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煙領着啓安穿行在青嵐鎮逐漸蘇醒的街道上。
鎮子不大,主街是一條勉強容得下兩輛馬車並行的青石板路,兩旁是高低錯落的店鋪和民居。早點攤的香氣、布莊夥計卸門板的聲響、鐵匠鋪隱約傳來的叮當聲,還有孩童追逐嬉鬧的尖叫,混雜成一種蓬勃而嘈雜的市井交響。陽光徹底驅散了晨霧,將屋瓦和石板路照得發亮。
啓安低垂着眼,盡量讓自己不顯得過於引人注目。他能感覺到一些好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畢竟他的衣着即使髒破,也與此地格格不入。但他更在意的是空氣中極其稀薄、駁雜的靈氣,以及偶爾從某些店鋪或民居門楣上感知到的、極其微弱且粗糙的符力波動。那感覺就像……就像他曾在天符門見過的最基礎、最初級的練習符,甚至還不如。
“前面就到了!”落煙的聲音帶着幾分雀躍,指着前方一間臨街的鋪面。
那鋪面比左右的雜貨鋪和布莊要寬敞些,門面也整潔。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寫着“落記符齋”四個端正的大字。門楣上貼着一張微微泛黃、符紋簡單的“淨塵符”,正散發着極其微弱的靈力,驅趕着試圖落下的灰塵。啓安一眼就看出,這符籙繪制得中規中矩,但用材普通,靈引(引導並存儲靈力的核心符文結構)薄弱,效力恐怕維持不了多久。
鋪門已經開了半扇。落煙率先跨過門檻,清脆地喊了一聲:“阿爹!我送早飯來啦!”
啓安跟着走進去,一股混合着朱砂、符紙、特制墨水、以及淡淡草藥味的熟悉氣息撲面而來。這味道讓他緊繃的神經下意識放鬆了一瞬,仿佛觸碰到了記憶深處某個安全的角落。
鋪子內部比外面看起來更深。靠牆是幾排高大的木架,上面整齊地碼放着各種成色的符紙(從最普通的黃草紙到略好些的竹紋紙)、研磨好的朱砂粉、盛在不同瓷盒裏的礦物顏料、一捆捆處理過的符筆(筆毫多爲普通獸毛,偶有幾支夾雜着低級靈獸毛的),還有一些封裝好的、最常見的成品符籙,如“驅蚊符”、“寧神符”、“小火符”等,被小心地放在玻璃罩子或木盒裏。
一個身穿深藍色棉布長袍、頭發有些蓬亂、眼角帶着明顯倦意的中年男人,正俯身在一張寬大的橡木工作台前。台面上散落着畫廢的符紙、用了一半的朱砂碟、幾只蘸了墨的筆,還有一盞燃了一半的油燈。男人手裏捏着一支符筆,眉頭緊鎖,對着鋪開的一張淡青色符紙,遲遲沒有落下。
聽到落煙的聲音,男人,也就是落煙的父親、落記符齋的主人落恒,抬起了頭。他面相敦厚,目光卻有一種屬於手藝人的專注和執拗。看到女兒,他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但當目光觸及落後女兒半步、安靜站在門口的啓安時,那笑意頓了一下,轉爲疑惑和審視。
“煙兒,這位是……”
“阿爹,他叫安。”落煙快步走到工作台邊,放下竹籃,一邊往外拿饅頭和粥罐,一邊語速略快地解釋,“我在鎮口遇到他的,一個人,好像……好像走散了,也沒地方去。我就帶他過來了。”她隱去了啓安衣衫特別和懷中抱書的事,只是強調了孩子的孤零。
落恒放下符筆,走到啓安面前,蹲下身,仔細打量着他。他的目光比福伯和落煙都要銳利一些,先是掃過啓安雖然髒污但質地非凡的衣物,又落在他緊抱在懷裏的那卷書上——冰蠶絲的微光在略顯昏暗的鋪子裏依舊隱約可辨。最後,他看向啓安的眼睛。
啓安沒有躲閃,但也沒有主動開口,只是沉默地回視,努力壓下眼底的驚惶,表現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或者說,是一種驚懼過後的麻木與戒備。
“安?”落恒的聲音比福伯渾厚,帶着符師常年調息養氣特有的平穩,“你從哪裏來?家裏人呢?”
同樣的問題。啓安依舊沉默,只是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落恒皺了皺眉,目光再次落在那卷書上:“你懷裏抱的,是什麼書?”
這一次,啓安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抱着書的手臂收緊,指節泛白。這是他下意識的反應,這卷《符籙基礎通解》是家族遺物,是祖父最後留給他的東西,更是他此刻唯一擁有的、與過去和符道相關的實體。他不能交出去,甚至不想被過多注意。
落恒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裏,心中疑竇更深。但他並非咄咄逼人之人,尤其是對着一個明顯受驚的孩子。他放緩了語氣:“別怕,我只是問問。你會識字嗎?認得這是什麼書嗎?”
啓安遲疑了一下,終於點了點頭,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是講……符的。”
“符?”落恒的眉毛挑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更濃的興趣。他站起身,對落煙說:“煙兒,你先帶他去後面,打點水讓他洗洗臉,找件你哥哥舊時的幹淨衣服給他換上。早飯……也給他分一份。”
“哎!”落煙高興地應了一聲,走過來輕輕拉了拉啓安的袖子,“安,跟我來。”
啓安看了看落恒,又看了看落煙,猶豫片刻,還是跟着落煙穿過鋪子側面的一道小門,走進了後面的院落。
落家是個前後後宅的小格局。前面是符齋鋪面,後面是一個方正的天井院子,栽着一棵有些年頭的桂花樹,樹下有石桌石凳。東西兩側是廂房,正面是堂屋和起居室。院子收拾得幹淨利落,牆角擺着幾盆常見的花草,透着普通人家過日子的踏實氣息。
落煙讓啓安在石凳上坐下,自己跑進廚房,不一會兒端來一盆溫水和一塊幹淨的布巾。“你先洗洗,我去找衣服。”她說着,又風風火火地跑向東廂房。
啓安看着盆中清澈的水,倒映着自己模糊的臉,還有頭頂一方被桂花樹枝葉切割成碎片的藍天。他慢慢放下一直緊抱的書卷,小心地擱在石桌上,冰蠶絲封面在陽光下流轉着溫潤的光澤。然後他掬起水,仔細地清洗臉上的污漬。冰涼的水刺激着皮膚,帶來清醒的刺痛感。
等他擦幹臉,落煙也拿着一套半舊的青色棉布衣褲回來了。“這是我哥前兩年穿的,有點大,你先湊合一下。”她指了指旁邊一間閒置的、堆放雜物的廂房,“去那裏換吧。”
啓安拿着衣服,走進那間有些昏暗的廂房。他脫下身上已經髒破不堪的“靜心緞”外衫和裏衣,換上落煙的舊衣。衣服確實寬大不少,袖口和褲腳都需要挽起來,粗糙的棉布摩擦着皮膚,與“靜心緞”的柔滑舒適截然不同,卻奇異地給他一種“落地”的踏實感。
他換好衣服走出來時,落煙已經將早飯在石桌上擺好:兩碗白粥,一碟鹹菜,幾個饅頭。她自己端着一碗粥小口喝着,看到煥然一新的啓安(雖然衣服不合身),眼睛彎了彎:“快來吃吧,這回可以坐下來好好吃了。”
啓安坐下,再次慢慢吃起來。這一次,飢餓感占了上風,他吃得比在鎮口時快了些,但依舊安靜,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落煙一邊吃,一邊偷偷觀察他。洗淨臉後的啓安,五官清秀,只是眉眼間籠着一層化不開的鬱色和與年齡不符的沉重。他吃飯的樣子很規矩,甚至可以說有種刻在骨子裏的教養感,這讓落煙更加確定他出身不一般。
前鋪隱約傳來落恒走動和翻閱東西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落恒也端着一碗粥走了出來,在石桌另一邊坐下。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石桌上那卷《符籙基礎通解》上,這次看得更仔細。
“安,”落恒喝了一口粥,狀似隨意地問,“你這書,能給我看看嗎?”
啓安握着筷子的手一頓,抬頭看向落恒,眼神裏的戒備再次浮現。
“阿爹!”落煙嗔怪地喊了一聲。
落恒擺擺手,示意女兒別插嘴,他看着啓安,語氣平和但堅持:“我沒有惡意。只是青嵐鎮地方小,符道凋零,難得見到記載符籙知識的書卷,尤其……是看起來這麼特別的書。我只看一眼封面和開頭幾頁,可以嗎?我保證,就在這裏看,不拿走。”
啓安內心掙扎。理智告訴他,應該拒絕,應該保護好這本書。但另一個聲音在說:眼前這個男人是符師,是落煙的父親,看起來不像壞人。而且,自己需要在這個地方暫時立足,需要學習符道的途徑……或許,可以冒一點險?
他緊緊盯着落恒的眼睛,似乎在判斷對方的誠意。良久,他極其緩慢地,伸出手,將書卷往落恒那邊推了推,但沒有完全鬆手。
落恒小心地拿起書卷,入手微涼沉實的觸感讓他心中一震。這材質……他從未見過。他輕輕翻開封面,映入眼簾的是工整而充滿古意的文字,以及旁邊精密優美、蘊含某種獨特韻律的配圖。僅僅看了開篇關於“靈引”基礎原理的百來個字和一副最簡單的“聚靈紋”解析圖,落恒的臉色就變了。
那文字闡述的角度,那符文圖解的結構精妙程度,遠超他接觸過的任何符道典籍!甚至比他年輕時在郡城大符齋當學徒時,有幸窺見過的幾頁殘破古符經還要深邃、還要系統!
這絕非普通符書!甚至不是一般符師世家能擁有的東西!
落恒猛地抬頭,看向啓安,眼中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還有更多無法言喻的疑問。這個孩子,到底什麼來歷?怎麼會擁有這樣的書?又怎麼會孤身一人流落到青嵐鎮這樣的小地方?
啓安被他看得有些不安,伸手想拿回書。
落恒卻下意識地將書拿遠了一些,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指着書上一處關於“靈引穩定性與載體材質共振關系”的論述,聲音帶着壓抑不住的激動:“這……這上面說的,可是真的?用青紋竹紙搭配三齡赤尾狐血調制的‘陽炎砂’,能提升火屬性低階符籙三成穩定性?我……我試驗過很多次,總覺得差一點火候,難道問題出在符紙和朱砂的搭配上?”
他的問題純屬符師見到高深理論時的本能發問,但聽在啓安耳中,卻讓他愣了一下。
啓安看向落恒手指的那段文字。那是《符籙基礎通解》第一章裏,關於“符籙材料基礎匹配原理”中的一個很基礎的例子。在天符門,這是剛入門弟子就要掌握的知識點。
他猶豫了一下,看着落恒急切求知的眼神,又想起對方提供的食物和衣服,還有落煙的善意。他終於,用那種依舊幹澀但清晰了一些的聲音,低聲回答道:
“書上說的,是對的。但……不止。三齡赤尾狐血陽氣初固未躁,青紋竹紙性溫偏韌,兩者共振,確實能穩火性。但若要效果最佳,‘陽炎砂’研磨時,需兌入一滴晨露,在卯時初刻、陽氣初升時調制,畫符時筆走‘離火中正紋’,而非通用的‘炎爆紋’。這樣,穩定性可提升近五成,且符力損耗降低。”
這一段話,啓安說得不算快,但條理清晰,用詞準確,帶着一種自然而然的篤定,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落恒徹底呆住了。他拿着書卷的手微微顫抖,眼睛瞪得老大,像是第一次認識眼前這個孩子。這段話裏包含的信息,不僅驗證了書上的理論,更提出了他聞所未聞的精確改良方案!時辰、添加物、筆法紋路……這絕不是胡亂編造,其內在的符理邏輯嚴絲合縫!
落煙也聽得懵懵懂懂,但她能看出父親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她看看父親,又看看一臉平靜(甚至有些茫然自己是否說多了)的啓安,小嘴微微張開。
院子裏安靜下來,只有風吹過桂花樹葉的沙沙聲。
良久,落恒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他將書卷極其鄭重地、雙手遞還給啓安,眼神已經變得無比復雜,有震驚,有探究,有敬畏,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火熱。
他站起身,退後兩步,對着啓安,這個看起來不過八九歲、穿着他兒子舊衣服的孩童,鄭重地拱了拱手——這是符師之間交流時,對學識高於自己者的禮節。
“安……小友。”落恒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落某……受教了。”
這一禮,這一聲“小友”,不僅讓落煙驚呆了,也讓啓安有些手足無措。他下意識地站起身,卻不知該如何回應。
落恒直起身,看着啓安,眼神灼灼,仿佛在看着一塊蒙塵的璞玉,一座突然出現在眼前的、蘊藏着無盡符道奧秘的寶山。
他知道,這個名叫“安”的孩子身上,一定有着天大的秘密和過往。但此刻,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孩子擁有着他難以想象的符道知識,哪怕只是最基礎的部分,也足以顛覆青嵐鎮,甚至更廣闊地域的符道認知!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說道:
“安小友,若你暫無去處……可願暫時留在落某這符齋?”
他的目光掃過啓安懷中的書,又落回啓安臉上,補充道:
“我落家符齋雖小,材料粗陋,但也算是個與符打交道的地方。你……可願在此,與我,或許……也與小女落煙,一起探討符道?”
他沒有說“收留”,也沒有說“教授”,而是用了“探討”這個詞。姿態放得極低。
啓安抱着失而復得的書卷,看着眼前目光真誠(盡管充滿探究)的落恒,又看了看旁邊一臉好奇與期待的落煙。桂花樹的影子落在石桌上,輕輕晃動。
留下來嗎?在這個有符齋、有符師、有善意的地方?
體內的封印沉靜無聲,眉心的灼熱早已平復。但懷中書卷的冰涼,和腦海中那些屬於天符門的符道記憶,卻在微微發熱。
他需要一個起點。一個不引人注目,又能接觸符道、學習成長的起點。
良久,啓安迎着落恒的目光,極輕,但無比清晰地點了點頭。
“好。”
一個字,塵埃落定。
落恒的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又充滿期待的笑容。落煙更是高興地拍了一下手。
陽光灑滿小院,桂花樹的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對於啓安而言,青嵐鎮落家符齋,不再僅僅是一個暫時的避風港。
它成了他在這陌生大陸上,踏上符道修行之路的,第一個,也是至關重要的——起點。那卷《符籙基礎通解》,也終於不必再僅僅作爲遺物被緊抱懷中,而是可以真正被翻開、被研讀、被用於實踐,在這平凡的人間煙火裏,悄然點亮第一縷屬於新生的符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