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會的氣氛像凝固的石膏。
橢圓形的會議桌旁,沈墨坐在首位,指尖夾着一支萬寶龍鋼筆,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光可鑑人的桌面。投影幕布上是雷曼兄弟過去一周的股價走勢,一條陡峭向下的紅線,像一道淌血的傷口。
趙峰正在匯報壓力測試的初步結果,聲音平穩,但語速比平時快了些。肖博峰坐在靠門的位置,目光卻落在桌對面。
林薇坐在陳立右手邊第二個位置。她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絲質襯衫,襯得皮膚冷白,一頭深棕色長發在腦後束成低馬尾,露出清晰的顴骨線條和一雙過於明亮的眼睛。她是消費組的明星VP,以對數據和邏輯的極端挑剔聞名。上周肖博峰交上去的那份地產融資模型,據說最後也流轉到了她手裏做交叉復核——結果未知。
此刻,她正微微側頭聽着趙峰的匯報,手指間一支銀色萬寶龍圓珠筆無聲地轉動,速度快得讓人眼花。當趙峰提到“數據核對需要時間”時,她的筆尖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恢復轉動,但目光已經抬起,掃向趙峰,沒什麼情緒,卻讓趙峰的語速又不自覺地加快了一分。
這是一個把“效率”和“精確”刻進骨頭裏的人。和她對視,需要準備好接受手術刀般的解剖。
“……周五之前,能出來嗎?”陳立問。
趙峰喉結動了動:“陳總,數據量太大……”
“那就加班核對。”陳立打斷。
會議室裏一片寂靜。肖博峰垂下眼,筆尖在筆記本上無意識地劃下一道短橫。他感覺到有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抬起眼時,正好撞上林薇移開的視線。她依然在轉筆,側臉線條像冰雕。
晨會結束。肖博峰起身,沈墨的聲音響起:“肖博峰留一下。”
幾道目光掃來。林薇在收拾文件夾,動作沒有絲毫停滯,仿佛沒聽見。但肖博峰注意到,她轉筆的速度,慢了一拍。
門關上。沈墨沒動。
“把門反鎖。”
鎖舌扣上的聲音在空曠的會議室裏格外清晰。沈墨這才轉過椅子,將那個沉重的牛皮紙檔案袋推過來。
“四十八小時。銀杏。自己判斷。”
肖博峰接過檔案袋。紅色蠟線,復雜的結。
“如果我的結論錯了呢?”
沈墨走到窗前,背對着他:“結論沒有對錯,只有貴賤。”
他轉回身:“醫藥行業,水很深。專利懸崖、臨床試驗數據造假、醫保政策突變、原料藥壟斷……我要看的,是你有沒有在起風前聞到海腥味的能力。”
“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
“28層,A7會議室。門禁已經給你臨時開通了。”沈墨揮手,“四十八小時後,同樣時間,在這裏給我匯報。”
肖博峰拿起檔案袋離開。手搭上門把時,沈墨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對了,這家公司的代號是‘銀杏’。在華爾街,有人叫它‘下一個默克’,也有人叫它‘精心包裝的騙局’。你覺得呢?”
肖博峰沒有回答,拉開門走了出去。
走廊裏空無一人。他抱着檔案袋走向電梯間。電梯門打開,周睿站在裏面,正紅色口紅凜冽如刀。
兩人對視,肖博峰走進,按下28層。
電梯上行。周睿的目光落在他懷裏的牛皮紙袋上。
“沈墨給的?”她問。
“嗯。”
“銀杏。”周睿吐出這兩個字,“三年前IPO,承銷商是高盛。上市當天漲了45%。”
肖博峰沒接話。
“去年,‘安絡寧’三期臨床數據公布,有效率比預期低了十二個百分點。股價腰斬。”周睿繼續,“上個月,它獲得了FDA孤兒藥資格認定,股價漲回去30%。但同一周,首席科學官離職。”
電梯抵達28層。門開了。
周睿沒有動,側過頭看他:“迷霧裏不只有碎片,還有鏡子。小心別把自己照進去。”
說完,她按下關門鍵。電梯門合攏。
肖博峰站在寂靜的走廊裏,懷裏的未知沉甸甸的。
A7會議室。百葉窗拉下大半,光線像刀片一樣切進來。
他拆開檔案袋,紙頁如雪崩鋪開。至少有五百頁。
他沒有立刻閱讀,而是先花十分鍾粗略分類:官方文件、第三方分析、技術資料、雜項。
然後他走到白板前,寫下兩個字:銀杏。
第一步,定義問題。 迷霧的核心是什麼?對於醫藥公司,核心只有一個:它能不能持續地研發出有價值的藥,並把它賣出去賺錢。
白板上畫出輻射狀箭頭:研發管線、臨床試驗、知識產權、商業化能力、財務狀況、管理層。
第二步,建立框架,深入細節。
他開始閱讀。從最早的招股書開始,一頁一頁。
時間流逝。窗外的光線從銳利變得柔和,然後黯淡。他開了燈,繼續。
矛盾開始以具體的形式浮現。
第一處關鍵裂痕,藏在一份邊緣卷曲的券商內部紀要復印件裏。那頁紙被折疊得很厲害,邊緣有深褐色的咖啡漬,像是被人反復閱讀過。在談到銀杏研發團隊的背景時,打印字體寫着:“核心團隊成員均來自國際頂尖藥企,擁有平均超過十五年的蛋白激酶抑制劑開發經驗。”
但下方,有人用暗紅色的筆,手寫加了一行字,字跡急促:“核實:張明遠(首席科學官)在‘輝瑞’的工作經歷,僅爲期11個月,且爲博士後研究崗,非正式研發職位。王莉(研發副總)在‘諾華’的任職時間與LinkedIn(2007年已有早期版本)公開信息存在3年缺口。疑爲誇大。”
肖博峰用黃色熒光筆將這段手寫批注高亮,在旁邊筆記本上記錄:“團隊背景真實性存疑。關鍵人物履歷可能注水。”
第二處裂痕,關於核心產品“安絡寧”的臨床數據。一份印刷精美的三期臨床總結報告摘要顯示:“與對照組相比,中位生存期延長4.2個月,具有統計學顯著性(p<0.05)。”
但另一份夾雜在行業通訊裏的、不起眼的統計專家訪談紀要卻指出:“……銀杏的試驗設計存在爭議。他們使用了‘治療意向分析’(ITT),但實際有超過15%的入組患者因‘不符合方案要求’在中期被排除在最終分析之外。如果采用‘符合方案集’(PP)分析,生存獲益的p值可能邊界(borderline)。此外,亞組分析顯示,獲益主要集中在一個特定的基因突變亞型,而該亞型患者僅占全人群的30%。”
肖博峰在這段話下劃了雙線,筆記上寫:“臨床數據可能存在‘選擇性報告’和‘統計技巧美化’。真實療效可能被高估。”
第三處裂痕,在知識產權部分。銀杏的專利列表看起來洋洋灑灑,數十項與“腫瘤免疫治療”相關。但一份來自某知識產權律師事務所的行業簡報(非公開,但被不知何人復印後混入)提到:“關注銀杏核心專利CN2005XXXXXX.9的優先權鏈。其最早優先權文件(美國臨時申請US60/XXXXXX)的提交日期,與一家名爲‘BioTarget’的美國小型生物技術公司就類似分子結構提交的臨時申請日期,僅相隔七天。BioTarget已於去年被默克收購。目前尚無公開訴訟,但潛在侵權風險極高。”
肖博峰將這份簡報單獨抽出,筆記標注:“核心專利存在潛在侵權隱患,可能成爲未來巨額索賠或授權費用炸彈。”
還有更多細微的疑點:年報中研發費用資本化比例逐年升高(將當期費用轉爲長期資產,美化短期利潤);管理層薪酬與公司業績增長嚴重不匹配(業績下滑,薪酬反升);關聯交易披露模糊(將大量研發外包給一家由前高管配偶控股的小型CRO公司)……
每發現一處,他就在白板對應的箭頭上打一個問號,並標注簡短關鍵詞。
深夜十一點,會議室裏只剩下他一人。白板已被問號和紅色箭頭覆蓋大半,像一張觸目驚心的病情診斷圖。筆記本寫了二十多頁。
他開始第三步:構建故事線與評估置信度。
基於這些具體的、矛盾的碎片,他能拼出幾種可能?
故事線A(樂觀黑馬版) - 置信度20%
假設所有負面信息都是誤解、巧合或短期問題。團隊背景雖有瑕疵但有真才實學;臨床數據雖有爭議但核心療效真實;專利風險可控。公司正處於“偉大前的陣痛期”。(支撐點:FDA孤兒藥資格是硬背書;管線中還有數個臨床前項目。)
故事線B(平庸故事公司版) - 置信度50%
公司有一定技術底子,但被資本催熟,過度包裝。核心產品有一定療效但天花板有限。管理層更擅長資本運作而非扎實研發。專利和臨床數據問題反映了內部管理的急功近利。未來股價將在“故事”與“平庸現實”間搖擺,適合投機,不宜投資。(支撐點:多數疑點指向“包裝”而非“欺詐”;商業模式仍可維持。)
故事線C(系統性騙局版) - 置信度30%
公司從團隊、數據到專利,可能存在系統性虛假陳述或隱瞞。其本質是利用中國創新藥熱潮進行資本套利的工具。最終結局可能是暴雷、退市或極低價賣身。(支撐點:多處關鍵信息存在難以用“疏忽”解釋的矛盾;關聯交易可疑;財務處理激進。)
每一種故事線,都有對應的“證據”,但也都有無法完美解釋的反證。
肖博峰站在白板前,看着這三條分岔路和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但大腦卻在高速運轉。
分析不是找答案,是稱量可能性。每一克證據都有它的重量,而我的工作,是判斷哪個托盤最終會沉下去。
他坐回桌前,閉眼,讓前世的記憶浮光掠影般閃過。銀杏……這個名字在記憶的角落裏蒙塵。沒有成爲巨頭,好像也沒有驚天騙局。更接近……逐漸邊緣化,最後悄無聲息地被整合或消失。這與“故事公司”的結局最爲吻合。
他睜開眼,在筆記本上寫下最終判斷:
核心迷霧:銀杏的“科學價值”與“資本敘事價值”嚴重背離,且前者支撐不足。
下注建議:
· 遠離。 不確定性過高,風險回報比不吸引人。
· 如必須操作: 僅可極小倉位、短線參與基於“故事”(如新合作公告、概念炒作)帶來的波動,嚴格止損。絕對規避長線持有或基於“研發成功”邏輯的重倉押注。
· 關鍵監測點(證實/證僞線索):
1. 下季度財報: 關注研發費用資本化率是否繼續攀升。
2. 專利動態: 關注與BioTarget(默克)潛在糾紛的任何苗頭。
3. 人員變動: 核心研發人員是否繼續流失。
4. 臨床數據深度: 下次學術會議能否提供更透明的原始數據分析。
寫完,凌晨三點。他趴倒在桌上,在紙墨味中陷入短暫昏睡。
兩小時後,他強迫自己醒來,用冷水洗臉,開始整理一份五頁的匯報摘要,將思考過程和關鍵證據點清晰呈現。
四十八小時時限將至,他走向沈墨的會議室。
推開門,沈墨已在等候。
“坐。說給我聽。十分鍾。”
肖博峰坐下,沒有廢話,直接指向核心。他不再抽象地談“矛盾”,而是舉出具體的例子:
“……團隊背景疑點,見這份手寫批注,張明遠的輝瑞經歷實質爲短期博士後;臨床數據爭議,在於其排除了15%不符合方案的患者,且獲益集中於小亞組;專利風險,是核心專利優先權日與競爭對手僅差七天,潛在侵權地雷……”
他語速平穩,邏輯鏈條清晰,最後給出“遠離”的建議及監測點。
沈墨全程靜聽,直到他說完。
“50%的故事公司,30%的騙局。”沈墨緩緩重復,“所以你認爲,它更可能平庸,而非偉大或邪惡。”
“基於這些具體的碎片,是的。但信息質量決定了結論的誤差範圍很大。”
沈墨走到白板前——那裏已空空如也。他寫下:已知。未知。
“你做的,是把‘未知’的輪廓,勾畫得比較清楚。”他轉身,“這比很多在‘已知’裏埋頭挖寶的人,強。”
他拿起匯報摘要瀏覽,看到“遠離”建議時,挑眉。
“很少有人敢在老板面前說‘我不知道,所以我不做’。”沈墨說,“尤其是年輕人。”
“證明‘知道’容易。”肖博峰回答,“證明‘知道未知的邊界’,難。”
沈墨看了他幾秒,笑了笑,從內袋掏出一個黑色U盤推過來。
“既然你選擇‘遠離’銀杏,那這個,是另一個選擇。”
肖博峰看着U盤。
“裏面是‘華芯’三年公開供應鏈數據、客戶名單、對手專利圖。更雜,水更深。”沈墨聲音壓低,“這次,我要的不再是分析迷霧。我要的是,如果你必須在這艘船上找一個最脆弱的點——一個能讓它進水,又不立刻沉的點——你會選哪裏?”
“爲什麼?”
“因爲有人想讓它沉。”沈墨語氣平淡,“但沈墨想看看,它有多結實。而你,是去敲船殼的人。”
內心直給:角色轉換。從觀察員,到評估員,再到……壓力測試員。風暴眼的邀請函。
“時限?”
“兩周。只有你我知道。密碼是你工號後六位加今天日期。看完,銷毀痕跡。”
肖博峰拿起冰冷的U盤。
“明白了。”
沈墨揮手。肖博峰走到門口。
“對了,你臉色很差。回去睡一覺。”沈墨的聲音傳來,“真正的硬仗,還沒開始。”
肖博峰拉門離開。走廊空蕩,他握緊U盤,掌心微溼。電梯下行,疲憊與冰冷的興奮交織。
電梯門開,他走出,迎面撞上拎着飯盒的王歡。
“你又通宵了?”她皺眉,看他通紅的眼睛。
“嗯,趕活兒。”肖博峰將U盤滑入褲袋。
王歡遞過飯盒:“粥和小菜,回去熱着吃。對了,我下周二假請好了。你那邊……”
“沒問題,照舊。”
王歡看着他疲憊卻平靜的臉,伸手輕碰他手臂,又迅速收回。
“快回去休息。”她低聲,“別仗着年輕硬扛。”
肖博峰微怔。今天第二遍了。
“知道了。”
兩人分開。肖博峰回到工位,郵箱閃爍。點開,趙峰的郵件:
“明天上午九點,消費組‘悅活’草本飲料並購項目啓動會。林薇點名要你參加。 她看了你之前的地產模型,說‘邏輯還算幹淨,來消費組看看不一樣的骨頭怎麼啃’。準備一下。”
肖博峰關掉郵箱。林薇。那個在晨會上轉筆如飛、目光如刀的女人。她注意到了他,並且,以一種極具她個人風格的方式,發出了“邀請”——或者說,挑戰。
他拎起背包,走出辦公樓。深秋的夜風寒意刺骨。他抬頭看了眼依舊燈火通明的高樓,低頭走向地鐵站。
口袋裏的U盤,和腦海中林薇轉筆的殘影,同樣沉甸甸。
回到家,熱粥吃完,洗漱躺下。黑暗中,他盯着天花板,反復咀嚼沈墨的話。疲憊如潮水般將他吞沒。就在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前一刻,手機在床頭震動。不是短信,是郵件提示。他勉強睜眼劃開,發件人是一個陌生的公司內部郵箱前綴,標題只有兩個字:“備忘”。內容正文更是簡潔到詭異:“銀杏,泥潭。周。” 發送時間,五分鍾前。肖博峰睡意驟散,盯着那個“周”字,在黑暗中緩緩坐起身。周睿。她用這種方式,繞開了所有可能的監控,傳遞了最明確的警告。這比任何陌生短信,都更真實,更冰冷,也更符合她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