩緩提起筆,看着那個墨點。表面上看,它與用普通朱砂畫下的點沒有任何區別。
但他能感覺到,自己注入的那絲微弱暖流,在筆尖離開紙面的瞬間,並未完全消散,而是有極其微小的一部分,似乎“滯留”在了那個墨點之中,與朱砂、與符紙的纖維,產生了某種極其微弱、玄奧的“結合”。
這種感覺很模糊,就像黑暗中看到遠方一粒幾乎看不見的螢火,你知道它存在,卻難以描述其具體形態。
他伸出指尖,輕輕觸碰那個墨點。
指尖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分辨的暖意,與朱砂本身的涼意混合在一起。這暖意並非溫度,而是一種……存在感。仿佛那個墨點,不再是毫無生氣的顏料痕跡,而是一個被“點燃”了的、擁有微弱“活性”的節點。
這活性如此微弱,別說激活符籙,恐怕連讓符紙多保存幾天都做不到。但它確確實實存在!
這意味着,他成功地將引動的封印力量,通過符筆,真正“烙印”在了符紙載體上!雖然效果微乎其微,距離制作出真正的、哪怕是最低階的符籙還差十萬八千裏,但這無疑是一個裏程碑式的突破!
從虛空顯化沙土圖案,到將力量實質注入符紙載體,這是質的變化!
啓安深深吸了口氣,壓抑住心中的狂喜。他知道,這只是萬裏長征的第一步。這點微弱的“活性”,距離構成完整的“靈引”還差得遠。他需要練習更復雜的符紋,需要引動更多、更穩定的暖流,需要更精準的控制。
但方向,已經無比清晰。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只畫了一個點的符紙折疊好,藏在石室小凹洞的最深處。這是一個紀念,也是一個起點。
接下來的時間,他沒有再嚐試更復雜的。引動那絲暖流消耗的心神不小,他需要休息和恢復。他只是靜靜地坐在石室裏,復盤剛才的每一個細節,鞏固那種與“聚”象契合的狀態,嚐試着讓眉心的感應更加清晰、穩定。
當離開石室,掩好入口,踏上回程時,啓安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力量雖然微末,但那種切實的“掌控感”和“進步感”,是任何言語都無法替代的。
然而,這份好心情,在接近鎮子時,被一股莫名的緊張氣氛沖淡了。
鎮口聚集着比平時更多的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臉上帶着驚疑和不安。福伯也不再悠閒地掃地,而是拄着掃帚,和幾個老人神色嚴肅地說着什麼。
啓安心中一動,放慢腳步,側耳傾聽。
“……真的不見了?陳家那小子?”
“千真萬確!昨天傍晚說去老鬆坡那邊撿柴火,到現在都沒回來!陳木匠一家找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報給鎮長了!”
“老鬆坡……最近不是挺太平的嗎?難道……”
“噓!別亂說!鎮長已經組織人手去搜了,還派人去報官了……”
陳實不見了?啓安心中一凜。陳實,就是落恒提到過的、西街陳木匠的兒子,也是此次鎮比中落煙的主要競爭對手之一,據說在“小火符”上頗有天賦。一個半大少年,在離鎮不遠的熟悉地方失蹤一夜?
他立刻聯想到吳岩的到來,以及之前關於“生面孔”打聽消息的傳聞。是巧合嗎?還是……
他不敢多想,加快腳步回到符齋。
符齋裏,氣氛同樣凝重。落恒眉頭緊鎖,在鋪子裏踱步。落煙坐在櫃台後,小臉有些發白,看到啓安回來,立刻站起來:“安!你聽說了嗎?陳實不見了!”
“剛在鎮口聽說了。”啓安點頭,臉上適當地露出擔憂和疑惑,“怎麼會這樣?”
“誰知道!”落煙聲音帶着一絲後怕,“幸好昨天阿爹沒讓我一個人出去……老鬆坡那邊,我們前幾天還去過呢。”
落恒停下腳步,看向啓安和落煙,語氣嚴肅:“這幾天,你們倆都給我待在鋪子裏,哪裏也不許去!尤其是煙兒,鎮比在即,更不可節外生枝。陳實的事,自有鎮長和官府處理。”
“知道了,阿爹。”落煙乖乖點頭。
啓安也點點頭,心中那份因爲石室突破而帶來的喜悅,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徹底沖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警惕和一絲寒意。
陳實的失蹤,像一塊投入水面的巨石,徹底打破了青嵐鎮表面的平靜。鎮上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家家戶戶都叮囑孩子不要單獨外出,尤其是不要去偏僻地方。搜尋的隊伍在鎮外擴大了範圍,但除了在老鬆坡深處找到幾處疑似掙扎的痕跡和一只陳實常穿的舊布鞋外,一無所獲。一個大活人,仿佛憑空蒸發。
各種猜測和流言開始在鎮子裏蔓延。有說是被山裏的野獸拖走了(但並無血跡和獸類足跡),有說是失足掉進了某個隱蔽的深坑或暗河(但搜尋無果),更有一些老人,私下裏嘀咕着是不是撞了邪,或是被“拍花子的”拐走了。
而啓安,在最初的驚悸之後,結合吳岩的出現,心中升起一個更加不祥的猜測。
如果……陳實的失蹤,並非意外,也不是尋常的拐賣或野獸襲擊呢?如果,是某種“存在”,在尋找着什麼?尋找有符道天賦的年輕人?或者……在尋找特定的人?
這個念頭讓他不寒而栗。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接下來的兩天,青嵐鎮被一種焦慮和恐懼的氛圍籠罩。鎮比籌備的喜慶氣氛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家家戶戶的擔憂和緊閉的門戶。落恒甚至考慮過讓落煙退出鎮比,但被落煙倔強地拒絕了。
“阿爹,越是這個時候,我越不能退縮!陳實出了事,大家都害怕,但鎮比還是要繼續的!我不能讓那些躲在暗處的壞東西覺得我們怕了!”落煙握着拳頭,眼睛裏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不服輸的勁頭。
落恒看着女兒,既心疼又欣慰,最終嘆了口氣,不再反對,只是叮囑更加嚴格。
啓安則利用一切機會,更加細致地感知鎮子裏的氣息變化。他發現,空氣中那種駁雜的靈機裏,似乎多了一絲極其隱晦、難以捉摸的“陰冷”感,若有若無,尤其是在傍晚和清晨。這感覺與他眉心封印的暖意截然相反,讓他本能地感到排斥和警惕。
他去了兩次石室,將發現“聚”點符紙的地方又做了一層更隱蔽的掩蓋,並仔細檢查了周圍,確保沒有任何痕跡留下。在那種“陰冷”氣息的壓迫下,他練習時更加謹慎,甚至不再輕易嚐試引動暖流,只是鞏固已有的狀態,同時極力擴大自己的感知範圍,試圖捕捉那“陰冷”氣息的來源。
然而,那氣息如同幽靈,飄忽不定,無法追蹤。
陳實失蹤的第三天傍晚,落恒從外面回來,臉色比前幾天更加難看。
“爹,有消息了嗎?”落煙急切地問。
落恒搖搖頭,壓低聲音:“沒有。不過……鎮長接到郡城傳來的消息,不止我們青嵐鎮,附近兩個鎮子,最近也發生了類似的失蹤事件,都是年紀不大的少年少女,而且……或多或少都接觸過符道,或者有這方面天賦。”
落煙倒吸一口涼氣。
啓安的心,沉了下去。最壞的猜測,似乎正在被印證。這不是孤立事件,是有目標的、區域性的行動!針對有符道潛質的年輕人!
爲什麼?抓去做什麼?煉制邪符?獻祭?還是……其他更可怕的用途?
“郡城已經派下巡察使,明天就會到我們鎮。”落恒聲音沉重,“鎮長讓大家這幾天務必小心,尤其是家裏有孩子的。鎮比……可能也會被巡察使關注。”
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夜裏,啓安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窗外月色冰冷。眉心封印依舊沉寂,但他能感覺到,那層屏障似乎在微微“顫動”,仿佛也感應到了外界那股不祥的“陰冷”氣息。
風雨欲來。
青嵐鎮這個他暫時棲身的小小避風港,似乎也不再安全。陳實的失蹤,像一聲尖銳的警笛,提醒他危險從未遠離,甚至可能就在身邊盤旋。
他必須更快地變強。石室裏的那一點星火,必須盡快壯大。
同時,他也必須保護好落煙,保護好落家。他們是他在這冰冷世間,最初也是僅有的溫暖。
第二天,郡城來的巡察使到了。是個面容冷峻、穿着黑色勁裝、腰間佩着制式符囊的中年人,帶着幾名同樣氣息精悍的隨從。他們在鎮長陪同下,簡單查看了陳實失蹤的現場,詢問了相關人,又在鎮上巡視了一圈,並未多做停留,只是下令嚴加戒備,有任何異常立即上報。
巡察使的到來,並未驅散鎮民心頭的陰雲,反而讓那無形的壓力更重了幾分。
啓安在符齋門口,遠遠看到了那位巡察使。對方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掃過街道時,帶着一種審視和壓迫感。當那目光無意間掃過符齋,掃過站在門內的啓安時,啓安感到眉心似乎微微一跳。
不是暖意,也不是陰冷,而是一種極其輕微、仿佛被某種更高層次力量“掃描”過般的感應!
巡察使的目光並未停留,很快移開,帶着隨從離開了。
但啓安的後背,卻驚出了一層冷汗。
這個人,很強。而且,他身上的力量氣息,與吳岩那種深沉內斂、與符道自然交融的感覺不同,更加直接、更加……官方?或者說,體系化?
青嵐鎮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渾了。
鎮比的日子,就在這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氣氛中,一天天逼近。
啓安知道,無論鎮比是否如期舉行,無論陳實能否找回,青嵐鎮,都將不再是從前的青嵐鎮了。
而他,也必須在這場悄然降臨的風雨前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握緊手中的……那支筆,和那一點微弱的、卻絕不熄滅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