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肖博峰準時醒來。
窗外天色仍是深藍，城市還在沉睡。他輕手輕腳地洗漱，經過客廳時，餐桌上的紙張和計算器已經被收走，只留下王歡睡前整齊擺放的一只空水杯。
昨晚看到的那些數字在他腦海中浮現：手術費、藥費、檢查費、交通住宿……每一項都被她反復核算，旁邊細小的標注顯示着她試圖尋找每一種可能的節省。那種精打細算裏透出的倔強，比任何眼淚都更讓人揪心。
她不需要憐憫，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解決方案。而我能給的，除了錢，還有什麼？
六點半，他到達公司。辦公室空無一人，只有清潔工推着吸塵器的嗡嗡聲在走廊回蕩。他打開電腦，先處理消費組的收尾工作——將昨天與“悅活”會議的要聞整理成紀要，附上更新後的財務模型，發給林薇。
七點一刻，郵件剛發出，內部通訊軟件就跳出了林薇的回復：“收到。上午十點，消費組小會議室，項目復盤。”
言簡意賅，符合她的風格。
距離十點還有兩個多小時。肖博峰調出沈墨昨晚提到的“劉培安”相關資料，開始深度搜索。這次他換了思路：不再直接搜索人名，而是以那家新加坡諮詢公司爲核心，通過其公開的客戶案例、行業會議參與記錄、甚至員工領英檔案，反向梳理人脈網絡。
方法很笨，但有效。在一份該公司去年主辦的中新半導體合作論壇參會名單裏，他找到了劉培安的名字，頭銜還是“華芯科技生產副總裁”。而在同一份名單的末尾，一個不起眼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陳凱。
頭銜是“獨立顧問”。
周睿給的那個名字。
肖博峰的手指在鼠標上停頓。巧合？還是周睿早就知道劉培安與這家公司的關聯？
他繼續深挖。通過論壇新聞報道的配圖，他找到了一張合影。照片像素不高，但能辨認出劉培安正與一個穿灰色西裝、戴無框眼鏡的中年男人交談，兩人手裏都拿着香檳杯。那個中年男人，從側臉輪廓看，很像周睿名片上印着的那個名字。更關鍵的是，論壇議程顯示，陳凱的發言主題爲“跨國設備租賃合規操作與稅務優化”，與那家開曼群島設備租賃公司的業務高度契合。
線索開始串聯：劉培安離職後，去了這家有陳凱擔任顧問的新加坡公司。而這家公司，又接了開曼群島設備租賃公司的單子。陳凱作爲“合規專家”，很可能深度參與了華芯設備轉移的架構設計。而周睿，似乎早就知道這條線索。
肖博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信息像拼圖碎片，正在緩慢地組成一幅圖景——但這圖景背後，是更深的迷霧。
九點半，他提前到小會議室準備。林薇是踩着十點的秒針進來的，手裏端着咖啡，身後跟着David和Amy。
“開始吧。”她坐下，沒有寒暄。
復盤會持續了一個小時。林薇對整個“悅活”項目的推進速度和質量表示滿意，尤其肯定了終端調研數據的扎實性。“很多時候，真相不在財報裏，在貨架上。”她說這話時，目光掃過肖博峰。
最後，她宣布：“項目進入盡職調查深化階段，下周我會帶團隊去‘悅活’的工廠和主要經銷商實地走訪。肖博峰，你跟着去。”
“明白。”
散會後，林薇單獨留下他。
“沈墨那邊，最近在讓你跟華芯的事？”她問得直接。
肖博峰斟酌用詞：“沈總給了我一些學習材料。”
“學習材料。”林薇笑了笑，這次笑容裏沒有諷刺，反而有些玩味，“你知道沈墨爲什麼挑你嗎？”
肖博峰搖頭。
“因爲你身上有種矛盾感。”林薇靠向椅背，“明明是個實習生，看問題的角度卻像經歷過幾輪周期。冷靜得不像這個年紀的人。沈墨最喜歡這種‘異常樣本’，他相信能從裏面找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她頓了頓：“但我要提醒你，華芯那攤事，牽扯的不只是商業利益。半導體現在是敏感領域，涉及技術安全、產業政策，甚至更高層面。你在裏面陷得太深，未必是好事。”
“謝謝林老師提醒。”
“不是提醒，是陳述事實。”林薇站起身，“你在消費組表現不錯，如果想轉過來，我可以跟HR提。這裏雖然也勾心鬥角，但至少戰場是明的。”
這是第二次明確的招攬。
肖博峰沒有立刻回答。林薇也不催，拿起文件夾：“考慮一下。下周出差前給我答復。”
她離開後，肖博峰獨自在會議室坐了一會兒。林薇和沈墨，明牌和暗線，兩條截然不同的路。選擇哪一條，可能決定了未來幾年甚至更久的走向。
而他現在，連下周陪王歡回老家的事都還沒跟兩邊報備。
下午，工作暫時告一段落。肖博峰請了半天事假，理由是“家裏有事”。趙峰批得很爽快，甚至沒多問。沈墨那邊，他發了封簡短的郵件報備，沈墨只回了一個字：“可。”
走出辦公樓時是下午三點。他先去了趟銀行，從自己那張存着對賭資金的卡裏取了一萬現金，分成兩疊，用信封裝好。然後去商場，買了些適合中老年人的營養品和一條質感不錯的羊絨圍巾——給王歡母親的。
四點半，他回到合租屋。王歡還沒下班，他簡單收拾了行李，又將那五千現金和裝着營養品的袋子放在客廳顯眼位置，下面壓了張字條：“明早出發前記得帶。”
做完這些，他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新聞頻道正在播報國際財經快訊，女主播的聲音平穩：“……美聯儲今日宣布向市場注入流動性，以緩解信貸緊縮壓力。貝爾斯登股價在昨日大跌後，今日開盤再度下挫……”
鏡頭切到紐約交易所，交易員們神情凝重，大屏幕上一片刺眼的紅色。
肖博峰靜靜看着。2008年3月14日，貝爾斯登正式陷入流動性危機，距離向美聯儲求救只剩幾個小時。金融海嘯的第一波浪，即將拍上岸。他想起前世公司因貝爾斯登敞口虧損數千萬，而此刻自己參與的雷曼壓力測試，正是提前規避同類風險——雖然只是實習生層面的貢獻，但那種“預知”帶來的宿命感，依然讓他呼吸微滯。
前世此刻，他還在大學宿舍裏，對着電腦屏幕上的K線圖，懵懂地感受着市場的恐慌。而現在，他坐在上海一間老舊的合租屋裏，手握沈墨給的U盤，肩上壓着華芯的秘密，口袋裏裝着周睿的名片，茶幾上放着要陪女孩回老家面對手術的單據。
重生最大的諷刺在於，你預知了風暴，卻依然會被風暴中的每一滴雨淋溼。你能改變的，不是天氣，是撐傘的方式。
五點半，王歡回來了。她推開門，看到客廳裏的行李和茶幾上的東西，愣了愣。
“你這是……”
“明天早上的高鐵，東西先收拾好。”肖博峰站起身，“現金和給阿姨的東西，你看看夠不夠。”
王歡走過去，拿起信封，感受到厚度時，手指微微顫抖。
“五千？”她抬頭看他。
“嗯。手術押金和各種雜費應該夠了。年終獎和項目獎金下來之前，先用這個周轉。”肖博峰語氣平靜，“營養品是給阿姨的，這段時間她照顧叔叔也辛苦。”
王歡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她低下頭，手指緊緊攥着信封，指節發白，指尖無意識摩挲着信封邊緣，眼眶微紅但沒掉淚。那種克制的、將情緒壓在喉間的模樣，比放聲大哭更讓人心頭發緊。
“我會還你的。”良久，她小聲說，聲音有點啞。
“我知道。”肖博峰說，“先去收拾行李吧，明早六點要出發。”
王歡默默點頭，轉身回房間。走到門口時，她停下腳步，背對着他，聲音很輕：“其實……你可以不用陪我去的。那麼遠，還要請假……”
“說好了的事，就要做到。”肖博峰打斷她，“快去收拾。”
王歡沒再說什麼，輕輕關上了房門。
晚上七點，兩人簡單吃了晚飯。王歡明顯話少了很多，只是低頭小口吃着飯。肖博峰也沒多言，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顯得蒼白，實際行動比話語更有力。
飯後，肖博峰的手機響了。是周睿，這次是直接打來的。
“方便說話嗎？”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
“方便。”
“銀杏的事情，有進一步進展。”周睿說，“今天下午，證監會已經正式立案，對銀杏涉嫌信息披露違規展開調查。股價收盤跌停。”
肖博峰心頭一緊。這麼快。
“和你無關，是公司自身問題積累到臨界點。”周睿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你的那份分析，在內部起到了預警作用。沈墨把它作爲‘跨部門風險識別案例’，在今天的管理層會議上提了。”
“沈總他……”
“他在爲你鋪路。”周睿說得直接，“讓你在更高層面留下印象，對你轉正後的發展有好處。但這也意味着，你會被更多人注意到——包括一些可能不希望華芯被深挖的人。”
肖博峰沉默。這是雙刃劍。
“另外，關於陳凱。”周睿頓了頓，“如果你決定聯系他，最好先想清楚要問什麼。他的收費是每小時五百美元起，信息另算。而且，他只接受現金交易，不留任何書面記錄。”
“明白了。”
“最後一件事。”周睿的聲音壓低了些，“貝爾斯登的事，你怎麼看？”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肖博峰思考了幾秒：“流動性危機已經公開化，除非有大規模注資，否則……撐不了多久。”
“多久？”
“幾天，甚至更短。”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和沈墨的判斷一致。”周睿說，“最近公司所有與貝爾斯登相關的風險敞口都在緊急重估。你上次在雷曼壓力測試中發現的那些隱藏頭寸，幫了大忙。”
她頓了頓，語氣裏第一次透出一絲極淡的、類似認可的東西：“你的風險嗅覺，確實比很多人敏銳。保持住。”
說完，她掛了電話。
肖博峰放下手機，望向窗外。夜幕已經完全降臨，遠處陸家嘴的燈火璀璨如星河。這璀璨之下，有多少人今夜無眠？有多少倉位在爆倉邊緣？又有多少像銀杏、像華芯、像貝爾斯登這樣的故事，正在暗處悄然上演？
王歡收拾完行李出來，看到他站在窗邊的背影，輕聲問：“怎麼了？”
“沒事。”肖博峰轉身，“在想工作上的事。”
“明天都要出發了，還想着工作。”王歡無奈地笑笑，遞給他一杯溫水，“喝了早點休息吧，明天要起很早。”
肖博峰接過水杯，溫熱的觸感從掌心蔓延開。
“王歡。”他忽然開口。
“嗯？”
“等這次手術的事結束了，我教你一些更高級的數據分析工具。”肖博峰說，“不只是VBA，還有SQL數據庫查詢和基礎數據分析工具（未來會成爲職場剛需）。學好了，以後在律所或者去其他地方，都會很有用。”
王歡怔怔地看着他，眼睛在燈光下慢慢亮起來。
“真的？”
“真的。”肖博峰點頭，“你不是想靠自己走得更遠嗎？這就是路。”
王歡的嘴唇微微顫抖，最後用力點頭：“好！我一定好好學！”
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肖博峰心裏某個沉重的地方，似乎鬆動了一分。
有些承諾，比金錢更重。給她一條可以自己走下去的路，比給她一把傘更重要。
深夜十一點，肖博峰躺在床上，準備入睡。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是新聞推送。他隨手點開，標題觸目驚心：
“貝爾斯登承認陷入嚴重流動性危機，正式向美聯儲尋求緊急救助。”
發布時間：23:08。
比記憶中提前了四個小時。
肖博峰盯着那行字，呼吸微微屏住。蝴蝶的翅膀已經開始扇動了嗎？還是說，這只是風暴前必然的軌跡？
他放下手機，閉上眼睛。明天將是漫長的一天，有手術，有醫院，有陌生的城市，有需要安撫的長輩，還有一個女孩懸着的心。
而此刻，遠在紐約的鍾聲，已經敲響。
凌晨三點，肖博峰被手機震動驚醒。不是電話，是內部郵件提醒。他眯着眼點開，發件人顯示是公司全球風險委員會的緊急通告，標題全是大寫紅色字體：“緊急：所有員工立即核查與貝爾斯登相關風險敞口，一小時內上報。市場即將開市。”郵件末尾加粗強調：“所有正在進行的項目，包括盡職調查和投資決策，即刻暫停，等待進一步指令。”肖博峰坐起身，睡意全無。這意味着明天陪王歡回老家的事，可能生變。而林薇的出差、沈墨的暗線調查，乃至整個公司的節奏，都將被這封郵件徹底打亂。他看向窗外，天色依舊漆黑，但遠方的風暴，已經登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