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撲來。
陸湛縱身躍下的一瞬,耳邊所有聲音都被水浪吞沒,整個人像被一只巨手抓住,直直往深處拽。
高壓、失重、黑暗——按常理說,一個普通人這麼跳下去,用不了十秒就會因爲窒息和水壓而昏迷,可這些東西撲到陸湛身上的時候,卻像撞上了一層無形的屏障。
胸口的藍紋緩緩亮起,像一枚在黑暗中燃燒的印記。
冰冷的海水涌入口鼻,他本能地想憋氣,卻很快發現自己根本憋不住——不是因爲缺氧,而是……根本不需要。
冰涼的液體灌入喉嚨、肺部,竟然沒有帶來窒息感,反而像一股細密的氣流,從內側沖刷呼吸道,分解開來,化作一縷縷微涼的氣息,再順着血管輸送到全身。
他能呼吸。
在海水裏。
陸湛睜開眼。
海水不再是渾濁一片,而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晰。光線折射進來,所有雜質在他視線裏都被自動“過濾”,只剩下一條條流線型的水流軌跡,就像有人在水裏畫出了一條條道路。
耳邊傳來礁模糊的聲音,帶着水波的扭曲,卻仍聽得清楚:“別亂掙扎,順着下潛的方向走,海會托着你。”
下一秒,一個黑影從上方躍入水中,在他身側滑過。礁戴着一副半透明的護目鏡,身上的戰鬥服緊貼身體,表面隱約有熒光紋路亮起,讓他看起來像一條適應深海的獵魚。
“第一次下潛就能睜着眼不慌,你適應得很快。”礁在水中對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跟上。
陸湛活動了一下手腳,驚訝地發現自己在海水裏的動作比在陸地上還要輕盈。每一次擺動,都能推着身體往前滑行一大截,仿佛整片海都在配合他的意願流動。
“這是王族的本能。”礁朝下方指了指,“走吧,王城在下面等你。”
兩人一路下潛,頭頂的海面越來越遠,光線一點點被深藍吞噬。
陸湛原本以爲深海會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可越往下,他反而看得越清楚。
幽藍色的光從下方升起,像一條條倒掛的光瀑,把層疊起伏的海域照亮。遠處偶爾有龐大的陰影一閃而過,像是某種巨型生物的殘影,但不管它們是什麼,都沒有靠近這片區域。
“它們在躲你。”礁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海底生物比人類敏感得多,一旦察覺到海皇系的氣息,本能就會選擇遠離。”
“聽起來我好像挺不受歡迎。”陸湛道。
“那是敬畏,不是不歡迎。”礁笑了一下,“對它們來說,你就像一場海嘯前的陰雲,能遠遠看到,但不敢靠近。”
陸湛還想說什麼,視線忽然被某個龐然大物完全占據。
那是一座城。
真正意義上的城。
就在他們下潛到某個臨界點時,眼前的海水突兀地一空,一片在海底緩緩漂浮的龐大建築群顯露出來。
層層疊疊的高塔和圓頂宮殿如同一片倒扣的星空,城牆向遠處延伸,一直沒入黑暗深處。建築材料不像地面上常見的鋼筋或石材,更像是某種在高壓下硬化的海晶,表面流淌着隱約的光紋。
無數光塔從城外拔地而起,塔身環繞着復雜的符文,藍色光芒緩緩盤旋而上,匯入頭頂那片漩渦的中心。
王城。
亞特蘭蒂斯王城。
陸湛的心髒狠狠跳了幾下,血液翻涌,胸口那些紋路一圈圈亮起來,仿佛與這座城產生了某種共鳴。
“看見最外層的那道城牆了嗎?”礁在旁提醒,“海皇權杖就插在那一帶的基石上。我們現在所在的,只是外緣區域,還沒進入真正的王城中心。”
陸湛深吸了一口——或者說,深吸了一口海水。
“走吧。”他說。
他們腳下的海床有一段短暫的平緩地帶,由一塊塊巨大的石板鋪成,邊緣已經被歲月磨平,斑駁的裂紋上附着着細密的水藻。
陸湛剛踩上去,腳下的石板輕微一震。
隨後,一圈圈淡金色的紋路從他腳下蔓延開去,像是在辨認他的身份。
“別動。”礁握住他的手臂,神情難得緊張,“這是王城的識別陣,如果不承認你,整片外城會立刻關閉。”
陸湛靜靜站在原地,任由那些紋路在腳下遊走。
那感覺很奇妙,既不像攻擊,也不像單純的掃描,更像是某種“血緣確認”。一股柔和的力量從腳下沿着骨骼一點點往上探查,最終停在他的心口。
胸口的藍紋微微跳了一下。
下一刻,所有紋路同時亮起。
它們迅速退回石板內部,隨後又以更耀眼的光芒重新浮現,這一次不再是冷冰冰的檢測,而像是一種迎接——
整條通道兩側的石碑上,原本暗淡的銘文重新有了光澤,一尊尊早已破損的雕像也像是被喚醒,眼窩裏亮起微弱的光點。
一道低沉而悠遠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在整片水域回蕩:
——“海皇血脈,確認。”
——“外城通道,開放。”
前方最靠近他們的那段城牆忽然震動了一下。
城牆中央一道隱藏極深的縫隙緩緩裂開,露出一扇高大的拱門。門內不是厚重的石結構,而是一片旋轉的光幕,仿佛由水和光編織成的門戶。
連礁都愣了兩秒:“直接對你開門……看來你在王族裏的血統地位,比我們以爲的還高。”
“聽着你們的評價,我反而越來越沒底。”陸湛道。
身後遠處的海水忽然涌起一陣詭異的波動。
陸湛回頭看去。
在他們來時的方向,幾團濃鬱的黑霧正迅速靠近。那黑霧不似普通暗流,而是沿着某種怪異的軌跡前進,所過之處,連原本照亮海底的光線都被吞噬掉一部分。
“深淵的追兵這麼快就來了?”陸湛眉頭一皺。
“預料之中。”礁冷冷地看了一眼,“破浪礁這麼大的動靜,不可能只有議會收到風。”
他轉頭看陸湛,語氣幹脆:“現在只有兩條路——要麼進王城,要麼回海面。不過我提前告訴你,回去不一定安全,追兵有可能已經在海面布好局了。”
“那還選什麼。”陸湛看向那道光幕,毫不猶豫,“進去。”
礁點頭:“記住,我進不去試煉區。等門關上,你在裏面的一切,都要靠自己。”
“那你呢?”
“我留在外面擋一擋這些東西,總不能白拿議會的工資。”礁笑了笑,笑意卻不達眼底,“海皇繼承人先生,你要是死在裏面,我也交不了差。”
說完,他從腰間抽出一件類似短杖的東西,杖身銀白,頂端是一枚圓環,環內有海浪形的紋路緩緩流動。
他抬杖指向遠處黑霧,整個人的氣勢在這一瞬間拔高了一截。
“走吧。”他頭也不回地說,“別讓我擋得太久。”
陸湛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想起公司裏那個替他頂過鍋的老同事——只不過後者最多是替他多挨幾句罵,而眼前這個人,很可能是真的會死。
“礁。”他忽然喊了一聲。
“嗯?”
“活着等我出來。”陸湛道,“深淵那些東西,還欠我一筆賬沒算。”
礁愣了愣,隨即低笑一聲:“行,那我先替你把利息收一點。”
話音落下,他整個人沖向那團黑霧,銀白短杖在水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
與此同時,陸湛深吸一口海水,轉身邁進那道光幕。
——
穿過光幕的瞬間,陸湛有種整個身體被徹底拆解再重組的錯覺。
冰冷的觸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介於水與空氣之間的奇妙阻力。耳邊的聲音也不再被海水阻隔,反而清晰得有些過分,每一滴水的流動都能被他聽見。
視線從一片藍直接推開到一片——
蒼穹。
他怔了怔。
腳下不再是柔軟的海床,而是一塊堅實的石板地面。四周的水壓消失不見,頭頂卻仍舊是一片深藍色的“天空”,或者說,是被某種透明穹頂包裹的海水世界。
無數光線從上方傾瀉而下,卻沒有真正落到地面,而是在半空中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折回,形成一層層緩慢流動的光帶。
他正站在一條寬闊的街道上。
街道兩側,是成排的建築遺跡,有的只是斷壁殘垣,有的還勉強保留着完整輪廓。可以看出這裏曾經多麼繁華——高聳的塔樓、精致的拱門、浮雕與鏤空裝飾幾乎鋪滿每一塊石板。
只是如今,這些曾經的光輝都被歲月削去鋒芒,只剩下斑駁與沉寂。
“這裏是……王城內側?”陸湛喃喃。
回答他的不是礁,而是一道突兀響起的聲音。
——“亞特蘭蒂斯,外城第三街區,迎接海皇血脈歸位。”
那聲音不屬於任何看得見的實體,卻在每一個角落回響,帶着滄桑感。
緊接着,陸湛腳下的地面亮起一圈圈光圈,從腳尖一路延伸到街道盡頭。
那些光圈最終匯聚成一條清晰的路線。
“試煉路線?”他皺了皺眉。
——“請海皇血脈,沿道路前行。”那聲音繼續道,“完成初級王權試煉,方可獲得王座認可。”
“如果不走呢?”陸湛問。
這一次,聲音沉默了一瞬,仿佛在檢索答案。
片刻後,它給出了極其簡短的回復:
——“留在此處,直至死亡。”
“行吧,聽懂了。”陸湛無奈地笑了笑。
他沒有立刻邁步,而是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藍紋仍在,只是光芒收斂,不再外放。
“既然說是初級試煉,總不至於一上來就弄死我吧?”他對自己嘀咕了一句。
沒人回答。
只有腳下那條光路在靜靜延伸,似乎在催促他。
陸湛抬腳,順着光路向前走去。
街道盡頭是一座高大的拱門,門楣上銘刻着一行優雅的古文。陸湛看不懂這些文字,可奇怪的是,在視線掃過的那一刻,腦海中自動浮現了對應的意思——
——“王血啓蒙之門。”
拱門之後,是一片空曠的廣場。
廣場中央,矗立着一座龐大的石像。
那是一名持杖的男子,身披披風,目光微垂,神情平靜,眉心有一道清晰的紋路——與陸湛胸口的紋路如出一轍。
石像足有十幾米高,杖尖插在腳邊的台階上,有如隨時可以拔出。
陸湛抬頭,看着那張冷靜的臉,心裏涌起一股說不清的感覺。
“這是……前任海皇?”
——“第七十二代海皇,阿德裏安。”那聲音再次響起,“其意志已隨王城沉沒,僅存部分戰鬥記憶,用以測試後繼者資格。”
“戰鬥記憶?”陸湛敏銳地抓住這個詞,“你的意思是……”
話沒說完,他就看見那座本該一動不動的石像,緩緩低下了頭。
巍然不動的石雕眼眶裏亮起兩點幽藍的光,原本冰冷的石質表面出現一道道光紋,像是在一點點蘇醒。
杖尖從台階中拔出,發出低沉的摩擦聲。
石像緩緩抬杖,對準陸湛。
——“海皇血脈,確認。”那聲音變成了來自石像本身的低語,“按照王城律令,後繼者需通過武之試煉,方有資格握杖。”
“若失敗——”
石像眼中藍光一閃。
“抹殺。”
陸湛:“……”
他忽然有點想念還在外面跟深淵追兵打架的礁。
至少那些家夥打死他,是爲了獻祭;眼前這位前代海皇,打死他只是單純“不合格就淘汰”,聽起來更讓人無語。
“行吧。”陸湛握了握拳,緩緩吐出一口氣,“既然是打架,那就好說。”
胸口的藍紋再度亮起。
這一次,它不像在醫院那樣暴躁,也不像在海面那樣失控,而是以一種近乎愉悅的節奏流動着,就像終於回到了本該存在的地方。
四周的空氣——或者說,充滿整個空間的“水”,輕輕震動。
陸湛抬手,感受到那些水分像聽話的士兵一樣排列成陣,等待他的指令。
“來吧,第七十二代。”他看着那具緩緩移動的大型石像,聲音平靜,“看看你留下來的這點戰鬥記憶,到底值不值得我叫你一聲前輩。”
石像邁出第一步。
整個廣場隨之震顫。
王城的初次試煉,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