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子如同筒子樓前那棵老槐樹的葉子,在夏末黏稠的風裏,一片片染上沉靜的墨綠,又悄悄卷起焦黃的邊。暑氣未消,蟬鳴卻已顯出最後的聲嘶力竭。

自那晚與洪荒那頭完成那場荒誕又真實的交易,已過去月餘。方唐的生活,似乎被那兩粒“小還丹”悄然注入了某種溫和而持久的活力,沿着既定的、平凡的軌道,滑向一個略顯不同的方向。

父母身上的變化日漸明顯。父親方建國眉宇間那被生計磨礪出的深刻紋路,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稍稍熨平了些,雖然依舊清晰,卻少了那份總也化不開的沉重。他不再在半夜因腰背酸痛而輾轉反側,清晨醒來時,那習慣性的、仿佛要將肺葉咳出來的悶響也消失了。去劉師傅的建築隊打零工回來,雖然依舊一身灰土汗漬,眼底的疲憊卻淡了許多,有時甚至還能在晚飯後,抱着方唐,用硬硬的胡茬蹭他的臉,惹得他咯咯直笑。

母親林桂蘭的變化更令人欣喜。常年操勞留下的、印在臉上的蠟黃和憔悴,被一層健康的紅潤悄然取代。開裂紅腫、一到冬天就疼得鑽心的手,如今那些細小的裂口早已愈合,皮膚雖仍粗糙,卻不再觸目驚心。更重要的是精氣神。她眼裏那層揮之不去的陰霾散去了,做飯時偶爾會哼起模糊的小調,是方唐早已遺忘的、屬於她年輕時代的旋律。晚上在燈下縫補,也不再總是一邊做活一邊出神嘆氣,針腳似乎都變得輕快了些。

家裏依舊清貧,飯桌上多是青菜豆腐,難得見葷腥。父母的對話裏,依舊會提及廠裏越來越緊張的形勢,提及哪個工友又“下了崗”,提及對未來的隱憂。但那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壓垮人的絕望氣息,確實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在困境中依舊努力掙扎、並隱約看到一絲亮光的韌勁。

方唐知道,這是“小還丹”在緩慢而堅定地發揮作用,祛除沉痾,彌補根基,滋養着父母被生活過早耗損的元氣。甲子壽元是長遠的饋贈,眼下這切實可見的身體好轉與精神煥發,已是天大的恩賜。他小心地藏起自己的秘密,像一個最尋常的五歲孩童,享受着父母加倍的關愛,貪婪地汲取着這失而復得的、平淡卻溫馨的日常。

只是,夜深人靜時,當他躺在父母中間,聽着他們安穩的呼吸聲,指尖總會不自覺地探入枕頭下,觸碰那兩樣冰涼而奇異的存在。

玄黃鑑殘片一如既往的溫潤,那種源自靈魂深處的鏈接感始終存在,卻沉寂着,自那夜之後,再未傳來任何信息或波動。它像一顆陷入沉睡的心髒,靜靜躺在他掌心,等待下一次蘇醒的契機。

而真正讓方唐心神不寧,又帶着難以抑制好奇的,是旁邊那卷非絲非帛、非金非玉的誅仙劍陣圖拓印。

它不過拇指粗細,三寸來長,材質奇異,觸手冰涼。即便只是這樣放着,用舊手帕小心包裹,塞在枕頭最深處,方唐也能隱約感覺到一股內斂的、卻令人心悸的“意”。那不是殺意,也非煞氣,而是一種純粹到極致、凌厲到極致的“存在感”,仿佛它本身,便是“斬斷”、“分離”、“鋒銳”這些概念的凝結。僅僅是靠近,皮膚都會微微發緊,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極細極利的絲線,在空氣中無聲地切割、遊弋。

通天教主說,其中蘊含他一絲劍意,洪荒金仙得觀,或可斬破心魔,明晰劍途。那他一個五歲孩童,一個靈魂來自後世、對此方世界修行之道一無所知的凡人,又能從中看到什麼?

這份好奇,像羽毛輕輕搔刮着心尖,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不但沒有平息,反而愈發難以抑制。它就在那裏,一個通往神話、通往不可思議力量的微小窗口,哪怕只是推開一絲縫隙,窺見一點光影,對困於平凡軀殼、知曉未來艱難卻又深感無力的方唐而言,都是無法抗拒的誘惑。

他知道這很危險。那畢竟是通天教主的東西,哪怕只是拓印,哪怕只有一絲劍意,也絕非等閒。一個不慎,精神被其中蘊含的恐怖意念沖垮,變成白癡,恐怕都是最輕的下場。

但……萬一呢?萬一他這被玄黃鑑殘片鏈接過的靈魂,有點特殊呢?萬一他能領悟到一絲半點,哪怕只是最粗淺的、關於“鋒銳”、“決斷”的感悟,是否也能在這艱難世事中,爲他,爲這個家,多斬開一線生機?

這念頭如同野草,在他心底瘋長。

機會在一個悶熱的午後到來。林桂蘭去了街道辦,打聽有沒有什麼臨時工的機會。方建國去了劉師傅的建築隊,據說接了郊區一個新廠房的活,要忙到挺晚。筒子樓裏靜悄悄的,大部分人都去上班了,只有幾個老人坐在樓下陰涼處,搖着蒲扇,昏昏欲睡。

方唐反鎖了家裏那扇老舊的木門,又仔細檢查了窗戶。陽光透過不太幹淨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在水泥地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氣裏浮動着微塵。他爬上床,盤腿坐好,像做一件極其莊重又隱秘無比的事情。

他先拿出玄黃鑑殘片,握在手心。冰涼的觸感傳來,那股沉寂的鏈接感似乎微微波動了一下,像是沉睡中的呼吸。這讓他稍稍安心——至少,這東西還在“工作”。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從枕頭最深處,取出了那卷用手帕包着的東西。

解開手帕,那卷小小的、材質奇異的陣圖拓印顯露出來。在午後明亮的光線下,它表面的光華流轉變得更加明顯,時而如秋水瀲灩,泛起泠泠波光;時而如玄鐵沉凝,吸納所有光線;時而又似乎有億萬縷比發絲還要細千倍、萬倍的、無法形容顏色的“線”在內部穿梭交織,構築出繁復到令人目眩神迷、又隱隱透着無盡殺伐與破滅氣息的圖案。僅僅是用目光接觸,方唐就感到雙眼一陣刺痛,仿佛有細密的針在輕輕扎刺,連忙移開視線。

不能看。或者說,不能直接用眼睛去“看”這表面的圖案。通天教主說的是“觀”,是“悟”,是感受其中“劍道真意”。

方唐定了定神,摒棄雜念——盡管一個五歲孩子的頭腦要完全摒棄雜念幾乎不可能,但他盡力回想前世加班到最疲憊時,那種放空的狀態。然後,他閉上眼,嚐試着,將全部的心神,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注”到手中的物體上。

起初,是一片黑暗與寂靜。只有手心那冰涼而奇異的觸感。

漸漸地,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感覺”開始浮現。那不是聲音,不是圖像,而是一種直接的、作用於意識的“感知”。他“感覺”到一種“存在”,它無比凝練,無比純粹,帶着一種斬斷一切、破開一切、一往無前的“勢”。

這“勢”並非暴烈,反而有種難以言喻的淡漠與精準。它不憎恨什麼,也不熱愛什麼,它只是“是”。是劃分清濁的那條線,是分離陰陽的那道痕,是切開混沌的那縷光。它是“界限”,是“區別”,是讓“此”是“此”,“彼”是“彼”的最初與最終的原則。

在這宏大、淡漠、近乎“道理”本身的“勢”中,方唐又“感覺”到了四種截然不同、卻又同根同源、交織共鳴的“意”。

其一,至利至銳,無物不破。仿佛天地間一切阻礙、一切堅固、一切有形無形之質,在此“意”面前,皆如薄紙,觸之即分。這是“誅仙”的利。

其二,肅殺寂滅,萬物歸虛。蘊含着一種令靈魂凍結的終結意味,並非殘忍,而是某種必然的、清淨的“無”。一切生機、一切變化、一切存在,在此“意”籠罩下,都將走向其命定的、徹底的終結。這是“戮仙”的亡。

其三,變幻無常,惑亂迷離。並非迷惑,而是一種極致的“不確定”,是無窮的可能與變化交織成的迷霧,踏入其中,方向、距離、時間、甚至存在本身的意義都將被扭曲、混淆,直至迷失。這是“陷仙”的迷。

其四,封絕鎮鎖,了斷一切。並非禁錮,而是“隔絕”,是“定義”的終結。在此“意”之下,一切聯系、一切變化、一切逃遁與轉化的可能,都將被徹底斬斷、封死,歸於絕對的、不容置疑的“結果”。這是“絕仙”的絕。

利、亡、迷、絕。

四道意念,並非獨立,它們彼此糾纏,互爲表裏,構成一個渾然一體、無始無終、無懈可擊的“陣”。這“陣”並非死物,它本身就是一種活着的、呼吸着的、不斷生滅流轉的“劍道”。方唐那弱小的意識,僅僅是被這宏大劍意最邊緣、最微弱的一絲漣漪掃過,便已劇烈震蕩,如同狂風中的燭火,隨時可能熄滅。

他看到了(或者說“感覺”到了)無數難以理解、卻又仿佛直指大道本源的景象碎片:一道劍氣切開混沌,清濁自分;一道劍光斬斷因果,了斷恩怨;一片劍幕籠罩時空,封絕萬法;無盡劍意演化迷陣,惑亂諸天……

浩瀚,磅礴,精微,玄奧。每一縷意念,都遠超他理解的極限。強行去“理解”,只會讓他的意識像投入熔爐的雪片,瞬間湮滅。

然而,就在他的意識被那無邊無際、森然恐怖的劍意壓迫得近乎渙散,即將被徹底彈出,或者更糟,被其中蘊含的肅殺與破滅之意同化、撕裂時,一點微弱的、卻異常堅韌的“牽引力”,從他緊握的左手中傳來。

是玄黃鑑殘片。

它依舊沉寂,沒有主動發出任何信息或力量。但在方唐的意識與那浩瀚恐怖的誅仙劍意接觸、瀕臨崩潰的邊緣,這枚與他靈魂存在神秘鏈接的殘片,仿佛一個錨點,一個坐標,輕輕地、卻無比穩固地“定”住了他意識最核心的那一點清明。

不僅如此,在殘片那溫潤的觸感中,方唐恍惚間,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個開天辟地、清濁分離的刹那。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那種劃分、定義、讓“有”從“無”中誕生的、最原初的“力”,與此刻感知到的誅仙劍意,竟有着某種難以言喻的、本質上的共鳴。

都是“分別”,都是“定義”,都是“確立界限”。

只是開天辟地是創造,是建立秩序;而誅仙劍意,更像是這秩序確立之後,用於維護、用於切割、用於“執行”規則的最極端、最鋒利的“工具”。

就在這點微妙的共鳴與玄黃鑑殘片穩固“錨定”的雙重作用下,方唐那瀕臨潰散的意識,奇跡般地沒有被誅仙劍意徹底吞噬或排斥。他就像一個趴在湍急瀑布邊緣、小心翼翼探出頭的旅人,雖然無法理解瀑布的全貌、威力和其中蘊含的水流動力學原理,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飛濺的水珠打在臉上的冰涼,感受到水流沖擊岩石的磅礴力量,以及那股一往無前、斬斷一切阻礙的“勢”。

他無法領悟“誅仙利”、“戮仙亡”、“陷仙迷”、“絕仙絕”的具體奧妙,也無法理解那繁復到極致的陣圖變化。但他“感覺”到了那股核心的、純粹的“劍意”。

那是一種極端凝練的、指向明確的、爲達目的可斬斷一切冗餘、粉碎一切障礙的“銳意”。

是“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決絕。

是“一劍既出,生死兩分”的幹脆。

是摒棄所有猶豫、彷徨、恐懼,將全部精神、意志、力量集中於一點,然後,刺出!

“嗤——”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錯覺般的裂帛聲,在寂靜的房間裏響起。

方唐猛地睜開眼睛,渾身已被冷汗浸透,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臉色蒼白如紙,太陽穴突突直跳,傳來陣陣針扎般的刺痛。眼前陣陣發黑,過了好幾秒,視線才重新聚焦。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那卷陣圖拓印依舊靜靜地躺在掌心,光華內蘊,並無異樣。但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與這卷拓印之間,似乎多了一絲極其微弱、難以言喻的聯系。不是控制,不是理解,更像是在狂暴海洋邊,記住了一朵浪花拍岸的獨特韻律。

而更讓他驚愕的是,他剛才“看”向陣圖時,因無法承受而移開視線,此刻目光無意識地落在旁邊五鬥櫃的一個角落——那裏放着媽媽常用的一個搪瓷盤,邊緣磕破了一點,露出黑色的鐵胎。

就在他目光落下的瞬間,一種奇異的“感覺”浮現。他“看”到那磕破的缺口邊緣,不再是粗糙的斷裂面,而仿佛呈現出某種極其細微的、層層疊疊的“結構”,而在這些“結構”的某一處,有一個極其微小的、仿佛自然形成的“點”。他的直覺告訴他,如果有一把足夠薄、足夠利的刀,沿着那個“點”的紋理切下去,就能用最小的力量,將那處破損修整得最爲平滑,甚至……讓整個盤子沿着那個“點”的紋理,裂成最規整的兩半。

這感覺一閃而逝。當他凝神再看時,那盤子還是那個盤子,缺口還是那個缺口,毫無異樣。

是錯覺?還是……

方唐的心怦怦直跳。他嚐試着將注意力集中到旁邊的搪瓷缸上,回想着剛才感知到的那股“凝練”、“鋒銳”、“破開”的意念。起初毫無所獲,但當他靜下心來,排除雜念,努力去“模擬”那種純粹聚焦的“感覺”時,漸漸地,那搪瓷缸光滑的表面,在他“眼中”似乎也變得不再均勻,隱約能看到一些極其微弱的、流動的“紋路”,而在某些紋路交匯或薄弱的“節點”處,散發着比周圍更“容易切開”的意味。

這……難道是誅仙劍意帶來的某種“視角”?不是直接賦予力量,而是讓他能“看到”事物的某種“薄弱”或“關鍵”之處?雖然這“視角”極其模糊、時靈時不靈,且似乎只對沒有生命、結構簡單的物品有效,但這已經是遠超他想象的能力了!

不,或許不能稱之爲“能力”。更像是一種極度專注和特殊意念引導下,產生的微妙直覺。就像經驗豐富的老師傅,能一眼看出木料的紋理走向,知道從哪裏下鋸最省力;就像高明的醫生,能通過影像看到病灶最核心的位置。而他,則是通過“感悟”那至高劍意的一絲皮毛,獲得了一種近乎本能的、對物質“結構”或“狀態”薄弱點的模糊感知。

這感知微弱、模糊、難以控制,且似乎極耗心神。僅僅是嚐試了這麼一會兒,方唐就覺得頭暈目眩,精神更加疲憊,太陽穴的刺痛也加劇了。

他不敢再嚐試,小心翼翼地將陣圖拓印重新用手帕包好,和玄黃鑑殘片一起,塞回枕頭下最深處。做完這一切,他癱倒在床上,大口喘着氣,渾身酸軟,連動動手指都覺得費力。但那雙烏黑的眼眸深處,卻跳動着兩點微弱卻明亮的光芒。

這次嚐試,風險極大,幾乎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收獲,也遠超預期。他不僅憑借玄黃鑑殘片和一絲運氣,在洪荒聖人的一縷劍意邊緣“走”了一遭,保住了意識,還意外地獲得了一種奇特的、雖然目前看來幾乎沒什麼實際用處,但潛在意義難以估量的“視角”。

更重要的是,在感知那純粹劍意的過程中,他仿佛也被那股“斬斷”、“決絕”、“一往無前”的意念洗禮了一番。心底那些因爲重生、因爲無力、因爲對未來的擔憂而產生的彷徨、猶豫、畏縮,似乎被一把無形的、極冷的劍,輕輕刮去了一層。雖然問題依舊存在,困境並未改變,但一種清晰的、銳利的意念,如同被拭去灰塵的利刃,在他心中悄然凝聚。

不能等了。不能再像之前那樣,被動地等待,被動地享受着重生的溫馨,卻對即將到來的風暴束手無策。丹藥改善了父母的健康,但經濟的困境、時代的浪潮,並不會因此改變。他需要做點什麼,必須做點什麼,趁現在還來得及,趁父母身體好轉,精力恢復,趁那股銳氣還在心頭。

接下來的幾天,方唐變得更加“安靜”了。他不再總是趴在窗台看外面的孩子玩耍,而是常常坐在小凳子上,看似發呆,實則腦海中不斷回想着那晚通天教主的話,回想着感知劍意時的感覺,回想着父母日漸好轉卻依舊爲生計發愁的面容。

誅仙劍意,斬斷一切,破除迷障,一往無前。

他不需要真的去“斬”什麼。但他可以借用這份“意”。

一個計劃,在他心中慢慢成形。依舊粗糙,依舊充滿了不確定性和孩童式的天真,但比起之前空有記憶卻無處着力的焦灼,至少有了一個模糊的方向,一股推動改變的“勢”。

這天傍晚,方建國比平時回來得早些,臉上帶着一絲壓抑的興奮,以及更多的疲憊和塵土。林桂蘭正在走廊的爐子前炒菜,鍋裏刺啦作響,彌漫着油香和醬醋的味道。

“回來啦?今天怎麼早了點?”林桂蘭回頭看了他一眼,手上翻炒的動作沒停。

“嗯,劉師傅那邊今天的活完了,結了點錢。”方建國放下工具袋,聲音有些沙啞,但眼睛亮亮的。他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用袖子抹了把嘴,才壓低聲音,帶着幾分激動和忐忑說:“桂蘭,我跟劉師傅打聽了,他有個遠房親戚,在南方,說是……在搞什麼……對,搞個體戶!倒騰衣服!”

“個體戶?”林桂蘭關了火,轉過身,眉頭下意識地皺起,帶着那個年代人們對“鐵飯碗”之外一切事物的本能警惕和隱約鄙夷,“那不就是……二道販子?投機倒把?靠譜嗎?多危險啊!”

“不是以前那種了。”方建國搓着手,似乎在組織語言,眼神裏有光在跳動,“劉師傅說,那邊現在政策鬆了,很多人自己幹,擺攤的,開小店的,還有從南方弄些新鮮樣式的衣服、電子表什麼的,到北邊來賣,可賺錢了!比他幹建築隊強多了!”

“賺錢?哪有那麼容易賺的錢?”林桂蘭不信,憂心忡忡,“背井離鄉的,人生地不熟,萬一賠了怎麼辦?萬一被抓了怎麼辦?再說,咱家哪來的本錢?”

“本錢……可以借,可以湊!”方建國語氣急促起來,他走到林桂蘭面前,因爲激動,臉有些發紅,“桂蘭,你看看廠裏現在這光景!這個月工資又拖了!下個月還不知道怎麼樣!三車間老王,技術比我差遠了,不也……下了?咱們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啊!唐唐眼看着一天天大了,要上學,要吃飯,要穿衣……光靠我現在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打零工,能撐到幾時?劉師傅說了,他那個親戚,去年跑了兩趟南邊,就這個數!”他伸出兩根手指,用力晃了晃。

林桂蘭看着丈夫因爲激動而發亮的眼睛,看着他臉上尚未洗去的塵土和疲憊,嘴唇動了動,想反駁的話堵在喉嚨裏。她何嚐不知道日子難過?何嚐不擔心未來?只是,離開熟悉的工廠,穩定的(雖然可能馬上就不穩定了)工作,跑去陌生的南方,做那種聽起來就不靠譜的“生意”,這步子邁得太大,太嚇人了。

“可是……”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掙扎,“太冒險了。萬一……”

“沒有萬一!”方建國打斷她,雙手握住妻子瘦削的肩膀,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堅定,甚至帶着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被某種意念催生出的銳氣,“桂蘭,咱們不能總想着萬一不行怎麼辦!得想着,怎麼才能行!我身體現在好了,有的是力氣!我不怕苦,不怕累!我就想讓你和唐唐過上好點的日子!在廠裏這麼耗着,才是最大的冒險!等着耗幹了,耗下崗了,那才真叫沒路了!”

他喘了口氣,眼睛緊緊盯着妻子:“劉師傅那親戚說了,剛開始不用投太多,他帶着,熟門熟路,先少弄點貨試試水。就算……就算真不成,我還能回來扛水泥!但我得去試試!桂蘭,讓我去試試,行嗎?”

林桂蘭看着丈夫的眼睛。那裏面不再是往日被生活磨平棱角後的疲憊和麻木,而是燃燒着一簇火,一簇帶着破釜沉舟般決絕的火。這簇火,似乎也點燃了她心底深處某些被壓抑已久的東西。她想起自己日漸好轉的身體,想起兒子乖巧卻安靜得過分的臉龐,想起未來那似乎看不到頭的、緊巴巴的日子。

房間裏沉默下來,只有爐子裏煤塊輕微的噼啪聲。炒菜的鍋裏,餘溫烘着菜,發出細微的滋滋聲。

方唐坐在裏屋的小板凳上,背對着門,手裏拿着一本破舊的連環畫,似乎看得入神。他的耳朵卻豎得尖尖的,心髒在胸腔裏咚咚直跳。

父親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他心湖。那裏面蘊含的決斷、勇氣、對改變的渴望,正是他這些天反復思量、希望看到的!是“小還丹”帶來的健康底氣,也是……他這些天有意無意,在父母交談時,用稚嫩的話語,“天真”地提及“隔壁小明爸爸去了南方好像掙了錢”、“聽說南方有很多新樣式的衣服特別好看”之類的話語,潛移默化引導的結果嗎?或許不全是,但一定有影響。

更重要的是,父親此刻話語中那種斬斷猶豫、一往無前的勁頭,讓方唐恍惚間,仿佛又感受到了枕頭下那卷陣圖拓印中,那一絲純粹鋒銳的“劍意”。雖然微弱,雖然隔着天塹,但那種內核,那種摒棄冗餘、直指目標的“銳利”,何其相似!

這不是劍法,不是神通。這是一種“意”,一種“神”,一種處事的“道”。

就在這令人心焦的沉默中,林桂蘭終於緩緩地、極其沉重地,點了點頭。眼圈有些發紅,聲音帶着哽咽,卻異常清晰:“好。你去。家裏……有我。”

方建國猛地一把抱住妻子,抱得很緊,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肩膀微微聳動。林桂蘭把臉埋在他沾滿塵土的工裝前襟,無聲地流淚。

方唐依舊背對着門,看着手裏早已模糊的連環畫,嘴角卻一點點,慢慢地,向上彎起。眼眶也有些發熱。

成了。

雖然前路依舊莫測,雖然南下之路必然艱辛,但這第一步,這斬斷惶惑、邁出改變的第一步,終於邁出去了。

他悄悄摸了摸枕頭下。冰涼的殘片和陣圖拓印靜靜躺在那裏。

洪荒的劍意,斬不斷人間的柴米油鹽。但那一絲透過無盡時空、被他僥幸感知的銳氣,或許,真的能在人心的迷霧中,切開一道縫隙,透進一點光。

夜漸深。小小的屋子裏,燈火昏黃。方建國和林桂蘭壓低聲音,頭碰頭地湊在一起,就着一本皺巴巴的筆記本和一支鉛筆,開始盤算家裏還能湊出多少錢,該向哪些親戚開口,去了南方第一步該怎麼走……他們的臉上,有愁容,有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種破開迷霧、看到前路(哪怕依舊模糊)的專注,以及眼底深處,重新燃起的、屬於年輕人的光。

方唐躺在小床上,聽着父母壓低的、卻充滿生機的商議聲,感受着枕頭下那兩樣東西傳來的、一絲冰涼、一絲銳利的觸感,緩緩閉上了眼睛。

誅仙劍意,他或許連億萬分之一都未能領悟。

但今夜,在這間狹小、陳舊、卻充滿希望的職工宿舍裏,某種無形的、銳利的東西,已經悄然探出了頭,指向了未知卻不再令人絕望的明天。

第一步,已然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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