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場雪,在除夕夜的傍晚悄然而至。
許寒酥站在巷口的電線杆下,影子被路燈拉得細長,又被飄落的雪花剪碎。她穿着一件紅色的羽絨服——母親特意買的新年禮物,尺碼還是偏大,罩在她已經消瘦不少的身上,空蕩蕩的。圍巾是手織的,深灰色,繞了好幾圈,幾乎遮住半張臉。
她在等。等了三年的那個人。
口袋裏,那張字條已經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發軟。上面只有七個字,她寫了一整天才決定下來——“對不起。我不討厭你。”
簡單到蒼白。但這是她能想到的、全部的話。
雪花落在睫毛上,化成冰涼的水滴。她眨了眨眼,看見遠處有人影走來。一個,兩個,三個……都不是。心髒在期待和恐懼之間反復拉扯,跳得又急又亂。
這一年半,她長高了五厘米,瘦了十斤。鏡子裏的女孩有了清晰的鎖骨,下巴的輪廓不再圓潤,眼睛因爲長期熬夜而有了淡淡的黑眼圈,但眼神比從前堅定——至少表面上是。
她考上了一中。九月份開學那天,她站在嶄新的校門口,穿着和白校服截然不同的、七中的舊校服,在人群裏尋找那個身影。找了一整天,沒找到。後來才知道,周燼陽的父母工作又調走了,他轉學去了外地,爲了保留學籍,中考才回來考的。
所以他們又錯過了。像兩條總是錯開的軌道,明明在同一片天空下,卻永遠碰不到一起。
直到一周前,陳婷婷在QQ上發來消息:“周燼陽回來了!他爸媽調回本市了,他轉學回來讀高一。”
許寒酥盯着那行字,看了整整十分鍾。手指在鍵盤上懸着,不知道該回什麼。最後只打了一個字:“哦。”
關掉電腦,她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心髒跳得很快,像要掙脫胸腔的束縛。
三年了。
三年沒說過一句話。三年沒見過一次面——除了圖書館那次,他假裝沒看見她。
他現在……是什麼樣子?還恨她嗎?還會記得那句“我討厭你”嗎?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必須道歉。必須說清楚。必須把那個結解開,不管結果如何。
於是她打聽到了他家的地址——棉紡廠新蓋的職工樓。知道他除夕夜會去爺爺奶奶家吃年夜飯,會經過這條巷子。
於是她站在這裏,在零下三度的寒風裏,等一個可能不會來的人。
雪花越來越大,從細碎的粉末變成鵝毛般的薄片。地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咯吱聲。許寒酥跺了跺凍僵的腳,看了看手表——八點二十。年夜飯應該快結束了。
再等半小時。她告訴自己。半小時他不來,就回家。
時間一分一秒地爬。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長。耳朵凍得發疼,手指在手套裏蜷縮着,指尖冰涼。她想起六年級那個冬天的傍晚,周燼陽給她買的熱奶茶。鐵罐很燙,暖了手,也暖了心。
現在,連回憶都是冷的。
就在她準備放棄的時候,巷子那頭,出現了一個身影。
高瘦,穿着黑色羽絨服,圍着深灰色圍巾——和她的是同一種灰色。雙手插在口袋裏,低着頭走路,腳步不疾不徐。
是周燼陽。
許寒酥的心髒猛地一縮,像被一只手攥住了。呼吸停滯,血液倒流,耳朵裏嗡嗡作響。她想躲起來,但腿像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他越走越近。路燈的光照在他臉上,雪花在他頭頂飛舞,像某種慢鏡頭。她看清了他的臉——比三年前更成熟了。輪廓更加分明,眉骨突出,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條線。眼睛還是那樣,平靜,深邃,像冬夜的深潭。
他在想什麼?他看見她了嗎?
距離越來越近。十米,五米,三米……
周燼陽抬起頭。
目光相遇。
時間靜止了。
雪花在他們之間飄落,一片,兩片,三片。世界安靜得只剩下心跳聲——她的心跳,狂亂,破碎;他的心跳,她聽不見,但能想象,應該是平穩的,冷漠的。
周燼陽的腳步頓住了。他看着她,眼神裏沒有驚訝,沒有憤怒,沒有喜悅。什麼都沒有。像看一個陌生人,或者,像看一個早就預料會出現在這裏的人。
三秒。五秒。十秒。
誰也沒說話。
許寒酥的嘴唇在發抖,想開口,但發不出聲音。喉嚨像被凍住了,氣管像被堵住了。她張了張嘴,只呼出一團白氣。
周燼陽移開目光,繼續往前走。從她身邊經過時,肩膀輕輕擦過她的羽絨服,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他要走了。
他又要走了。
像三年前一樣,轉身,離開,不留一句話。
“周燼陽!”
聲音沖出口腔,嘶啞,顫抖,帶着哭腔。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周燼陽停下腳步,背對着她。黑色的羽絨服在雪地裏像一道沉默的剪影。
許寒酥的手在口袋裏攥緊了那張字條,紙的邊緣已經溼了。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部發疼。
“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小,但很清晰,“我有話要對你說。”
周燼陽沒有轉身。
雪下得更大了。雪花落在他的肩頭,落在她的睫毛上,落在他們之間的地面上,積起薄薄一層,像某種潔淨的、脆弱的屏障。
“三年前……”許寒酥的聲音在抖,“我說了很過分的話。對不起。”
還是沒有回應。
她咬咬牙,繼續說:“我說你可憐我,說你同情我……那些都是氣話。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我……我只是……自卑。”
這個詞說出來,像拔掉了一根刺,疼,但痛快。
“我胖,我笨,我成績不好……我覺得自己不配做你的朋友。所以你說要幫我,我覺得你在可憐我。你對我好,我覺得你在同情我。”她的眼淚掉下來,滾燙的,在冰冷的臉頰上劃出兩道痕跡,“我錯了。對不起。”
周燼陽的肩膀微微動了一下,但依然沒有轉身。
“還有……”許寒酥的聲音更小了,“我說我不需要你……那也是氣話。我需要。我一直都需要。只是我不敢承認。”
她擦掉眼淚,但新的眼淚又涌出來:“周燼陽,我不討厭你。從來都不。”
終於說出來了。這三年,壓在心上最重的那塊石頭,終於挪開了。
她等着。等着他轉身,等着他說話,等着他原諒,或者不原諒。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雪花無聲地飄落。遠處傳來鞭炮聲,噼裏啪啦,喜慶而遙遠。
周燼陽終於轉過身。
路燈的光照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陰影。他的眼睛看着她,很深,很靜,像要把她整個人吸進去。
“說完了?”他問。
聲音比三年前更沉了,有了少年的磁性,但語氣很淡,聽不出情緒。
許寒酥點點頭,又搖搖頭:“還……還有一句。”
“什麼?”
“我考上一中了。”她說,聲音裏有小小的驕傲,也有小小的卑微,“九月開學……我們會在同一個學校。”
周燼陽沉默了幾秒:“我知道。”
他知道?他怎麼會知道?
“陳婷婷告訴我的。”他似乎看穿了她的疑問,“她說你拼了命學習,瘦了十斤。”
許寒酥的臉微微發熱。原來他知道。原來他一直都知道。
“所以……”她鼓起最後的勇氣,“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問完這句話,她幾乎虛脫。所有的勇氣都用完了,所有的期待都押上了。像賭徒翻開最後一張牌,等待命運的宣判。
周燼陽看着她。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他沒有眨眼,任由雪花融化,化成細小的水珠。
“許寒酥。”他說,聲音很輕,像雪花落地。
“嗯?”
“你知不知道,”他頓了頓,“你說‘我討厭你’的那天,我回家哭了。”
許寒酥愣住了。
周燼陽……哭了?那個總是平靜的、淡漠的、好像什麼事都無所謂的周燼陽,哭了?
“不是因爲生氣,”他繼續說,語氣依然平靜,但話裏的內容像刀子,“是因爲……我以爲你真的討厭我。”
他移開目光,看向遠處飄雪的夜空:“我以爲,我做的所有事,在你看來都是多餘的。我以爲,你其實一直都很煩我,只是不好意思說。我以爲……那三年,你終於說出來了真心話。”
許寒酥的眼淚洶涌而出。她拼命搖頭:“不是的……不是那樣的……”
“我知道。”周燼陽轉回頭,看着她,“後來我想明白了。你不是討厭我,你是討厭你自己。”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砸在許寒酥心上。她怔怔地看着他,眼淚模糊了視線。
“你覺得你胖,你笨,你不配得到別人的好。”周燼陽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清晰,“所以當有人對你好,你就懷疑,你就試探,你就用最難聽的話把對方推開。好像這樣,就能證明你果然不配,就能回到你熟悉的、一個人的世界裏。”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許寒酥無法反駁,只能流淚。
“許寒酥,”周燼陽向前走了一步,離她更近了。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和少年特有的、幹淨的氣息,“這三年,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如果那天,你沒有說那些話,我們現在會是什麼樣子?”他看着她的眼睛,“可能還是朋友。可能我會繼續教你數學。可能我們會一起考上一中,一起上高中,一起……”
他沒有說下去。但許寒酥懂了。
一起走更長的路。
一起看更多的風景。
一起度過這三年,而不是各自孤單。
“對不起……”她哭出聲來,“我真的……真的對不起……”
周燼陽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還是那個牌子,小學時他常備的那種。遞給她。
“擦擦吧。”他說,“臉都凍紅了。”
許寒酥接過紙巾,抽出一張,擦眼淚,擦鼻涕,動作笨拙得像個小孩子。擦完了,她抬起頭,眼睛紅腫,鼻尖通紅,樣子很難看。
但周燼陽看着她的眼神,很溫和。
“許寒酥,”他說,“我原諒你了。”
五個字。像五把鑰匙,打開了她心上所有的鎖。許寒酥的眼淚又涌出來,但這次,是釋然的,溫暖的。
“真的……嗎?”她哽咽着問。
“嗯。”周燼陽點點頭,“其實早就原諒了。在圖書館看見你的時候,就想說了。但……”
“但你假裝沒看見我。”許寒酥接話。
周燼陽難得地笑了——很淡的笑,嘴角彎起一點點,眼睛裏有光:“你發現了。”
“當然發現了。”許寒酥也笑了,邊笑邊哭,“我難過了好幾天。”
“對不起。”周燼陽說。
這句“對不起”,讓許寒酥愣住了。他爲什麼要道歉?
“我不該假裝沒看見你,”周燼陽說,“但那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三年沒說話,突然見面,說什麼都覺得尷尬。”
許寒酥點點頭。她能理解。其實剛才,她也差點說不出話。
雪漸漸小了。從紛揚的大雪變成稀疏的雪花,緩緩飄落。地上的積雪已經能沒過鞋面,白茫茫一片,像把整個世界都清洗了一遍。
“冷嗎?”周燼陽問。
“冷。”許寒酥老實說,牙齒在打顫。
“走吧,”周燼陽說,“我送你回家。”
他們並肩走在雪地裏。腳步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像某種默契的節奏。路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挨得很近,時不時重疊在一起。
“你……轉學去了哪裏?”許寒酥問。
“B市。我爸工作調動,跟過去了。”周燼陽說,“但學籍還在這裏,所以中考得回來考。”
“哦。”許寒酥點點頭,“那……你現在回來了,還走嗎?”
“不走了。”周燼陽說,“我爸這次調回來,是長期任職。我也轉學回來了,開學就在一中讀高一。”
“那……”許寒酥的心跳快了一拍,“我們……同班嗎?”
“不知道。”周燼陽看了她一眼,“希望吧。”
希望吧。三個字,讓許寒酥心裏暖洋洋的。
他們走到槐花巷口。巷子裏的路燈壞了,黑漆漆的,只有雪地的反光映出模糊的輪廓。
“我到了。”許寒酥停下腳步。
“嗯。”周燼陽也停下來。
沉默了幾秒。雪花在他們之間飄落,像某種溫柔的簾幕。
“周燼陽,”許寒酥小聲說,“謝謝你。”
“謝什麼?”
“謝謝你……原諒我。”她說,“還有,謝謝你三年前對我那麼好。”
周燼陽沒說話,只是看着她。黑暗中,他的眼睛很亮,像雪地裏的星星。
“許寒酥,”他說,“你變了。”
“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變瘦了。”周燼陽說,語氣裏有一絲笑意,“也變勇敢了。”
勇敢?許寒酥從來沒想過這個詞會用在自己身上。但今晚,她確實做了一件勇敢的事——在雪地裏等了兩個小時,說完了所有該說的話。
“那是因爲……”她頓了頓,“我不想再後悔了。”
周燼陽點點頭:“嗯。”
遠處傳來鍾聲——是新年的鍾聲,從市中心的大鍾樓傳來,悠長,渾厚,穿透雪夜。緊接着,鞭炮聲四起,煙花在夜空中炸開,絢爛的光照亮了雪地,也照亮了他們的臉。
“新年快樂。”周燼陽說。
“新年快樂。”許寒酥回應。
他們相視而笑。很淡的笑,但很真實。
“開學見。”周燼陽揮揮手。
“開學見。”許寒酥也揮揮手。
她轉身走進巷子。走了幾步,回頭看。周燼陽還站在原地,看着她。煙花在他頭頂綻放,五彩的光落在他身上,像給他鍍上了一層夢幻的色彩。
她也站在原地,看了他幾秒,然後轉身,快步跑回家。
心髒跳得很快,但不是因爲冷,不是因爲累,是因爲……開心。
三年了。她終於說出了“對不起”。
他也終於說了“我原諒你了”。
一切,好像真的可以重新開始。
回到家,母親正在看春晚,聽見開門聲,轉過頭:“回來啦?凍壞了吧?快來喝點熱湯。”
許寒酥脫下外套,圍巾,手套。手指凍得發紅,但心裏很暖。
“媽,”她忽然說,“我見到周燼陽了。”
母親愣了一下:“那個小學同桌?”
“嗯。”許寒酥點點頭,“我們和好了。”
母親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那就好。快去喝湯。”
許寒酥走到廚房,盛了一碗熱湯。是母親燉的雞湯,很香,熱氣氤氳。她小口小口地喝,從喉嚨暖到胃裏,再暖到心裏。
回到房間,她從抽屜最深處拿出日記本。鑰匙在筆袋裏,她找了半天才找到。打開鎖,翻到新的一頁。
筆尖在紙上懸了很久,才落下:
“新年夜,下雪。
我等到了他。
我說了對不起。
他說他原諒我了。
他說我變勇敢了。
他還說,希望開學同班。
三年了,終於說清楚了。
心裏那塊大石頭,終於挪開了。
新年快樂,許寒酥。
新年快樂,周燼陽。
新的開始,真的來了。”
寫完,她合上日記本,沒有鎖,直接放回了抽屜。
也許,以後不用再鎖了。
有些秘密,已經說出來了。
有些心事,已經解開了。
她走到窗前,拉開窗簾。雪停了,夜空被煙花照亮,一朵又一朵,絢爛,短暫,但美得驚心動魄。
遠處,棉紡廠職工樓的方向,也有煙花升起。
他在看嗎?會不會也想起剛才的對話?會不會也期待開學?
許寒酥不知道。但她知道,明天醒來,世界會不一樣。
雪會融化,春天會來。
而她和他,會在一中重逢。
在全新的校園裏,開始全新的故事。
這次,她不會再逃了。
不會再懷疑了。
不會再推開任何人了。
她會好好珍惜,這份失而復得的友誼。
也會好好珍惜,這個終於勇敢了一點的自己。
窗外,煙花還在綻放。
新的一年,真的開始了。
帶着希望,帶着歉意,帶着原諒。
帶着所有沒說出口的、但彼此都懂的心情。
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