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書送到的那天,許寒酥盯着“第七中學”四個字看了很久。
第七中學。區裏最普通的初中,升學率中等,校服是灰撲撲的藍色,校舍是二十年前的老樓。但對她來說,已經夠了——這是她拼盡全力能夠到的地方。
母親很高興,特意做了紅燒肉:“能上七中就好,離家近,媽媽放心。”
許寒酥小口吃着飯,沒說話。她其實知道,母親原本希望她考上二中,但她的分數差三分。三分,一道選擇題的距離,卻隔開了兩種不同的人生。
她沒問周燼陽去了哪裏。不敢問,也不敢想。
直到開學前一天,她在菜市場遇見陳婷婷。一年沒見,陳婷婷長高了不少,穿着新裙子,馬尾辮扎得高高的。
“寒酥!”陳婷婷眼睛一亮,“你也來買菜?”
許寒酥點點頭,手裏拎着母親讓買的土豆。
“你在哪個中學?”陳婷婷問。
“七中。”
“我在實驗中學,”陳婷婷說,語氣裏有點驕傲,隨即又壓低聲音,“你知道嗎,周燼陽去一中了。”
市一中。全市最好的初中,在市中心,要坐四十分鍾公交車才能到。錄取線比七中高六十分。
許寒酥的手指緊了緊,塑料袋勒進掌心:“哦。”
“聽說他是我們小學唯一考上一中的,”陳婷婷繼續說,“張雯也考上了,不過她是體育特長生。對了,李昊去了二中……”
後面的話,許寒酥沒聽清。耳朵裏嗡嗡作響,像有什麼東西在轟鳴。
市一中。和周燼陽。
他們在同一個城市,卻像在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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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開學第一天,許寒酥站在七中的校門口。灰色的教學樓,鏽跡斑斑的欄杆,操場的水泥地裂開細縫,縫隙裏長着倔強的野草。
她的教室在一樓,最靠邊的位置。同桌是個胖胖的男生,叫王超,說話時總愛推眼鏡。前桌是兩個女生,正興奮地討論暑假看的電視劇。
沒有熟悉的面孔。沒有周燼陽。
這樣也好。許寒酥想。全新的開始,全新的人生。把小學的一切都忘掉,包括那個說“我討厭你”的人。
她開始拼命學習。早上六點起床背英語,課間做數學題,晚上寫到十一點。母親給她買了台燈——很便宜的那種,燈光昏黃,但足夠照亮課本上的字。
第一次月考,她考了班級第八名。班主任在班會上表揚她:“許寒酥同學非常努力,大家要多向她學習。”
掌聲稀稀拉拉。許寒酥低着頭,手指摳着橡皮。她想起小學時,周燼陽說“成績可以提”。現在她提上來了,但他看不見了。
十月的某個周末,母親帶她去市中心買冬衣。公交車搖搖晃晃,穿過大半個城市。許寒酥靠窗坐着,看着窗外掠過的街道、店鋪、行人。
突然,她看見了那個校門。
市一中。燙金的校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校門是氣派的電動伸縮門,後面是嶄新的教學樓,紅色的塑膠跑道,綠色的足球場。穿着白色校服的學生三三兩兩走進走出,臉上帶着許寒酥不熟悉的光彩。
公交車在紅燈前停下。許寒酥貼着車窗,拼命地看。她看見一個背影——高瘦,短發,穿着白校服,背着深藍色書包。那個背影走進校門,消失在樓宇之間。
是他嗎?不知道。距離太遠,看不清楚。
但她的心髒開始狂跳,像要從胸腔裏蹦出來。
綠燈亮了,公交車啓動。一中的校門越來越遠,最後變成一個模糊的白點。
“看什麼呢?”母親問。
“沒什麼。”許寒酥轉回頭,手指緊緊攥着衣角。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躺在床上,睜着眼睛看天花板。月光從窗戶照進來,把房間分成明暗兩半。
她想起五年級的教室,靠窗的位置。想起六年級的操場,滾動的足球。想起他說“我討厭你”時的眼神。
眼淚無聲地流下來,浸溼了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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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上學期期末,許寒酥考了班級第五名。母親把成績單貼在牆上,每天看一遍,笑得合不攏嘴。
寒假第一天,許寒酥去了市圖書館。她需要借幾本參考書,七中的圖書館太小,藏書太少。
市圖書館在市中心,離一中只有兩站路。她坐在公交車上,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一年前,她來過這裏,和周燼陽一起——小學組織參觀科技館,他們被分在同一組。那天他給她講解飛機模型的工作原理,聲音平靜,邏輯清晰。
“市圖書館到了。”報站聲把她拉回現實。
圖書館很大,安靜得能聽見翻書的聲音。許寒酥在書架間穿梭,尋找需要的書。三樓,理科區,她在“初中數學競賽”的書架前停下——周燼陽應該會看這類書吧?
手指劃過書脊,一本本看過去。突然,她停住了。
《全國初中數學聯賽精選》的借閱卡上,有一個熟悉的字跡:周燼陽。借閱日期:三個月前。
她的手指微微發抖,輕輕翻開書。內頁很幹淨,沒有筆記,只有幾處用鉛筆做的標記——是他習慣的方式,輕輕的勾畫,不破壞書頁。
她抱着那本書,在書架間的長椅上坐下。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在書頁上,灰塵在光柱裏飛舞。
她翻開第一頁,開始看。題目很難,她大多看不懂。但看着那些他可能看過的字,畫過的線,心裏某個地方突然柔軟下來。
原來他們還在同一個城市。原來他們還會看同一本書。原來……他們之間還有這麼一點微弱的聯系。
她把書借了回去。晚上,在昏黃的台燈下,她一題一題地啃。看不懂就問老師,老師也不會就上網查。一個月寒假,她把這本競賽書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雖然只弄懂了三分之一。
但她覺得,好像離他近了一點。
哪怕只是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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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下學期,許寒酥加入了學校的文學社。不是因爲喜歡,是因爲文學社活動少,可以名正言順地待在教室裏看書、寫作業。
社長是個初三的學姐,叫蘇晴,戴黑框眼鏡,說話溫柔:“寒酥,你這篇《秋日》寫得很好,很細膩。”
那是許寒酥寫的第一篇散文,關於小學操場的那棵槐樹,關於落葉,關於消失的足球。
“謝謝學姐。”她小聲說。
“不過……”蘇晴猶豫了一下,“總覺得文章裏有種很深的孤獨感。你……還好嗎?”
許寒酥愣了一下,低下頭:“我很好。”
蘇晴沒再問,只是拍拍她的肩:“如果想聊天,隨時找我。”
許寒酥點點頭,但從來沒找過。有些話,說不出口。有些情緒,只能自己消化。
四月,文學社組織去市植物園采風。又是植物園,許寒酥站在門口,想起六年級的春遊,想起周燼陽陪她慢慢走的山路,想起他說“走自己的路”。
“寒酥,發什麼呆呢?”蘇晴走過來。
“沒什麼。”許寒酥搖搖頭,跟着隊伍走進去。
植物園還是老樣子。槐樹新發了芽,銀杏抽出嫩葉,竹林沙沙作響。許寒酥走在最後面,拿起相機——社團的公用相機,很舊了,但還能用。
她拍落葉,拍新芽,拍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拍着拍着,鏡頭裏突然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白色校服,深藍色書包,高瘦的背影,站在竹林邊的小徑上。
她的手一抖,相機差點掉在地上。
是周燼陽。
他和幾個同樣穿白校服的男生在一起,似乎在討論什麼。他手裏拿着筆記本,邊說邊記,側臉的線條比小學時更硬朗,眉頭微皺,是思考時的表情。
許寒酥躲在樹後,隔着十幾米的距離,偷偷地看。像個小偷,偷竊這短暫的、不屬於她的時光。
一年半沒見了。他長高了,肩膀寬了,聲音應該也變了吧?她還記得他小學時的聲音,平靜,沉穩,像秋日的潭水。
現在呢?會不會更沉?會不會有了少年的磁性?
她不知道。她聽不見。
那幾個男生笑起來,拍了拍周燼陽的肩。他也笑了——很淡的笑,嘴角彎起一點弧度,眼睛微微眯起。是許寒酥很少見過的、放鬆的笑容。
原來他在一中,過得很好。
有朋友,有學習,有未來。
而她,在七中,一個人,拼命追趕一個永遠追不上的背影。
心髒突然很疼,像被什麼鈍器重重砸了一下。她放下相機,轉身離開。腳步很快,幾乎是小跑,好像慢一點就會被發現,會被那雙平靜的眼睛看見。
跑出植物園,她才停下來,扶着樹幹大口喘氣。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下來,一滴,兩滴,砸在地上,洇開深色的水漬。
爲什麼哭?她不知道。
是因爲看見他過得好?是因爲自己還在原地?還是因爲……他們真的成了陌生人?
蘇晴追出來,看見她哭,嚇了一跳:“寒酥?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許寒酥用力擦眼淚,“沙子……進眼睛了。”
蘇晴看了看她紅紅的眼睛,又看了看植物園的方向,似乎明白了什麼。她沒追問,只是遞過來一張紙巾:“擦擦吧。我們該回去了。”
回學校的公交車上,許寒酥靠着車窗,看着外面飛速倒退的街景。玻璃映出她的臉,模糊的,變形的,像某種不真實的幻影。
她想,如果六年級那天,她沒有說那些傷人的話,現在會怎樣?
他們可能還在同一所中學。他可能還會教她數學。他們可能還會一起放學,一起撐傘,一起走過長長的街道。
可是沒有如果。
她說出口的話,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
他聽見的“我討厭你”,像一根刺,扎在心裏,拔不出來了。
於是他們就這樣,一個往東,一個往西,越走越遠。
遠到看不見彼此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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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那年,許寒酥的體重開始下降。不是刻意減肥,是學習太累,吃飯不規律。母親擔心她,每天變着花樣做菜,但她吃不下。
鏡子裏的女孩依然圓潤,但下巴尖了一點,眼睛大了一點。她把頭發留長了,扎成低馬尾,看起來更安靜,更沉默。
她的成績穩定在班級前三。班主任找她談話,說有機會沖刺重點高中。
“七中每年能考上重點高中的不超過十個,”班主任說,“你是最有希望的之一。”
許寒酥點點頭:“我會努力的。”
努力爲了什麼?她沒想過。好像努力已經成爲一種習慣,一種逃避思考的方式。只要一直往前跑,就不用回頭看。只要一直學習,就不用想那些不該想的事。
但她還是會想。
夜深人靜時,台燈昏黃的光暈裏,她會拿出那本數學競賽書,翻到有他筆跡的那一頁,指尖輕輕摩挲那些淺淺的鉛筆痕。
那是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系了。
一本借過的書,一個寫過的名字。
初二下學期,她在市圖書館又遇見了他。
那天是周六,圖書館人很多。她在二樓自習區找位置,轉了一圈,終於看見一個空位——靠窗,陽光很好。
她走過去,放下書包,抬起頭,愣住了。
對面坐着周燼陽。
他低着頭,正在寫什麼。面前的桌子上攤着幾本厚厚的參考書,一本攤開的習題集,一支黑色鋼筆。陽光照在他手上,手指修長,握筆的姿勢依然標準。
許寒酥站在原地,像被釘住了。心髒跳得飛快,呼吸變得困難。她想轉身離開,但腿不聽使喚。
周燼陽似乎察覺到目光,抬起頭。
四目相對。
時間靜止了。
許寒酥看見他的眼睛——還是那樣平靜,像秋日的潭水,但潭水深了,暗了,有了她看不懂的東西。他的眼神在她臉上停留了三秒,然後移開,低下頭,繼續寫字。
好像沒認出她。
或者認出了,但不想理她。
許寒酥慢慢地、慢慢地坐下。動作很輕,像怕驚動什麼。她從書包裏拿出課本,攤開,但眼睛看不見字。餘光裏全是他的身影,他的手指,他的側臉,他微微皺起的眉頭。
兩個小時,他們誰也沒說話。
圖書館很安靜,只有翻書聲、寫字聲、偶爾的咳嗽聲。陽光慢慢移動,從他那邊移到她這邊,溫暖的光暈包裹着兩個人,卻溫暖不了中間那道無形的牆。
許寒酥偷偷看他。他做題很快,鋼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偶爾停頓,思考,然後繼續。他的手指關節更分明了,手腕上戴着一塊黑色的電子表——小學時他沒有戴表的習慣。
他變了。又好像沒變。
還是那個安靜的、專注的周燼陽。只是離她更遠了。
終於,周燼陽收拾東西。他把書一本本合上,裝進書包,拉上拉鏈,站起來。
許寒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會說什麼嗎?會打個招呼嗎?哪怕只是點個頭?
周燼陽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淡,像看一個陌生人。
然後他轉身,走了。
腳步聲在安靜的自習區漸行漸遠,最後消失。
許寒酥坐在原地,盯着對面空蕩蕩的座位。陽光照在桌面上,灰塵在光柱裏飛舞,像無數細小的、無望的夢。
他沒說話。
一個字都沒說。
原來,他們真的成了陌生人。
比“我討厭你”更殘忍的,是無視。
是明明看見了,卻裝作沒看見。
是明明認識,卻假裝不認識。
許寒酥趴在桌子上,把臉埋進臂彎裏。沒有哭,只是覺得累。深深的,從骨頭裏透出來的累。
那天晚上,她在日記本上寫——她重新開始寫日記了,鎖在抽屜最深處,鑰匙藏在枕頭底下。
“今天在圖書館遇見他。
他看了我三秒,然後移開目光。
我們坐了整整兩個小時,一句話都沒說。
他走的時候,沒有回頭。
我想,他是真的討厭我。
也許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
許寒酥,這是你自找的。
你活該。”
寫到最後三個字,筆尖用力,幾乎戳破紙張。
活該。
是的,她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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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那年,許寒酥拼了命。
每天早上五點起床,背政治、背歷史、背文言文。課間不休息,做數學題、物理題、化學題。晚上寫到凌晨一點,困了就喝濃茶,苦得皺眉,但能提神。
她的成績沖到年級前十。班主任把她叫到辦公室,眼睛發亮:“許寒酥,照這個勢頭,你有希望考上一中!”
一中。周燼陽在的一中。
許寒酥的心髒猛地一跳:“真的嗎?”
“真的!”班主任興奮地說,“雖然七中往年考上一中的很少,但你不是沒可能。加油!”
從那天起,“考上一中”成了許寒酥全部的目標。像黑暗中的燈塔,像沙漠裏的綠洲,像溺水的人抓住的浮木。
她要考上一中。
她要和他站在同一個地方。
她要……親口說一句“對不起”。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她心裏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她用全部的營養澆灌它,用全部的生命支撐它。
母親發現她瘦了,心疼得不行:“寒酥,別太拼了,身體要緊。”
“沒事,”許寒酥說,眼睛盯着習題集,“我很好。”
她不好。但她不能說。
初三下學期,全市模擬考。許寒酥考了全市第兩百名——這個成績,穩穩能上一中。
成績出來的那天,她一個人在操場走了很久。夕陽西下,影子拉得很長。她想起小學的操場,想起滾動的足球,想起他說“踢球就是踢球,想那麼多幹嘛”。
如果現在他在,會說什麼?
也許會說“恭喜”。
也許會說“我就知道你可以”。
也許……什麼都不會說。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離他近了一步。只有一步了。
中考前一周,許寒酥去了市一中的校門口。放學時間,穿着白校服的學生魚貫而出,說說笑笑,臉上是青春的張揚。
她躲在馬路對面的樹後,看着。一個又一個身影,都不是他。
等了半個小時,終於看見了。
周燼陽和幾個男生一起走出來。他走在中間,聽旁邊的男生說話,偶爾點頭。他好像又長高了,肩膀更寬了,白校服穿在身上,幹淨挺拔。夕陽照在他臉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
那麼耀眼,那麼遙遠。
許寒酥緊緊攥着書包帶子,指甲陷進掌心。她想沖過去,想喊他的名字,想說“我考上一中了”。
但她沒有。
她只是躲在樹後,看着他走遠,消失在街道盡頭。
像過去三年裏無數次那樣,偷偷地看,悄悄地離開。
第二天,她在日記本上寫:
“我看見他了。
他很好。
我考上一中了。
九月,我們會在同一個學校。
到時候,我要親口說對不起。
他會原諒我嗎?
不知道。
但我想試試。
最後一次試試。”
寫完,她合上日記本,鎖進抽屜。鑰匙放進筆袋,隨身攜帶。
中考三天,她發揮得很好。最後一科結束,走出考場時,陽光刺眼。她眯起眼睛,看着蔚藍的天空,心裏突然很平靜。
結束了。
小學畢業三年後,她終於又要和他站在同一個地方了。
這次,她不會逃了。
她會找到他,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地說:
“周燼陽,對不起。”
“還有……我不討厭你。”
“從來都不。”
可是這些話,要等到九月才能說。
而現在,是六月。
還有三個月。
三個月,九十天,兩千一百六十個小時。
她會等。
等他回到這個城市——陳婷婷說,周燼陽的父母工作又調回來了,他初三下學期轉學回了本地,但爲了學籍,中考還得回一中考。所以中考結束後,他就會回來。
回到有她的城市。
回到她的世界裏。
許寒酥不知道的是,當她滿懷希望地等待九月時,周燼陽也在等。
等一個道歉。
等一個解釋。
等一個答案。
等了三年的答案。
而這一切,將在新年夜揭曉。
在那個寒冷的、飄着雪花的夜晚,他們會重逢。
會說該說的話。
會解開該解的結。
只是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有些結解開了也有痕,有些話說出口也收不回。
但那是後來的事了。
此刻,許寒酥只是站在六月的陽光下,看着遠方,心裏懷着一個小小的、卑微的、卻無比堅定的希望。
希望他原諒她。
希望他們還能做朋友。
希望一切,還能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