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級下學期的開學典禮上,校長在廣播裏用激昂的語調說:“這是你們小學階段的最後四個月。四個月後,你們將迎來人生第一次重要的選拔——小升初考試!”
許寒酥坐在教室裏,盯着黑板旁邊的倒計時牌:距離小升初考試還有120天。數字用紅色粉筆寫得很大,像某種警示。
她的數學期末考了83分,比上學期進步了15分。按照約定,她可以繼續和周燼陽坐同桌。班主任在安排座位時,看着成績單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周燼陽願意幫你,你要珍惜。”
“我會的。”許寒酥小聲保證。
可開學第一天,許寒酥就發現有什麼不一樣了。
課間,前排女生陳婷婷轉過身來——她現在和許寒酥的關系緩和了一些,至少不會公開嘲笑她了。她壓低聲音說:“寒酥,你知道張雯她們在背後怎麼說你嗎?”
許寒酥搖搖頭,心裏卻一緊。
“她們說……你故意考差一點,就爲了繼續和周燼陽坐一起。”陳婷婷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清晰,“說你心機重。”
許寒酥的臉瞬間白了:“我沒有……”
“我知道你沒有,”陳婷婷說,“但她們不信。張雯還說,周燼陽肯定煩死你了,只是不好意思說。”
椅子腿摩擦地面的聲音。許寒酥轉過頭,看見周燼陽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走出教室。
他聽見了。
一整天,周燼陽都沒怎麼說話。許寒酥也不敢開口。那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又回來了,像一堵看不見的牆隔在他們中間。
放學時,許寒酥鼓起勇氣:“那個……陳婷婷說的話,你別在意。”
周燼陽正在收拾書包,動作頓了一下:“什麼話?”
“就是……說我故意考差……”許寒酥的聲音越來越小。
周燼陽拉上書包拉鏈,聲音很平靜:“你考了多少分?”
“83。”
“上次呢?”
“68。”
“那叫故意考差?”周燼陽背起書包,“走了。”
許寒酥愣在原地,幾秒後才趕緊跟上去。
回家的路上,周燼陽走得很慢,配合她的速度。三月的風還帶着寒意,吹在臉上涼颼颼的。
“周燼陽,”許寒酥忽然問,“你……你真的不覺得我煩嗎?”
這是她憋了很久的問題。從五年級到現在,一年半了,她一直在想:爲什麼?爲什麼他要對她好?爲什麼他不像別人一樣嫌棄她?
周燼陽停下腳步,轉過身看着她。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蓋住了她的腳尖。
“如果我覺得煩,”他說,聲音很認真,“早就換座位了。”
許寒酥的心髒狠狠一跳。
“可是……”她低下頭,盯着自己洗得發白的帆布鞋,“我這麼胖,這麼笨,成績也不好……你爲什麼……”
“許寒酥。”周燼陽打斷她。
她抬起頭。
“你能不能,”周燼陽一字一句地說,“不要再問這種問題了?”
許寒酥愣住了。
“你胖,你覺得自己笨,你成績不好——那是你的事。”周燼陽的聲音很平靜,但平靜下面有某種她不懂的情緒,“我覺得你好不好,是我的事。你明白嗎?”
許寒酥不明白。她怎麼會好?她哪裏好?
“我不明白……”她小聲說。
周燼陽看了她很久,最後搖搖頭:“算了。”
他轉身繼續往前走,腳步比之前快了一些。許寒酥小跑着跟上去,不敢再問。
那天晚上,她在日記本上寫:
“他說如果我煩,早就換座位了。
他說他覺得我好不好,是他的事。
我不明白。
我哪裏好?
也許他只是可憐我。
也許李昊說得對。”
寫到這裏,她停下筆。窗外夜色濃稠,遠處傳來火車經過的汽笛聲,悠長而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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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第二個星期,學校組織“小升初動員大會”。所有六年級家長都要參加。
許寒酥的母親特意請了半天假,穿着她最好的衣服——一件藏藍色的外套,領口已經磨得起毛。她坐在禮堂最後一排,和其他光鮮亮麗的家長隔開幾個座位。
校長在台上講升學率,講重點中學的錄取線,講“人生的第一次分流”。許寒酥坐在母親旁邊,低頭玩着外套的拉鏈。她不敢看母親的眼睛——母親眼裏的期待太沉重,她扛不起。
“你們班周燼陽的媽媽真年輕。”母親忽然小聲說。
許寒酥抬起頭,順着母親的目光看過去。禮堂中間的位置,坐着一個穿着米色風衣的女人,長發披肩,側臉輪廓優美。她正低頭看手機,手指纖細白皙。
那是周燼陽的母親。許寒酥見過一次,開學報到時,她來送周燼陽,開着一輛白色轎車。和周圍那些騎着電動車、穿着工作服的家長完全不同。
“聽說他爸是廠裏的工程師,”母親繼續說,聲音裏有羨慕,“他媽媽是老師。難怪孩子教得好。”
許寒酥沒說話。她看着周燼陽母親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母親粗糙的手,心裏某個地方酸澀地疼。
動員會結束後,家長們圍住班主任問東問西。許寒酥的母親也擠過去,小心翼翼地問:“陳老師,我們家寒酥……能考上二中嗎?”
二中是區裏第二好的初中,錄取線比最好的實驗中學低二十分。
班主任看了看手裏的成績單,委婉地說:“寒酥媽媽,孩子很努力,但數學還是弱項。最後這幾個月加把勁,希望還是有的。”
母親的肩膀塌下去一點,但很快又挺直:“謝謝老師,我們一定努力。”
回去的路上,母親一直沒說話。走到巷子口時,她忽然停下來:“寒酥,你要爭氣。”
許寒酥低着頭:“嗯。”
“媽媽沒本事,不能給你補課,不能給你買學區房。”母親的聲音有點哽咽,“你能靠的只有自己。考上好中學,將來才有出路。”
“我知道。”許寒酥的聲音小得像蚊子。
“那個周燼陽,”母親頓了頓,“你要多跟人家學學。但也要注意分寸,別讓人家煩。”
分寸。許寒酥在心裏重復這個詞。什麼是分寸?離得太遠是冷漠,離得太近是打擾。她好像永遠掌握不好這個度。
“他不會煩我的。”她小聲說,但心裏其實沒底。
母親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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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許寒酥開始更拼命地學習。她每天六點起床背英語單詞,課間不休息做數學題,晚上寫到十一點。母親給她買了一罐蛋白粉——很便宜的那種,說補充營養,腦子才好用。
可越急越錯。第一次模擬考,她的數學反而退步了,只有79分。
卷子發下來那天,許寒酥躲在廁所隔間裏哭了很久。眼睛腫得像核桃,回到教室時,周燼陽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只是遞過來一包紙巾。
下午放學補課,周燼陽講一道工程問題,講了兩遍,許寒酥還是搖頭。
“我講得不清楚?”周燼陽問。
“不是……”許寒酥咬着嘴唇,“是我太笨了。”
周燼陽放下筆:“許寒酥。”
她抬起頭,眼睛還是紅的。
“你覺得自己笨,”周燼陽說,“所以一遇到難題就放棄。‘反正我笨,做不出來正常’——你是這麼想的嗎?”
許寒酥愣住了。她從來沒這麼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心態,但周燼陽說的……好像是對的。
“我不是……”
“你就是。”周燼陽的聲音很平靜,但話很鋒利,“你還沒開始做,就先認輸了。這樣永遠學不好。”
許寒酥的眼淚又掉下來:“那你要我怎麼辦?我就是不會啊!”
“不會就學,”周燼陽說,“一遍不會學兩遍,兩遍不會學十遍。哭有什麼用?”
這話太直白,太傷人。許寒酥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劃過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
“對,我沒用!我只會哭!那你別管我啊!”她的聲音在顫抖,“你去找張雯、找陳婷婷當同桌啊!她們聰明,她們不哭,她們不會拖你後腿!”
周燼陽也站起來,臉色沉下去:“你說什麼?”
“我說你去找別人啊!”許寒酥哭着喊出來,“反正你媽是老師,你爸是工程師,你成績好,你去哪裏都可以!你爲什麼要在這裏浪費時間教我這種笨學生?因爲可憐我嗎?因爲同情我嗎?我不需要!”
教室裏安靜得可怕。夕陽從窗戶照進來,把兩個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兩座對峙的雕塑。
周燼陽盯着她,眼睛裏有許寒酥看不懂的情緒——不是憤怒,是某種更深、更暗的東西。
“你覺得,”他一字一句地問,“我是在可憐你?”
“不然呢?”許寒酥的聲音已經啞了,“我這麼胖,這麼笨,成績這麼差,除了可憐,你還能因爲什麼?”
周燼陽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許寒酥以爲他不會再說話了。
然後他開口,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像冰錐:
“許寒酥,你是不是覺得,全世界都得圍着你轉?”
許寒酥愣住了。
“你自卑,你難過,你覺得自己胖、自己笨——所以所有人都要照顧你的情緒?”周燼陽的聲音越來越冷,“我教你,是因爲我想教。我跟你坐一起,是因爲我想坐。跟你胖不胖、笨不笨、成績好不好,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
“但你好像永遠不明白。你永遠在問‘爲什麼’,永遠在懷疑,永遠在試探。我告訴你爲什麼——沒有爲什麼。我就是這麼做了。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許寒酥的眼淚不停地流,她想說話,但喉嚨像被堵住了。
“如果你真的那麼在意別人的看法,”周燼陽背起書包,走到教室門口,轉過身,“那我告訴你——”
他停頓了一下,夕陽的光從他背後照過來,他的臉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
“許寒酥,我討厭你。”
說完,他推開門,走了。
教室裏只剩下許寒酥一個人。她站在原地,耳朵裏嗡嗡作響,好像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我討厭你。
三個字,像三把刀,扎進她心裏最軟的地方。
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來,抱住膝蓋,把臉埋進去。沒有聲音的哭,肩膀劇烈地顫抖,但發不出一點聲音。
窗外,天色漸漸暗了。教室裏沒有開燈,陰影從角落蔓延開來,把她吞沒。
她不知道蹲了多久。直到保安來鎖門,手電筒的光照在她身上:“同學?怎麼還不回家?”
許寒酥站起來,腿麻得幾乎站不穩。她抓起書包,低着頭沖出去。
回家的路很長。路燈一盞盞亮起來,把她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討厭你。
爲什麼?因爲她說了那些話?因爲她在試探?因爲她不信任他?
還是因爲……他其實早就討厭她了,只是今天才說出來?
腦海裏兩個聲音在吵架。
一個聲音說:他說的是氣話。你說了那麼過分的話,他生氣是正常的。
另一個聲音說:不,是真話。他終於說出來了。他忍了你一年半,終於忍不下去了。
眼淚不停地流,風吹在臉上,刺骨地冷。
到家時,母親正在做飯。看見她紅腫的眼睛,愣了一下:“怎麼了?”
“沒事,”許寒酥啞着嗓子說,“眼睛進沙子了。”
母親沒多問,只是說:“洗把臉,吃飯了。”
那頓飯吃得很沉默。許寒酥數着米粒,一口一口往嘴裏塞,嚐不出味道。
吃完飯,她回到房間,關上門。從書包裏掏出日記本,翻開新的一頁,手在抖。
筆尖懸在紙上,很久很久,才落下:
“他說:我討厭你。
他說得很認真。
是我逼他說的。
我說了很過分的話。
我活該。
可是心好疼。
疼得喘不過氣。
明天,我該怎麼面對他?”
寫完最後一個字,她終於哭出聲來。壓抑的、破碎的哭聲,像受傷的小動物。
窗外,夜色完全黑了。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許寒酥抱着日記本,蜷縮在床上。她想起五年級的那個秋天,周燼陽轉學來的第一天。想起他教她踢球,說“想那麼多幹嘛”。想起下雨天一起撐傘。想起他背她去醫務室。想起他說“我相信”。
那麼多溫暖的片段,像走馬燈一樣在腦海裏轉。
最後定格在他說“我討厭你”的那個瞬間。
也許一切早就該結束。從五年級到現在,這一年半的溫暖,本來就是偷來的。像灰姑娘的水晶鞋,午夜鍾聲一響,就會變回原形。
而她,從來就不是公主。
只是那個胖乎乎的、笨笨的、永遠在問“爲什麼”的許寒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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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許寒酥早早起床。眼睛還是腫的,她用冷水敷了很久,才勉強能看。
到教室時,周燼陽已經在座位上了。他低着頭在看書,側臉線條緊繃,沒有表情。
許寒酥慢慢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動作很輕,生怕發出一點聲音。
一整天,他們誰也沒說話。沒有分零食,沒有講題,沒有眼神交流。像兩個陌生人,恰好坐在同一張桌子兩邊。
課間,李昊湊過來,看看周燼陽,又看看許寒酥,咧嘴笑:“吵架了?”
周燼陽沒理他,起身走出教室。
許寒酥把頭埋得更低。
放學時,她收拾書包很慢。周燼陽很快就走了,沒等她。
她一個人走出校門,一個人走回家。夕陽還是那個夕陽,路還是那條路,但什麼都變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周過去了,他們依然沒說話。
許寒酥試過想開口。寫小紙條,在心裏排練無數遍“對不起”。但每次看見周燼陽冷淡的側臉,勇氣就消失了。
也許,他真的討厭她了。
也許,這樣也好。她本來就不配和他做朋友。
第二周周一,班主任在班會上宣布:“從這周開始,所有六年級學生下午增加一節自習課,到六點放學。”
教室裏一片哀嚎。
“另外,”班主任繼續說,“爲了沖刺小升初,我們要重新排一下學習小組。每組六個人,互相監督,互相幫助。”
她開始念名單。許寒酥豎起耳朵聽。
“第一組:周燼陽、張雯、李昊……”
沒有她的名字。
“第二組:陳婷婷、王浩……”
還是沒有。
“第六組:許寒酥、劉明明、趙曉蕾……”
她被分在了最後一組,全是班裏成績中下遊的學生。而周燼陽在第一組,和班裏成績最好的幾個人一起。
座位也要調整。班主任說:“小組坐在一起,方便討論。”
周燼陽抱着書包,坐到了第三排。許寒酥被安排到第六排——教室的另一端,最靠牆的位置。
搬東西時,他們在過道裏擦肩而過。周燼陽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淡,像看一個陌生人。
許寒酥低下頭,抱着自己的書,走到新座位。
坐下時,她轉過頭,看向第三排。周燼陽正在和張雯說話——張雯笑得很甜,馬尾辮甩來甩去。
他好像……已經不需要她了。
也好。
她轉回頭,翻開課本。眼睛很酸,但她沒哭。
從那天起,許寒酥的生活回到了五年級之前的樣子。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放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學習。
只是這次,是她自己推開的。
四月初,學校組織最後一次春遊。還是去植物園,還是分成小組活動。
許寒酥所在的第六組,沒人願意當組長。最後她主動說:“我來吧。”
組員們交換了一個眼神,沒反對。
她拿着地圖,帶着組員沿着路線走。走得很慢,但這次沒人催她——因爲整個組都不急。劉明明在玩手機遊戲,趙曉蕾在吃零食,其他三個人在聊天。
走到休息區時,許寒酥看見周燼陽那組已經在了。他們圍在一起討論什麼,周燼陽在紙上畫圖,張雯湊得很近,頭發幾乎碰到他的肩膀。
許寒酥移開目光,找了個最遠的角落坐下。
午飯時,她拿出母親準備的飯團。還是白米飯夾肉鬆,用保鮮膜包着。她小口小口地吃,味同嚼蠟。
“許寒酥。”
她抬起頭,看見陳婷婷端着飯盒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
“你沒事吧?”陳婷婷小聲問,“你和周燼陽……”
“沒事。”許寒酥打斷她,“本來就沒什麼。”
陳婷婷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遠處的周燼陽,嘆了口氣:“其實周燼陽人挺好的。張雯她們現在天天圍着他轉,他都愛答不理的。”
許寒酥沒說話。
“你要是想道歉,就去啊。”陳婷婷說,“還有兩個月就畢業了,別留遺憾。”
遺憾。
許寒酥在心裏重復這個詞。她已經有很多遺憾了。遺憾自己胖,遺憾自己笨,遺憾自己說了那些傷人的話。
現在,又多了一個——遺憾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可是道歉有什麼用呢?有些話,說出口就收不回了。有些傷害,造成了就愈合不了了。
“算了。”許寒酥小聲說。
陳婷婷還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拍拍她的肩,走了。
那天下午自由活動,許寒酥一個人走到植物園深處的竹林。竹子很高,遮天蔽日,很安靜,只有風吹竹葉的沙沙聲。
她找了個石凳坐下,從書包裏掏出日記本。最近她寫日記很頻繁,好像只有寫在紙上,心裏才不會那麼堵。
“春遊。他和張雯一組。
張雯很瘦,很白,成績很好。
他們看起來很配。
我在竹林裏,一個人。
這樣也好。
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只是爲什麼心還是疼?”
寫到這裏,她停下筆,抬起頭。竹葉縫隙裏漏下細碎的光,照在筆記本上,斑斑駁駁。
她忽然想起五年級的秋遊,周燼陽陪她慢慢走山路,說“走自己的路”。想起他背她去醫務室。想起他每天放學給她補課。
那些溫暖的記憶,現在回想起來,像隔着一層毛玻璃。模糊,遙遠,不真實。
也許從來就不真實。也許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她合上日記本,靠在石凳上,閉上眼睛。
風很涼,吹在臉上,帶走眼淚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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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第二次模擬考。許寒酥數學考了85分——她這輩子最高的分數。
卷子發下來時,她盯着那個紅色的數字,心裏卻沒有喜悅。如果是以前,周燼陽會笑着說“進步了”。但現在,沒有人分享這個進步。
放學後,她一個人留在教室訂正錯題。教室裏空空蕩蕩,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腳步聲響起。她抬起頭,看見周燼陽走進來——他回來拿忘在教室的水杯。
四目相對。空氣凝固了幾秒。
周燼陽移開目光,走到第三排,拿起水杯,轉身要走。
“周燼陽。”許寒酥聽見自己的聲音,很輕,很抖。
他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我……”她深吸一口氣,“我數學考了85分。”
沉默。漫長的沉默。
然後周燼陽說:“嗯。”
只有一個字。沒有表情,沒有情緒,就像聽到一個陌生人的成績。
他走了。
許寒酥坐在座位上,手裏還握着那張85分的卷子。紙張邊緣被她捏皺了,紅色的分數像在嘲笑她。
她以爲他會說點什麼。哪怕一句“恭喜”,哪怕一個點頭。
但沒有。什麼都沒有。
原來,從“我討厭你”開始,他們就真的成了陌生人。
那天晚上,她在日記本上寫:
“85分。
他說‘嗯’。
一個字。
夠了。
許寒酥,該醒了。
童話結束了。
你該回到現實了。”
寫完,她合上日記本,鎖進抽屜裏。鑰匙扔進筆筒深處。
從那天起,她不再寫日記。
也不再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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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沖刺月。所有副課都被取消,每天都是語數英。教室裏彌漫着油墨味和焦慮的氣息。
許寒酥拼命學習。不是爲了讓誰刮目相看,只是爲了考上二中,爲了讓母親不再嘆氣。
她變得很安靜,比以前更安靜。不說話,不笑,只是埋頭做題。陳婷婷有時候找她聊天,她也只是點頭或搖頭。
“寒酥,你這樣不行,”陳婷婷擔心地說,“會憋壞的。”
許寒酥搖搖頭,繼續做題。
她不是憋,是空了。心裏某個地方空了,漏風,冷颼颼的。只能用學習填滿,題海填滿,不然會凍死。
五月中旬,周燼陽參加了市裏的數學競賽,拿了一等獎。喜報貼在學校公告欄裏,紅底黑字,很醒目。
許寒酥經過時,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周燼陽穿着校服,胸前別着號碼牌,表情平靜,眼神看着鏡頭,又好像沒看。
她忽然想起五年級,他轉學來的第一天。也是這樣的眼神,平靜,疏離,像秋日的潭水。
原來從頭到尾,他都沒變。
變的是她。是她自作多情,是她得寸進尺,是她以爲那些溫暖是特別的。
現在夢醒了,該回到原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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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畢業季。
拍畢業照那天,天氣很好。藍天白雲,陽光燦爛。同學們穿着統一的校服,按照身高排隊。
許寒酥站在女生最後一排——她依然是女生裏最高的幾個之一。周燼陽站在男生第二排,中間隔了三排人。
攝影師喊:“看鏡頭——笑——”
許寒酥努力扯起嘴角。閃光燈亮起的瞬間,她看見周燼陽側臉的輪廓,在陽光下很清晰。
那是他們小學階段最後一張同框的照片。
後來照片發下來,許寒酥看着照片裏的自己——胖胖的臉,僵硬的笑容,眼睛裏有她看不懂的情緒。而周燼陽,表情平靜,眼神看着前方,沒有看她。
她把照片夾進畢業紀念冊裏,合上,放進書架最頂層。
畢業典禮在六月中旬。校長講話,老師寄語,學生代表發言——周燼陽是學生代表之一。他站在台上,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來,清晰沉穩:“……小學六年,感謝老師的教誨,感謝同學的陪伴。未來,我們會走向不同的中學,開始新的旅程……”
許寒酥坐在台下,抬頭看着他。舞台的燈光打在他身上,像鍍了一層金邊。那麼遠,那麼亮,那麼遙不可及。
她忽然想起五年級的那個雨天,他們一起撐傘。傘很小,兩個人挨得很近。他說:“我也是一個人。”
現在,他們又都是一個人了。
只是這次,是她親手推開的。
典禮結束,同學們互相寫畢業贈言。許寒酥的紀念冊上,大多是一些客套的話:“前程似錦”“學業進步”“永遠快樂”。
周燼陽走過來時,她正在給陳婷婷寫贈言。手一抖,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痕。
“寫嗎?”他問,聲音平靜。
許寒酥點點頭,把紀念冊推過去。
周燼陽拿起筆,翻開新的一頁,低頭寫。他的字依然工整有力,一筆一劃。
寫完了,他把紀念冊還給她,轉身走了。
許寒酥低頭看那一頁。只有一句話:
“走自己的路。
——周燼陽”
走自己的路。
和五年級秋遊時說的一樣。
原來他還記得。
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下來,滴在紙上,暈開了墨跡。她趕緊用袖子擦,但越擦越糊。
旁邊有人遞過來紙巾。她抬起頭,看見陳婷婷擔憂的眼神。
“沒事……”許寒酥接過紙巾,用力擦眼睛,“沙子……進眼睛了。”
陳婷婷拍拍她的肩,沒說話。
那天放學,是小學最後一天。同學們三三兩兩走出校門,有的擁抱,有的哭泣,有的相約暑假一起玩。
許寒酥一個人走。經過操場時,她停下來,看向那片角落——五年級時,周燼陽教她踢球的地方。單杠還在,槐樹還在,只是人都不在了。
她站了很久,直到保安來鎖門。
“同學,畢業了?”保安認得她,笑眯眯地說,“以後要常回來看啊。”
許寒酥點點頭,轉身離開。
走出校門時,她回頭看了一眼。教學樓在夕陽下靜默矗立,窗戶反射着金光,像無數只沉默的眼睛。
再見了,小學。
再見了,周燼陽。
她在心裏說,然後轉身,匯入放學的人流。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條怎麼也走不完的路。
而這條路,她終於要一個人走了。
就像他說的:走自己的路。
只是這條路,比她想象中更冷,更長,更孤獨。
而這一切,都始於那句“我討厭你”。
她說的時候,以爲只是一句氣話。
他聽的時候,以爲那是一句真話。
於是,故事就這樣走向了岔路。
一個以爲對方會懂。
一個以爲對方認真。
於是錯過,一錯就是三年。
而此刻的許寒酥還不知道,這三年裏,她會無數次後悔。後悔那天說了傷人的話,後悔沒有道歉,後悔就這樣讓他走出了自己的生活。
她也不知道,三年後的那個新年夜,她會鼓起全部勇氣,站在寒風裏等他。
等他回來。
等一個說“對不起”的機會。
等一個重新開始的可能。
只是那時候,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有些傷口,愈合了也有疤。
有些信任,碎了就拼不回來。
但那是後來的事了。
此刻,她只是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夕陽西下,影子孤單。
小學六年,就這樣結束了。
帶着遺憾,帶着後悔,帶着那句再也收不回的“我討厭你”。
永遠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