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如野火,雖未能在定北王府內燃起,卻終究是傳到了某些人的耳中。
翌日,雲寄瑤正在墨韻堂的小藥房內炮制一批安神的藥材,青黛引着一人進來,竟是多日未見的柳如絲。
與上次的急切委屈不同,今日的柳如絲打扮得格外明豔,眉眼間卻帶着一絲掩不住的得意與挑釁。她手中捏着一方繡帕,目光在堆滿藥材、略顯凌亂的藥房內掃過,毫不掩飾地露出一絲嫌惡。
“表嫂真是好興致,整日與這些苦臭之物爲伴。”柳如絲用帕子掩了掩鼻尖,語氣嬌柔,話卻帶刺,“也難怪外面會有些不好的傳聞了,這整日裏神神秘秘的,確實容易惹人誤會呢。”
雲寄瑤放下手中的藥杵,神色平靜地看向她:“柳小姐今日前來,有何指教?”
柳如絲見她如此鎮定,心中更是不快,向前一步,壓低了些聲音,語氣卻愈發尖銳:“指教不敢當。只是來提醒表嫂一句,有些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表哥如今是身子不便,才被你這些歪門邪道的手段迷惑。待他日表哥重見光明,看清某些人的真面目,哼……”
她話未說盡,但那聲冷哼裏的惡意,昭然若揭。
雲寄瑤尚未開口,門外卻傳來一個冰冷徹骨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
“本王的王妃,是何面目,何時輪到你來置喙?”
話音未落,韓衛推着輪椅,蕭絕端坐其上,緩緩出現在藥房門口。他依舊覆着玄色錦帶,臉色因久不見陽光而蒼白,但周身散發出的凜冽氣勢,卻讓整個藥房的溫度驟然下降。
柳如絲嚇得渾身一顫,臉色瞬間煞白,結結巴巴道:“表、表哥……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擔心你……”
“擔心?”蕭絕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擔心本王死得不夠快,還是擔心本王……看得不夠清楚?”
他雖目不能視,但那“目光”精準地“落”在柳如絲身上,帶着洞悉一切的寒意。柳如絲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那雙隱藏在錦帶後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滾出去。”蕭絕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冰錐,刺入柳如絲的心底,“從今日起,未經通傳,不得踏入王府半步。韓衛,送客!”
“是!”韓衛立刻上前,面無表情地對柳如絲做出“請”的手勢。
柳如絲又驚又怕又羞又怒,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不敢再多說一個字,狠狠瞪了雲寄瑤一眼,跺腳哭着跑了出去。
藥房內恢復了安靜,只剩下淡淡的藥香和一絲未散的冷意。
雲寄瑤看着輪椅上那個爲她撐腰的男人,心情復雜。她並不需要他的保護也能應對柳如絲,但他這般毫不猶豫的、近乎霸道的維護,卻讓她心頭那根緊繃的弦,悄然鬆動。
“王爺怎麼過來了?”她走上前,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柔和。
蕭絕身上的冷意漸漸收斂,微微偏頭朝向她的方向:“聽聞她往這邊來了,怕她擾你清淨。”他頓了頓,補充道,“外面的流言,你不必放在心上,本王自會處理。”
“妾身知道。”雲寄瑤輕聲應道。看着他因久坐而略顯僵直的脊背,她鬼使神差地開口:“今日天氣尚好,王爺可願去院中稍坐?總在室內,於病情也無益。”
蕭絕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她會主動提出這樣的邀請。隨即,他點了點頭:“好。”
夜色初降,月華如水。墨韻堂的小院裏,玉蘭樹下已擺好了桌椅。雲寄瑤推着蕭絕在桌前坐下,自己則坐在他對面。青黛奉上清茶和幾樣趙管事新做的精致點心後,便悄然退下,將空間留給了二人。
空氣中彌漫着玉蘭的幽香與茶的清冽,驅散了藥房裏的苦辛,也緩和了方才的劍拔弩張。
兩人一時無話。雲寄瑤默默斟了杯茶,推到蕭絕手邊。
蕭絕摸索着端起茶杯,指尖觸碰到溫熱的杯壁,心中那點因柳如絲而起的戾氣,也在這片寧靜的月色下漸漸消散。他“看”向對面女子模糊的輪廓,能感受到她平和的氣息。
“這玉蘭……開得很好。”他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與往日風格迥異的話。他其實看不見,只是聞到了那清冷的香氣,感受到了月光灑在身上的暖意,以及……她在身邊的安寧。
雲寄瑤抬眸,看向月光下愈發顯得潔白無瑕的玉蘭花,又看向眼前這個籠罩在清輝之下、少了幾分凌厲、多了幾分孤寂的男人,輕聲道:“是,開得很好。”
又是一陣沉默。但這次的沉默,卻不顯得尷尬,反而有種無需言語的靜謐與和諧。
“小時候,”雲寄瑤望着月亮,忽然想起了很久遠的事,聲音帶着一絲飄渺,“在尚書府,我住的院子角落裏也有一株玉蘭。每到了季節,母親總會摘下最幹淨的花瓣,給我做玉蘭糕。那是我……爲數不多的,覺得日子還算甜的時候。”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過去,提起那些並不美好的記憶裏,零星的點滴溫暖。
蕭絕靜靜聽着,握緊了手中的茶杯。他能聽出她語氣裏那微不可察的悵惘。那個在尚書府小心翼翼生存的庶女,與眼前這個冷靜果決、執掌王府中饋的定北王妃,身影漸漸重疊。
“本王……少年時在軍中。”不知爲何,蕭絕也開了口,聲音低沉,“北境苦寒,別說花,連草都難見幾根。只有漫天的風雪,和……血的味道。”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及過往。那些金戈鐵馬,浴血沙場的歲月,被他用如此平淡的語氣說出來,卻更顯沉重。
雲寄瑤的心微微揪緊。她想象着那個少年將軍,在冰天雪地裏浴血奮戰的模樣,再對比眼前這個身中奇毒、目不能視的他,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憐惜。
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在鋪着青石板的地面上,仿佛交織在了一起。
他們沒有再多的交談,只是靜靜地坐着,一個望着月,一個“感受”着月,分享着這片難得的、脫離了陰謀與痛苦的寧靜。
不知過了多久,夜風漸涼。
雲寄瑤起身,取過一旁備着的薄毯,輕輕蓋在蕭絕的膝上。
“夜深露重,王爺該回去了。”
蕭絕感覺到那輕柔的動作和落在膝上的溫暖,心中某個角落,仿佛也被這細微的關懷熨帖了。他點了點頭:“好。”
雲寄瑤推着輪椅,將他送回滄瀾院。一路上,兩人依舊沉默,卻有什麼東西,在這片朦朧的月色下,悄然改變了。
回到墨韻堂,雲寄瑤站在院中,看着地上那曾交織在一起的影子已然分開,心中卻不再覺得空曠。
而滄瀾院內,蕭絕撫摸着膝上柔軟的薄毯,對韓衛吩咐道:“去查,王妃在尚書府時,所有關於玉蘭糕的事。”
韓衛一愣,隨即領命:“是!”
月光依舊清冷,但這一夜,兩顆孤寂的心,仿佛都找到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慰藉。
影雖成雙,心亦悄然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