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長公主才打算去冷宮走一趟，但寶纓因着落水的緣故起了熱，她怎能放心，便日夜貼身親自照顧寶纓
錦華宮的宮女自郡主落水後就都換了一批，至於之前的…那自是玩忽職守，該死！
等寶纓好了後，冷宮之事也就慢慢淡忘，若非今日一早寶纓用膳時問了一句，她啊是怎麼也想不起來的，畢竟這宮裏那麼多人
一個冷宮的皇子怎麼值得她用心，但好歹…看在他救了寶纓的份上，這不…長公主去了福寧殿向太後請安
回程時，她故意繞了遠路，經過冷宮附近
冷宮向來偏僻，雜草叢生，連宮人都懶得踏足，可今日，遠遠地就聽見尖利的譏笑聲
“喲，這不是閔夫人嗎？怎麼，還當自己是當年的主子呢？九年了，怎麼還沒認清自己的身份！”
“就是，一個被陛下厭棄之人，也配用這麼好的料子？這緞子怕不是偷的吧？”
長公主抬手止住身後宮人，獨自走近幾步，隱在斑駁的宮牆後望去——
幾個年長的宮女圍在冷宮院中，趾高氣揚地踢翻地上的木盆，髒水濺了正在纏線的婦人一身，那便是閔氏…
閔夫人臉色蒼白，卻只是沉默地攥着手中的線，一言不發，她身旁站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眉眼與微生硯有七分相似，想必就是那位同樣被貶入冷宮的大公主
而最讓長公主注目的，是擋在她們身前的人，正是當初救了寶纓的五皇子
他身軀繃得筆直，那張在錦華宮時總是低眉順眼的臉，此刻竟冷得像冰，黑漆漆的眸子盯着那幾個宮女，聲音平靜得可怕——
“滾出去。”
宮女們先是一愣，隨即哄笑起來：“小賤種，跟誰說話呢？怎麼沒人沒教過你規矩？”
其中一人甚至伸手去推他
微生硯猛地攥住那宮女的手腕，力道大得對方臉色一變。他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再說一遍——滾。”
那眼神竟讓幾個見慣風浪的老宮女心頭一顫
長公主眯起眼
這哪裏還是錦華宮裏那個怯懦乖巧的五皇子？
此刻的微生硯，渾身都像長了刺，明明比那幾個宮女矮了半個頭，氣勢卻壓得人喘不過氣
最後還是閔夫人輕輕拉住兒子的袖子，低聲道：“硯兒，算了...”
微生硯卻不動，仍死死擋在母親和阿姐面前。
這倒是個讓人另眼相看的，長公主並未走進去，離開時也未驚動這冷宮的人…
只是在路上時心裏就有了打算，這孩子她瞧着倒是比微生鈺那個白眼狼好多了，起碼懂知恩圖報，能毅然的擋在自己母親和阿姐面前的人，關是這一點…他微生鈺就比不上，素美人那個賤人怎麼會把孩子教養好！
等着吧，太子的位置，你兒子可坐不穩！
——
微生硯出生在冷宮，但他也是見過其他皇子的，他們光鮮亮麗，能在國子監讀書，招手即來的宮女侍從…
這些，他本來也該有，這是晚了九年而已，與同齡孩子相比，微生硯更知曉人心中的欲望，更懂得如何去利用心裏的欲望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有時母妃和阿姐時常會被他那些與年齡不符的做法感到害怕，可這並非是他想要的，只是他想在這宮裏活下去，想讓她們一起活下去，所以他根本沒有錯，更沒有人有資格來指責他
他所想所料都在半月後得到了最好的驗證…
其實長公主當日在回去後長公主坐在錦華宮的正殿內，關於閔夫人當年被打入冷宮的事算不得什麼秘密
“閔夫人因着與先皇後相似的容貌得寵，又因着這份相似失寵...”長公主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知道自己是個替身，便敢與陛下爭論，倒是個烈性的。”
她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這冷宮裏的女人啊，真是個蠢貨，替身又如何？
與皇帝作對能有什麼好下場，不僅讓自己去了那醃臢之地，還連累了兩個孩子，真是蠢笨啊…
長公主就算知道後也是按兵不動，直到半月後的某日，她特意命人將微生硯召至御花園的琉璃亭，這次她沒讓寶纓跟來
微生硯今日穿了件稍顯體面的靛藍色袍子，但料子仍是舊的，袖口有些磨邊，他垂着頭，小心翼翼地行禮
“五殿下不必多禮。”長公主笑意溫柔，親自扶他起身，又遞過一盤剛出爐的荷花酥，“之前啊是五殿下救了寶纓妹妹，五殿下還記得嗎？”
微生硯受寵若驚地接過點心，“兒臣記得...郡主沒事就好。”
他抬頭，眼神幹淨得像初融的雪水，帶着恰到好處的關切
長公主微微彎下腰下身，與他平視，語氣愈發溫和：“寶纓很喜歡五殿下，日日念叨着…”她仔細觀察着孩子的反應，“五殿下想不想日日都能見到寶纓？日後就能天天同寶纓一起玩，長大了...”
她刻意停頓，聲音誘哄般輕柔，“本宮就將寶纓嫁與你爲妻，可好？"
微生硯捏着點心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顫
他猛地抬頭，隨即，他整張臉都漲紅了，像是被這巨大的‘恩賜’砸暈了頭，連聲音都帶了激動的哽咽：“真、真的嗎？兒臣...兒臣...”
他像是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竟撲通一聲跪下來，仰着臉無比認真道：“若得寶纓爲妻，兒臣日後定將寶纓捧在手心，此生絕不讓寶纓受半分委屈，一輩子都對她好！”
他舉起三根手指，眼神真摯得讓人動容，“我，微生硯，起誓：此生只娶寶纓爲妻，若違此誓，死後不入輪回，不得善終！”
長公主滿意地笑了，這孩子反應恰到好處——有驚喜，有惶恐，有感恩，還有少年人該有的天真熱切
她扶起他，替他理了理衣襟：“好孩子，本宮信你。”
“總是殿下殿下的都生疏了，不妨喚我一聲姑姑，我們總歸是一家人。”長公主的笑意愈發深邃，她看着眼前這個孩子，心中那盤棋已然落定關鍵一子
“姑姑…”他試探着喚了一聲，隨即像是意識到僭越，慌忙低下頭
長公主親手又拿起一塊荷花酥遞到他手裏，動作親昵自然，“既是一家人，便該親近些。”
她目光掃過他舊袍子的磨邊袖口，語氣憐惜，“好孩子，這些年委屈你了，往後有姑姑在，斷不會再讓人輕賤了你去”
微生硯緊緊捏着那塊酥餅，指尖用力得幾乎要掐碎它，他抬起頭，眼中水光瀲灩，全是恰到好處的感激與依賴：“謝...多謝謝姑姑！”
陽光透過琉璃亭的七彩頂蓋，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張尚帶稚氣的臉上，真摯與野心在光影交錯間模糊了界限
長公主滿意地頷首，她要的就是這把刀——夠鋒利，卻又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好了，回去吧。”她慈愛地拍拍他的肩：“本宮也該與你母妃見上一面，硯兒不妨…再等等。”
微生硯叩首行禮轉身一步三回頭地離去，那背影單薄又乖巧，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個知恩圖報、易於掌控的孩子
風過宮牆，吹起他陳舊袍角，他最後回頭望了一眼琉璃亭的方向，那雙黑眸深處，所有的溫順怯懦燃燒殆盡，只餘下一片沉沉的、望不見底的野火
然後，他轉過身，挺直了那副總是刻意佝僂示弱的脊背，一步一步，穩穩地走向冷宮那片困了他九年的囚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