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的人顯然對這道命令習以爲常,立刻應聲。江臨掛了電話,指尖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敲了敲,然後轉身,走向林姝的——不,曾經是林姝的——臥室。
他環視着這片狼藉,眼神裏沒有半分被觸怒的急躁,只有一種近乎玩味的審視,仿佛在觀察一只試圖逃出玻璃箱的寵物鼠,留下的混亂痕跡。
他走到梳妝台前,指尖拂過那些他隨手賜予、她卻幾乎從不佩戴的昂貴珠寶。然後,他拉開她常用的那個抽屜。裏面很空,只有幾本舊書,一些零碎的發夾,還有一本厚厚的、邊角磨損的相冊。
江臨抽出相冊,慢條斯理地翻開。
裏面全是沈倩的照片。從少女時期到大學,各種抓拍,生活照,藝術照。每一張都精心保存,有些甚至過了塑。林姝模仿沈倩的所有依據,幾乎都來源於此。
他翻到最後一頁,動作停頓了一下。
那裏原本應該有一張沈倩十七歲生日時,在自家花園裏拍的獨照,陽光很好,她抱着貓,笑得眉眼彎彎。
現在,那張照片的位置,空了。
只留下一道淺淺的、長方形的印記。
江臨的瞳孔幾不可察地縮了一下。他記得那張照片。他也記得,林姝曾經有一次,對着這張照片練習笑容,練習了整整一個下午。
她帶走了它。
爲什麼?
帶走那些廉價的舊衣服,他可以理解爲她可笑的、想要劃清界限的企圖。但帶走這張對她而言象征着痛苦模仿源頭的照片?
這不像是林姝會做的事。不像那個被他塑造了十年,只知道順從和模仿的林姝。
一絲極淡的、脫離掌控的疑慮,像陰冷的蛇,悄無聲息地滑入他的心底。
他合上相冊,放回原處,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眼神比剛才更沉了些。
他拿出手機,再次撥通那個號碼。
“查她所有的消費記錄,交通記錄,通訊記錄。重點查她最近接觸過什麼人。”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多了一絲不容錯辨的冷硬,“尤其是……和沈家有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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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另一端,一間不起眼的、按照日租公寓標準布置的簡陋房間裏,空氣凝滯。
林姝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手指緊緊攥着那張從相冊裏抽出來的、沈倩抱着貓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女笑容明媚,與此刻她內心的驚濤駭浪形成殘酷的對比。
沈聿站在窗邊,背對着她,盲杖靠在牆邊。他似乎在“看”着窗外——盡管那裏只有對面樓房灰撲撲的牆壁。他剛剛告訴她的,關於沈倩之死的另一種可能,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海嘯。
“車禍……不是意外?”林姝的聲音幹澀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出來。
“刹車線有被破壞的痕跡,很專業,幾乎看不出來。”沈聿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處理現場的交警裏,有一個人,後來升得很快,而他那段時間,賬戶裏多了一筆來源不明的款項,數額不小。”
林姝感到一陣寒意從腳底竄上脊背:“是江臨……”
“沒有直接證據。”沈聿打斷她,微微側過頭,墨鏡的冷光一閃,“所有的線索,到我眼睛出事那裏,就徹底斷了。江臨做事,喜歡留一層遮羞布。”
他頓了頓,聲音裏滲入一絲冰冷的諷刺:“就像他對待你。”
林姝的心髒像是被這句話狠狠刺穿,痛得她蜷縮了一下手指。
“他當初……爲什麼選中我?”這是困擾了她十年的問題。世上眼睛像沈倩的人,難道只有她一個嗎?
沈聿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憶。
“倩倩去世前大概半年,有一次,我和她,還有江臨,一起去城西那家老書店。”他的聲音帶上了一點遙遠的意味,“你當時應該在那裏打工?穿着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格子襯衫,蹲在書架下面整理舊書。倩倩看到你,還小聲跟我說,‘哥,你看那個女孩,眼睛是不是有點像你?’”
林姝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着沈聿的背影。
她記得那家書店!她大學時確實在那裏勤工儉學!她也隱約記得,好像是有幾個衣着光鮮的客人來過,但她當時埋頭幹活,根本沒注意。
原來,那麼早……那麼早之前,命運的齒輪就已經開始轉動了嗎?
沈倩覺得她的眼睛像沈聿?
所以江臨後來找到她,不僅僅是因爲她的眼睛像沈倩,更因爲……這雙眼睛,也像那個他即將要毀掉的、沈倩的哥哥?
這念頭讓她惡心得幾乎要嘔吐。
“他選中你,或許是因爲你無依無靠,容易控制。”沈聿轉過身,墨鏡“看”向她,“也或許,是因爲在那一刻,他透過你這雙眼睛,同時看到了他想占有和想摧毀的兩個人。”
完美的替身,同時也是完美的報復工具。
林姝閉上眼,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她活在一個精心編織的、比她想像中還要惡毒千百倍的騙局裡。
“你……你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她看着沈聿,看着他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挺拔身姿,以及那副永遠隔絕了光明的墨鏡,心裏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有同情,有敬佩,也有同病相憐的苦澀。
一個被奪去一切、弄瞎雙眼的人,是如何在黑暗中掙扎求生,並一點點重新編織起復仇之網的?
沈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活着而已。”他淡淡地說,四個字,輕描淡寫,卻重若千鈞。“習慣了黑暗,有些聲音,有些氣味,會變得格外清晰。有些人,以爲瞎子沒有威脅,說話做事,反而會露出馬腳。”
他朝着林姝的方向走了兩步,精準地停在距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
“江臨的帝國看起來固若金湯,但並非沒有裂縫。他早年爲了擴張,用了不少不幹淨的手段,樹敵很多。其中一些人,恨他不死。”
“你需要我做什麼?”林姝抬起頭,眼神裏曾經的迷茫和恐懼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取代。知道了真相,她無法再回去當那個蒙在鼓裏的傻瓜。要麼和沈聿一起扳倒江臨,要麼被江臨抓回去,承受更可怕的命運。她沒有退路。
沈聿“看”着她,似乎在評估她的決心。
“首先,活下去,別被他找到。”他說,“我會給你一個新的身份,一部安全的手機。你需要徹底消失一段時間。”
“然後,”他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引導般的蠱惑,“仔細回想,這十年,你在江臨身邊,聽到的,看到的,所有你覺得不尋常的事情。生意上的,人際上的,哪怕是一個名字,一個地點,一句他酒後的醉話……任何細節,都可能有用。”
林姝深吸一口氣,努力在混亂的腦海中搜尋。十年了,她大部分時間都活在對沈倩的模仿和對江臨的恐懼中,刻意忽略了很多東西。但現在,那些被壓抑的記憶碎片,開始帶着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意義,紛紛浮現。
“他書房裏有一個保險櫃,除了文件,裏面好像還有一個……很小的、像U盤一樣的東西,但他從不讓我碰,看得很緊。”
“去年,有一個姓王的老板,因爲項目問題和江臨鬧得很不愉快,後來……那個王老板的公司就破產了,人也出了國,再也沒有消息。”
“他每個月都會固定去城郊的一處私人別墅,不讓任何人跟,包括我。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他打電話,提到那地方好像叫……‘水岸林邸’?”
她斷斷續續地說着,每說出一件事,沈聿臉上的表情似乎就凝重一分。雖然隔着墨鏡,林姝也能感覺到那後面專注的“目光”。
“很好。”等她停下,沈聿點了點頭,“這些信息很有用。尤其是‘水岸林邸’。”
他直起身,從大衣內側拿出一個普通的、沒有任何標志的黑色手機,遞給林姝。
“用這個。裏面只有一個號碼,是我的。記住,除非絕對安全,否則不要輕易聯系。江臨很快會動用所有力量找你,包括監控通訊。”
林姝接過手機,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一顫。
“你……”她看着沈聿,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你的眼睛……真的……完全沒有希望了嗎?”
沈聿的身體似乎僵硬了一瞬。他抬手,扶了扶墨鏡的鏡框,動作很輕。
“現代醫學,還無法讓破碎的東西恢復原狀。”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但那平靜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流露出深不見底的、永恒的黑暗與痛楚。
他沒有直接回答,但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江臨親手毀掉的,不僅僅是他的實力,更是他曾經擁有的一切光明和未來。
林姝的心沉了下去,同時,一股更強烈的、對江臨的恨意,如同野火般在她胸腔裏燃燒起來。
沈聿不再多言,拿起盲杖。
“我會再聯系你。在這之前,藏好。”
他拉開門,身影融入外面走廊的昏暗光線中,很快消失不見。
門關上,房間裏只剩下林姝一個人,和手中那張沈倩抱着貓的、笑容燦爛的照片。
她看着照片,又抬頭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這一次,她的眼神裏,不再有模仿,不再有惶恐,只有一片冰冷的、屬於她自己的、名爲林姝的決絕。
遊戲,才剛剛開始。
而城市的中心,江臨站在頂層公寓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腳下流光溢彩的城池。助理剛剛匯報,沒有發現林姝的任何出行記錄,她的手機信號最後消失在地下車庫。
他捻動着指尖,眼神幽暗。
跑?
他倒要看看,這只養了十年的金絲雀,能飛出多遠。
他拿起另一部加密電話,撥通。
“給我盯緊沈聿那邊。”他對着話筒,聲音冷得像冰,“一只蒼蠅,都不許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