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的路,沒來時那麼顛簸了。
夕陽的餘暉將天空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灑在田野間,也灑在拖拉機上兩個沉默的人身上。
李春桃抱着懷裏那包沉甸甸的錢,心裏卻不像來時那般忐忑,反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安寧。
她偷偷地用餘光打量身邊的趙野。
他專注地開着車,下顎線緊繃,側臉的輪廓在光影下顯得格外硬朗。
就是這個男人,一次又一次地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出現,用他獨有的方式,護着她,幫着她。
李春桃的心裏,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悄悄地發芽,破土而出,帶着一絲絲癢,一絲絲甜。
拖拉機“突突”地行駛到半山腰一片瓜田邊時,趙野突然把車停了下來。
“怎麼了?”李春桃疑惑地問。
趙野沒說話,只是跳下車,從駕駛座下面,摸索了半天,然後又坐了回來。
他攤開手掌,掌心裏,躺着一個用布包着的東西。
他把布解開,一股香甜滾燙的氣息很快彌漫開來。
是一個烤紅薯。
個頭不大,表皮烤得有些焦黑,但香氣卻霸道得不行。
“趁熱吃。”趙野把紅薯遞到李春桃面前,聲音依舊是硬邦邦的。
李春桃愣住了。
她這才想起來,從早上到現在,她忙得連一口水都沒喝。
而趙野,他是什麼時候買的?又是什麼時候藏起來的?
看着那個還冒着熱氣的烤紅薯,李春桃只覺得一股熱流從心底涌起,瞬間就沖紅了眼眶。
“你……你怎麼不早點拿出來?”她的聲音帶着一絲鼻音。
“涼了不好吃。”趙野的回答簡單直接。
他見李春桃不動,幹脆自己動手,用他那雙剛剛掰斷過木樁的、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剝開滾燙的紅薯皮。
焦黃的紅薯瓤露了出來,金燦燦,油汪汪,散發着誘人的甜香。
他的手指被燙得通紅,卻仿佛沒有感覺一樣,徑直將剝好的紅薯,遞到了李春桃的嘴邊。
“吃。”
他的動作有些笨拙,甚至帶着一絲不容拒絕的強勢。
李春桃的心,徹底亂了。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紅薯,又看了看趙野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張開了嘴。
軟糯香甜的紅薯,入口即化,甜到了心坎裏。
趙野看着她像小倉鼠一樣,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喂的紅薯,那張總是緊繃的臉,線條不自覺地柔和了下來。
他的目光,落在她那被紅薯染上了一層亮晶晶油光的紅唇上,喉結不受控制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空氣中,曖昧的氣息在悄然發酵,比烤紅薯的香氣,更加醉人。
一個紅薯很快就吃完了。
李春桃擦了擦嘴,感覺渾身都暖洋洋的。
“趙野,”她鼓起勇氣,輕聲問道,“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她想知道,他會不會一直留在村裏,開他這輛破拖拉機。
趙野沉默了片刻,從兜裏摸出煙,點上,卻沒有抽,只是夾在指間,看着遠處的山。
“我要出趟遠門。”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嚇人。
李春桃的心猛地一緊:“去哪?去多久?”
“去南邊。”趙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裏,帶着一種李春桃看不懂的復雜情緒,“倒騰點東西。快的話半個月,慢的話……說不準。”
去南方?倒貨?
李春桃知道,這個年代,第一批發財的人,就是靠着這種南北倒貨的“倒爺”。
這很危險,一旦被抓住,就是投機倒把的大罪。
可這也是一條能最快發家致富的路。
“你在村裏,”趙野的目光重新落回她的臉上,眼神變得異常嚴肅,“別讓野狗進屋。”
這句話,一語雙關。
李春桃的心跳驟然加速。
他是在提醒她小心村裏的流氓無賴,還是在……宣示着某種主權?
她還沒來得及細想這句話裏的深意,也來不及問他去南方到底有多危險。
第二天,李春桃依然坐着趙野的拖拉機,將她連夜縫好的衣服拉去了集市裏賣。
這次返回的路上,懷裏 多出一百多塊錢。
突然——
村口的方向,傳來了大喇叭刺耳的“滋滋”聲。
緊接着,村支書李大山那熟悉的公鴨嗓,通過喇叭響徹了整個山谷,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嚴厲和憤怒。
“通知!通知!全體社員注意!”
“接到群衆舉報,我村村民李春桃,無視國家政策,私自從縣城購入布料,制作奇裝異服,在集市上高價販賣,大搞資本主義投機倒把活動!”
“性質極其惡劣!影響極其敗壞!”
“現在,勒令李春桃,立刻到村委會接受調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重復一遍,勒令李春桃,立刻到村委會接受調查!”
刺耳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狠狠砸在李春桃心上。
她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幹幹淨淨,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裏。
手裏還殘留着烤紅薯餘溫的布包,一下子變得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