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新逸緩緩放下筷子。
“我住過地下室,也在酒吧唱到嗓子出血。”他抬眼時,眸光清凌如初融的山雪,“倒是葉老師——”
說着,他的目光掃過葉昭辰精心打理的指甲。
“您從小錦衣玉食,條件可比我好得多,比起靠妝造撐起的‘煙火氣’,我還是建議葉老師也親自沾染些人間塵土,畢竟......”
他故意頓了頓,周遭看熱鬧的演員們都屏住呼吸。
“總不能演一輩子貴公子,等四、五十歲了還靠濾鏡演偶像劇男主角。”
葉昭辰指節捏得發白,臉直接紅溫,精心打理的額發垂下一縷,都忘了去整理。
自他出道以來,他確實從未演過少爺、總裁之外的角色,可以說是一直停留在舒適圈。
“我、我明年就有現實主義題材的規劃......”他話音未落就被自己噎住——這不正好坐實了對方的指控?
卑鄙啊檀新逸!他心下暗暗罵道。
緊接着,周圍竊竊私語聲浪般涌來:
“葉老師真的從來沒演過窮人誒,哈哈哈哈哈!”
“我記得上次民國戲他演留洋少爺,連懷表都是盧浮宮的古董,劇組斥了巨資......”
“不不,那個是鹹魚上買的零元購!”
檀新逸從容地重新拿起筷子,夾起塊涼透的茄汁魚柳。
“葉老師別緊張,”他咀嚼時腮邊鼓起溫柔的弧度,“開個玩笑。”
那姿態,仿佛剛才只是隨口聊天。
葉昭辰見了台階便下了,幹笑道:“行,行。”
就在這時,忽然一陣聲音傳來。
“觀導!王珺子暈倒了!”
衆人循聲而望。聲音來自監視器旁的制片主任。
只見飾演女主角葉杉的王珺子面無血色地倒在地上,額發被冷汗浸透,蜷縮的身影脆弱得像片落葉。
“珺子!”
驚呼聲中,觀清影已疾步上前,水紅色旗袍下擺在揚起的塵土中綻開凌厲的弧度,掠過未動的餐盒,楊話梅緊隨其後。
觀清影俯身探向王珺子頸側,觸手一片冰涼的溼汗。
不多時,救護車的鳴笛撕裂片場的喧囂。
觀清影在一旁靜靜立着,指節攥得發白。
她經歷過資金斷裂、演員罷演,卻從沒遇到過開機首日女主昏迷的變故。
賠錢事小,她只擔心會影響拍攝進度。
觀清影跟着上了救護車,親自護送王珺子到醫院。制片主任以及幾個制片組成員都跟了過去。
醫院走廊裏充滿了濃烈的消毒水味,觀清影焦急不安地倚牆而立,拿出手機和留在片場的剩餘劇組成員保持聯絡。
兩個小時的煎熬後,醫生給出的消息讓所有人心裏一沉。
是舊疾復發,且必須住院靜養。
“請問要靜養多久呢?”制片主任問。
“至少兩個月。”醫生的話直接斬斷了所有僥幸。
制片組頓時陣腳大亂。
消息傳到片場那一刻,場記手中的分鏡表散落一地,執行導演撥打了那個總是忙線的電話,攝影指導嚇得把鏡頭蓋弄掉在地。
回到片場後,觀清影卻異常平靜,只有緊握的拳頭暴露了她的情緒:
“換人。”
兩個字,重若千鈞。
楊話梅臉色煞白地抓住她的手臂:“清影!定妝照都公布了,現在換人王珺子的粉絲會把我們生吞活剝的!”而且她自己和王珺子還有部現代戲在談。
“那就讓公關部準備聲明。”觀清影抽回手,目光掃過混亂的片場,“場務清點珺子的戲份,制片組立刻聯系所有備選演員——要能一周內進組的。”
楊話梅在一旁低頭按着胸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撥通了其經紀人的電話。
……
當夜,劇組燈火通明,會議室裏彌漫着濃重的咖啡味和焦慮。
文玉琪突然起身,香檳色裙擺漾出柔美弧度。
她眼含期待地望向觀清影:
“觀導,請給我一個機會。我可以同時演好女配和葉杉,絕不會耽誤拍攝進度!”
觀清影凝視着文玉琪那張精致卻帶着三分淒楚的臉龐,輕輕搖頭:“抱歉,文老師。可能……不太合適。”
她要的葉杉是一個自己摸爬滾打出來的女企業家,該有一個獨立女性的明媚和張揚。
如果說文玉琪的長相是溫室裏我見猶憐的玫瑰,那麼葉杉這個角色要的長相便是迎着暴風雨生長的野薔薇。
會議室陷入僵局。
場記板還停留在今天第一場戲的序號,所有人臉上都蒙着陰雲。
文玉琪被觀清影拒絕,心下很是不爽,可她又不能當所有人面罵觀清影,只能在手機上飛速敲鍵盤,跟自己圈內好友吐槽。
葉昭辰則在一旁自顧自玩手機,時不時瞥一眼他的死對頭檀新逸,看他在做什麼。
就在這片沉寂中,角落裏的檀新逸緩緩起身,現在他的身上還穿着男主的工裝戲服。
清亮的聲音如玉石相擊,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觀導,您來演葉杉,再合適不過。”
一語落下,滿室譁然!
連記錄的制片主任都驚落了手中的筆。“啪嗒”一聲,鋼筆墜地。
檀新逸卻從容走向白板,指尖劃過人物脈絡:“葉杉需要的不僅是表象的貴氣,更要有運籌帷幄的格局,和女強人不卑不亢的品質。
“她是趙忠強的救命稻草,是故事的靈魂,沒有人比您更懂她的骨骼與血肉。”
他的目光掠過目瞪口呆的文玉琪,最終定格在觀清影身上:
“況且——我記得觀導當年在電影學院的時候,出演過幾部短片,其中有一部還是獨角戲,後來這部片子還入圍了電影節,觀導這麼強的演技和表現力,總不能白白浪費了。”
觀清影怔怔望着白板上的人物關系圖,眸光微微閃動。他居然還看過她大學時期的作品!
這個時候,監制許長歌也起身了。
“我支持檀老師的提議。清影是我非常喜歡的後生,不僅是個好導演,也是個好演員。我相信她,擔得起這個女主。”
“二十年前。”她聲音沉穩如鍾,“我在柏林電影節後台對張玉婉說過同樣的話——好導演,也可以是好演員。接過劇本吧,孩子。”
作爲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她的話,沒人敢不服。
當觀清影抬眸迎上許長歌鼓勵的目光時,一個瘋狂的決定正在心底破土而生。
監視器的紅光依然在閃,只是這一次,鏡頭或許要對準那個始終站在鏡頭後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