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半。
天還沒亮透。
深城的早晨,空氣裏全是溼漉漉的霧氣。
街道兩旁的路燈昏黃,把三個推車的人影拉得老長。
“吱嘎——吱嘎——”
三輪車的鏈條聲在空蕩蕩的巷子裏回響。
顧衛軍在前頭拉車,脖子上掛着條毛巾,後背已經被汗浸溼了一塊。
“媽,這位置真行嗎?”
顧衛軍停下腳,喘了口粗氣。
前面就是那個大路口。
雖然才五點半,但這地方已經是硝煙彌漫。
賣腸粉的、賣炒粉的、賣豆漿油條的,早就把那幾個顯眼的黃金位置占得死死的。
爐火轟轟響,鐵鏟碰鐵鍋的聲音叮當亂撞。
他們來晚了。
只能擠在最角落的一棵大榕樹底下。
旁邊是個垃圾桶,雖然蓋着蓋子,但那味兒還是若隱若現。
“就這。”
林素芬指了指那塊空地。
“媽,這兒太偏了。”
沈慧有些發愁,小聲嘀咕。
“人家下廠車都在路口那一頭,走到咱們這兒,早就買完吃完了。”
林素芬沒解釋。
她走過去,腳尖踢開地上一塊碎磚頭。
“卸貨。”
只有兩個字。
顧衛軍不敢多嘴,麻利地把那個改裝後的不鏽鋼櫃台搬下來。
這一落地,動靜不小。
周圍幾個攤主都停下手裏的活,看過來了。
實在是因爲這車太扎眼了。
在這個大家都用黑漆漆的木板、油膩膩的三輪車擺攤的年代。
顧家這輛車,簡直就像是外星產物。
不鏽鋼台面擦得能照人影。
防塵玻璃罩子透亮。
就連那個煤氣灶,都被擦得鋥光瓦亮,沒有一點陳年油垢。
“喲,這是賣早點呢,還是賣金銀首飾啊?”
隔壁攤位傳來一聲嗤笑。
是個穿着碎花睡衣的胖女人,正攪和着一大桶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白粥。
這是“粥嬸”,這一片的老油條。
她斜眼瞅着顧衛軍那身新工裝,又看看沈慧的大肚子,最後目光落在那個漂亮得過分的餐車上。
滿臉的不屑。
“搞這些花裏胡哨的有啥用?”
粥嬸把勺子敲得震天響。
“打工仔吃飯是爲了填飽肚子,又不是來參觀衛生所的。窮講究!”
顧衛軍臉一紅,剛想懟回去。
林素芬伸手攔住了。
老太太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她慢條斯理地從包裏掏出那頂高高的白色廚師帽,往頭上一戴。
正如正衣冠。
接着是圍裙。
帶子在腰後打了個漂亮的死結。
“點火。”
林素芬一聲令下。
顧衛軍麻利地擰開煤氣罐閥門。
“轟!”
藍色的火苗竄上來。
大號不鏽鋼蒸籠架了上去。
水是早就燒熱帶來的,這會兒火一攻,立馬就有了動靜。
林素芬站在灶台前,神色平靜。
她就像站在曾經國營飯店的後廚,面對着幾百人的宴席。
這份氣場,把準備繼續嘲諷的粥嬸給噎了回去。
六點整。
天亮了。
遠處傳來了轟隆隆的聲音。
那是廠車來了。
一大群穿着藍色、灰色工裝的男男女女,像潮水一樣從大巴車上涌下來。
這一片瞬間活了。
“老板,兩根油條一碗豆漿!”
“腸粉!要快!加蛋!”
“炒粉打包!”
路口那幾家攤位瞬間被人潮淹沒。
叫喊聲、催促聲亂成一鍋粥。
反觀顧家這邊。
冷清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因爲位置偏,再加上那車看着太高級,很多打工仔路過看了一眼,腳下沒停。
“看着挺貴。”
“是啊,這麼幹淨,肯定賣得貴。”
“別看了,快遲到了,去前面買個饅頭算了。”
幾個人指指點點,就是不過來。
顧衛軍急了。
他額頭上全是汗,手抓着抹布不停地擦着本來就一塵不染的台面。
“媽,沒人啊……”
沈慧也慌了,手裏的塑料袋攥得死緊。
粥嬸在那邊忙得熱火朝天,還不忘抽空往這邊瞟一眼。
看見這邊沒人,她得意地吹了聲口哨。
“我就說吧!中看不中用!”
“大妹子,要不你們撤了吧,別占着茅坑不拉屎!”
林素芬沒理她。
她看了一眼手表。
六點零五分。
火候到了。
林素芬伸手,握住蒸籠蓋的把手。
猛地一掀。
“呼——”
一股白色的蒸汽像是蘑菇雲一樣,騰空而起。
這一瞬間。
風好像都停了。
一股霸道的、濃鬱的醬肉香,混着發面特有的麥香,瞬間炸開。
它不講道理。
它橫沖直撞。
它順着風,直接鑽進了幾十米開外那些正在排隊的打工人的鼻孔裏。
正在買腸粉的一個小夥子吸了吸鼻子。
“啥味兒?這麼香?”
他轉過頭,眼神迷茫中帶着渴望。
這味道太特別了。
不是那種劣質香精的味,而是實打實的肉香,帶着點甜,帶着點鹹鮮。
就像小時候過年,外婆在灶台上燉的那鍋肉。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角落裏那棵大榕樹。
蒸汽散去。
露出了蒸籠裏的真容。
一個個白白胖胖的大包子,擠擠挨挨地排在裏面。
每一個都有拳頭大。
皮上透着微微的油光,那是裏面的肉汁把面皮浸透了的表現。
這叫“油宣”。
懂行的一看就知道,這餡料足!
這時候,一個短發姑娘急匆匆地跑過來。
她看着手表,滿臉焦急。
前面那些攤位都排着長隊,她根本來不及買。
可肚子餓得咕咕叫。
她路過顧家攤位,被那香味勾得腳下一頓。
但又猶豫了。
這麼高級的車,這包子得多少錢?
而且看着也沒人買,是不是不好吃?
就在她猶豫的這一秒。
林素芬動了。
她沒說話,直接拿起那個鐵夾子。
“咔噠”。
一個熱騰騰的醬肉包落入食品袋。
另一只手拿起一杯早就封好口的溫豆漿。
兩樣東西往台面上一放。
“兩塊。”
林素芬的聲音不大,但透着股篤定。
姑娘愣住了。
這麼快?
她下意識地掏出兩張皺巴巴的一塊錢,往錢盒裏一扔。
抓起包子和豆漿就跑。
全程不到三秒。
太絲滑了。
姑娘一邊跑一邊心裏還在打鼓。
這包子看着大,別是死面疙瘩吧?
她忍不住,張大嘴咬了一口。
“譁唔。”
鬆軟的面皮被她咬下。
緊接着。
一股滾燙的肉汁直接在嘴裏爆開!
姑娘猛地停下腳步,瞪大了眼睛。
太香了!
面皮暄軟得像棉花,吸滿了醬汁。
肉餡不是那種散得找不到的碎肉,而是實實在在的大肉丁!
有肥有瘦,肥而不膩,瘦而不柴。
那種濃鬱的醬香,瞬間撫慰了她空蕩蕩的胃。
姑娘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攤位。
這是路邊攤?
這比大飯店的包子還好吃!
她顧不上燙,三兩口就把那拳頭大的包子吞進了肚子。
豆漿插上吸管,美美喝了一大口。
然後舔了舔嘴角的油,一臉滿足地沖進了廠門。
這一幕。
被周圍無數雙眼睛看在了眼裏。
這就是最好的廣告。
“老板!給我也來一個!”
剛才那個聞到味兒的小夥子忍不住了,直接沖了過來。
“兩塊錢是吧?我要兩個!”
“我也要!我也要!”
“別擠別擠!我要豆漿!”
羊群效應。
一旦有人帶頭,再加上那勾魂的香味和剛才那姑娘陶醉的表情。
人群轟的一下涌了過來。
剛才還門可羅雀的攤位,瞬間被圍得水泄不通。
“排隊!”
顧衛軍嚇了一跳,趕緊扯着嗓子喊。
“都有!都有!別擠!”
林素芬站在最中間,如同一根定海神針。
“衛軍,補貨。”
“小慧,裝袋。”
“我收錢。”
分工明確。
這一刻,林素芬展示了什麼叫“國營大廚的肌肉記憶”。
她的手快得都要出殘影了。
左手接錢,右手找零。
眼睛只需一掃,就知道對方給了多少,真錢假錢。
“找你五毛,拿好。”
“兩肉一素,拿好。”
“豆漿吸管在袋子裏。”
絕不廢話。
絕不多餘動作。
沈慧剛開始還有點手抖,但在婆婆這種強烈的節奏帶動下,她也被迫快了起來。
撐袋、裝包、遞出。
撐袋、裝包、遞出。
她發現自己根本沒時間擔心,沒時間害怕。
因爲生意太好了!
那些打工仔本來都趕時間。
一看這邊速度這麼快,給錢就拿走,都不用等,更是全都往這邊擠。
“這包子絕了!這肉真多!”
“這豆漿是不是加糖了?真濃啊,不像那個粥嬸家的全是水。”
“老板娘,這手藝可以啊!明天我還來!”
贊美聲此起彼伏。
不到二十分鍾。
第一批三百個包子,見了底。
隔壁。
粥嬸手裏的勺子都快捏斷了。
她那攤位前,剛才還排着隊,現在只剩下兩三只小貓。
人都跑光了!
“這幫沒良心的……”
粥嬸咬着牙,看着那邊紅火的場面,心裏酸得像是喝了一壇子醋。
那個老太婆,到底施了什麼妖法?
“媽!快沒了!”
顧衛軍滿頭大汗,把最後一屜包子端上來。
他臉上全是興奮的紅光。
“這也太快了!這哪是賣包子,這是搶錢啊!”
林素芬抽空擦了擦手。
她看着面前那條還在加長的隊伍,嘴角終於勾起了一抹笑。
這才哪到哪。
國營飯店那會兒,幾千人的流水席她都指揮過。
這點小場面,灑灑水啦。
“後面的別排了!”
林素芬突然抬高嗓門,中氣十足。
“今天的量賣完了!”
人群裏發出一陣哀嚎。
“啊?老板,我這都排了五分鍾了!”
“再蒸點唄!我不怕等!”
“就是啊,聞着味兒饞死我了,買不到我上午沒勁幹活啊!”
林素芬笑着擺擺手。
“真沒了。”
“那是面沒了,肉也沒了。”
“想吃的,明天趕早!”
“明天還是這個點,咱們不見不散!”
這就是飢餓營銷。
林素芬深知,越是得不到的,越是騷動。
看着空空如也的蒸籠。
沈慧呆呆地站在那,手還在機械地做着撐袋子的動作。
“媽……”
她看着那個裝錢的鐵盒子。
滿滿當當。
全是毛票和鋼鏰,甚至還有幾張五塊、十塊的大票。
這一早上,頂得上顧衛軍在工地幹半個月了。
“這就……賣完了?”
沈慧的聲音有點發顫。
林素芬解下圍裙,輕輕拍了拍上面的面粉。
她看着初升的太陽,眼神明亮。
“收拾東西。”
“回家數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