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二十平的出租屋,悶得像個罐頭。
一百斤鴨貨堆在地板上,那股子腥味直往鼻孔裏鑽。
沈慧雖然懷着孕,但幹活麻利。她搬來兩個大紅塑料盆,挽起袖子就要接水。
“停。”
林素芬攔住了她。
“媽,咋了?”沈慧擦了擦汗,“不洗幹淨沒法下鍋啊。”
“不是這麼個洗法。”
林素芬掏出一袋下午采買的粗鹽,又拿出一瓶那年頭還少見的白醋。
“鴨脖子這玩意兒,皮皺,淋巴多。光用水沖,皮裏的油泥根本出不來。”
她抓起一把粗鹽,狠狠地撒在鴨脖上。
“得搓。”
林素芬那雙手,雖然皺巴,但勁道大。她抓起幾根鴨脖,那是真的在用力,粗鹽粒在鴨皮上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
“看着沒?這叫去角質。鹽把髒東西帶下來,醋把腥味殺進去。”
沈慧瞪大了眼。
那盆清澈的水,眼看着變成了渾濁的灰黃色,上面還漂着一層油沫子。
“還有這鴨腸。”林素芬動作不停,“別用剪刀,用筷子捋!把裏面的油全刮幹淨,一點不留!”
“還有!”
沈慧乖巧地抬起頭,看着林素芬,準備聆聽教導。
“如果身體有不舒服的地方,立刻休息,聽到沒!晚上睡前媽再給你按按腿。”
顧衛軍蹲在一邊修三輪車,聽着那譁啦譁啦的水聲和婆媳的對話,心裏沒來由地踏實。
以前那個只會罵人、抱怨的老娘不見了。
現在這個,像個指揮千軍萬馬的颯爽將軍。
嗯,還挺溫柔。
半小時後。
所有的鴨貨變得白白淨淨,那股子腥臭味沒了,反而透着股肉鮮。
林素芬把那口最大的鋁鍋架到了煤氣灶上。
開火。
倒油。
一把冰糖撒進去。
“媽,咱不放水?”顧衛軍忍不住問。
“炒糖色,用水那是外行。”林素芬盯着鍋底,眼神專注,“油溫高,糖化得快,出來的顏色那是琥珀紅,亮得能照鏡子。”
鍋裏的糖漿起了泡。
先是大泡,再變小泡。
顏色從淡黃轉成棗紅的一瞬間,林素芬手裏的那盆鴨貨“譁啦”一聲倒了進去。
滋啦——!
油煙升騰。
鴨脖子在鍋裏翻滾,瞬間裹上了一層誘人的醬紅色。
緊接着,一大鍋高湯倒進去。
重頭戲來了。
林素芬從懷裏摸出那個早就配好的料包,扔進鍋裏。
那是三十多種香料。
八角、桂皮、香葉、白芷、豆蔻、茴香……還有幾樣顧衛軍根本叫不上名字的中藥材。
這是林素芬前世今生的國營大廚的心血和經驗,裏面的配比和搭配只有她能組合出來。
蓋上鍋蓋。
大火燒開,轉小火慢滷。
十分鍾。
二十分鍾。
那股味兒,出來了。
起初是一絲絲若有若無的甜香。
接着,那股子霸道的麻辣味混着滷香,像長了腿一樣,拼命往門縫、窗戶縫裏鑽。
這不是普通的肉香。
這是一種復合的、有層次的、勾人魂魄的霸道香氣!
樓上。
老王家正在教訓孩子。
“哭!就知道哭!作業寫完了嗎?”老王揚起巴掌。
正哭得撕心裂肺的小胖墩突然停了。
他抽了抽鼻子。
“爸……啥味兒啊?”
老王也愣了。
那股香味直沖天靈蓋,那是肉味,但比紅燒肉香一百倍,帶着股讓人直咽唾沫的辣意。
咕嚕。
老王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手裏的巴掌怎麼也落不下去了。
“這誰家大半夜的燉肉啊?缺德不缺德!”老王罵了一句,喉結卻劇烈滾動了一下。
隔壁。
胖嬸正和幾個街坊搓麻將。
“三萬!”
“碰!”
胖嬸手裏捏着張“二筒”,正猶豫着打不打。
突然,一股異香飄進屋。
幾個老娘們的動作齊刷刷停住了。
“哎喲我去,這是哪家的飯店炸鍋了?”對門的李嫂吸溜了一下口水。
胖嬸那是出了名的饞嘴。
她鼻子跟狗似的,順着味兒就到了門口。
“不對,這味兒是從顧小子那屋飄出來的!”
胖嬸把麻將一推。
“不打了不打了!這味兒勾得我心慌!”
她起身就往顧家跑,這香味太霸道了,聞一口都覺得餓得慌,五髒六腑都在造反。
“咚咚咚!”
顧家的門被敲得山響。
“顧家嫂子!開門呐!我隔壁的胖嬸!”
林素芬正拿着長筷子在鍋裏攪動,聽到敲門聲,嘴角勾起一抹笑。
魚上鉤了。
顧衛軍去開了門。
胖嬸一頭扎進來,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那口冒着熱氣的大鋁鍋。
“哎喲我的親娘哎!”
胖嬸使勁吸了一口氣,那一臉陶醉的樣,跟吸大煙似的。
“素芬姐,你這是煮啥肉呢?這也太香了吧!我都快被饞哭了!”
林素芬慢悠悠地關小了火。
“沒啥,瞎折騰點鴨下水,準備明天出攤賣的。”
“鴨下水?”胖嬸瞪大了眼,“就下午那堆東西?這玩意兒能這麼香?”
她也不客氣,直接從碗櫃裏拿個碗。
“好姐姐,快給我盛一碗湯!這味兒太勾人了,不喝一口我今晚睡不着覺!”
顧衛軍剛想拿勺子,被林素芬擋了回去。
“妹子,不好意思啊。”
林素芬笑着,但語氣沒得商量。
“這滷水是老湯,那是我的命根子,還得留着明天煮貨呢,不能分。”
胖嬸臉一垮。
“你看你,咋這麼摳呢?咱這老街坊鄰居的……”
林素芬也沒讓她太難看。
她用筷子從鍋邊夾了一塊剛扔進去吸味的豆幹。
“肉還沒入味,這是豆幹,你嚐個鮮。”
胖嬸雖然有點不樂意,但那豆幹實在太香了,色澤紅亮,還在滴油。
她也不嫌燙,直接扔進嘴裏。
這一咬。
汁水四溢!
那種麻、辣、鮮、香,瞬間在舌尖上炸開。
胖嬸的眼睛猛地瞪圓了。
“我的個乖乖……”
她嚼得飛快,連舌頭都快吞下去了。
“這也太好吃了!這豆幹都比我家過年煮的豬肉香!”
吃完一塊,胖嬸意猶未盡地舔着嘴唇上的紅油。
“素芬姐,這玩意兒你明天去哪賣?給我留兩斤!不,三斤!我家那口子肯定愛吃!”
“明天晚上就在咱們村夜市。”林素芬淡淡地說,“想吃趕早,去晚了可就沒了。”
送走了依依不舍的胖嬸,屋裏終於清淨了。
但那股香味更濃了。
晚上九點。
第一鍋鴨脖,正式出鍋。
林素芬把鴨脖撈進大鐵盤裏。
熱氣騰騰,每一根鴨脖都紅得發亮,上面裹滿了芝麻和紅油,看着就讓人流口水。
“嚐嚐。”
林素芬扔給兒子一根,又給兒媳婦夾了一塊不辣的鴨鎖骨。
顧衛軍早就忍不住了。
他抓起鴨脖,也不管燙,直接一口咬下去。
肉質緊實,一絲一縷的。
牙齒撕扯着骨頭縫裏的肉,那種特殊的快感簡直讓人上癮。
最絕的是那個骨髓。
一吸,滿口的滷汁和辣油。
“咳咳……哈!”
顧衛軍被辣得直吸氣,但手根本停不下來。
“媽!這也太好吃了!”
他兩眼放光,嘴上全是油。
“這比我在東門老街排隊買的那個什麼燒臘好吃一萬倍!真的!這味道太絕了!越嚼越香!”
沈慧也吃得顧不上說話。
她本來孕吐反應大,吃啥吐啥。
但這重口味的鴨鎖骨一下肚,不僅沒吐,反而把饞蟲都勾出來了。
“媽,這真的……真的是五分錢一斤買回來的垃圾?”
顧衛軍看着那一盤子紅亮誘人的美食,感覺像在做夢。
這一轉手,得翻多少倍啊?
林素芬看着兩人狼吞虎咽的樣子,解下腰間的圍裙。
這就是國營飯店主廚三十年的功力。
“行了,別光顧着吃。早點休息吧。”
林素芬洗完澡,給沈慧揉了揉腿,又溫柔地摸了摸她的小腹,沉沉地睡去。
五點。
窗外,天蒙蒙亮。
整個城市還在沉睡,但對於做早餐的人來說,戰鬥已經開始了。
林素芬從包裏拿出一套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那是她昨天特意去買的。
潔白的廚師服,高高的廚師帽。
即便是在這破舊的出租屋裏,即便只是去擺個路邊攤。
她也要穿得像個主廚。
林素芬利索地換上衣服,系緊圍裙帶子,對着鏡子正了正帽子。
那一刻,顧衛軍覺得母親身上有光。
那是一種自信。
一種必勝的霸氣。
林素芬轉過身,看着還在發愣的兒子,大手一揮。
聲音洪亮,擲地有聲。
“裝車!”
“咱們去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