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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與蘇蔓交談後,林悠悠心頭便像是懸着一面小小的鼓,時不時被疑慮輕輕敲響,發出沉悶的回音。她努力維持着表面的平靜,依舊會和顧衍之共進早餐,偶爾在客廳相遇時也會交談幾句,但那份曾經毫無保留的熱情和靠近,卻不自覺地收斂了幾分,帶上了一絲小心翼翼的觀察。
顧衍之何等敏銳,幾乎立刻便察覺到了她那細微的變化。她不再像之前那樣,眼睛亮晶晶地追隨着他的身影,分享那些在他看來瑣碎卻充滿生機的小事。她看他的眼神裏,多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審視和距離感。
他知道,那根關於身份的刺,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了。
但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解釋。解釋需要謊言,而一個謊言往往需要更多的謊言來圓,這不符合他的行事風格,也非他所願。他只是依舊按照自己的節奏生活,只是在她不曾留意的時候,那雙深邃的眼眸落在她身上時,會多停留片刻,裏面翻涌着復雜的、無人能懂的情緒。
這天早上,兩人對坐在餐桌旁,氣氛比前幾日更顯沉默。林悠悠小口喝着牛奶,目光落在窗外,有些心不在焉。她在想今天要飛的那個國際長途,想着落地後可能要面對的倒時差,也想着……身邊這個謎一樣的男人。
“今天飛哪裏?”顧衍之忽然開口,打破了沉寂。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問起她的具體航班。
林悠悠愣了一下,轉過頭:“啊?飛……飛巴黎,法航的共享航班。”
“嗯。”顧衍之點了點頭,拿起手邊的平板電腦,修長的手指在上面快速滑動了幾下,看似隨意地問道,“幾點落地?”
“當地時間下午三點左右吧。”林悠悠老實地回答,心裏卻有些奇怪。他問這個做什麼?
顧衍之沒有再問,只是又“嗯”了一聲,便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平板電腦上。
早餐在一種略顯古怪的氣氛中結束。林悠悠收拾好餐具,準備回房間最後檢查一下飛行箱。經過顧衍之身邊時,他忽然又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長途飛行,注意休息。”
林悠悠腳步一頓,心頭那面小鼓又被敲了一下,這次卻帶着點暖意。她低低回了句“知道了”,便快步走進了自己房間。
關上門,背靠着門板,她輕輕吐了口氣。他還是關心她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可是……那份關心,究竟是出於對室友的普通情誼,還是……有着更特別的含義?而這份關心背後,又隱藏着怎樣的真實背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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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行任務漫長而枯燥。跨越多個時區,服務不同語言的乘客,處理各種突發的小狀況……林悠悠忙碌着,身體疲憊,但精神卻因爲時差和心底那點紛亂的思緒而有些亢奮。
航班上有一位帶着嬰兒的年輕法國媽媽,坐在林悠悠負責的區域。嬰兒可能是因爲氣壓變化不適,哭鬧不止,年輕的媽媽手忙腳亂,法語夾雜着英語,焦急地向林悠悠求助。
林悠悠耐心地幫她沖調奶粉,拿來額外的毛毯,用自己有限的法語單詞和肢體語言安撫着。好不容易將嬰兒哄睡,那位法國媽媽感激地拉着林悠悠的手,連聲道謝,又從隨身行李裏拿出一小盒包裝精美的馬卡龍,硬塞到她手裏。
“Pour vous, merci beaucoup!(給你的,非常感謝!)”法國媽媽笑容真誠。
推辭不過,林悠悠只好收下,微笑着道謝。看着手裏那盒色彩繽紛、如同藝術品般的馬卡龍,她忽然想起了顧衍之給她的那盒巧克力。同樣是甜點,意義卻似乎截然不同。
她將馬卡龍小心地收進自己的隨身包裏,想着帶回去……或許可以和他一起分享?這個念頭讓她臉頰微微發熱。
然而,工作並非總是充滿溫情。航班供應餐食時,一位坐在頭等艙與經濟艙連接處附近的男乘客,因爲對餐食選擇不滿,開始大聲抱怨,言辭激烈,甚至帶上了侮辱性的字眼,指責航空公司服務不周,矛頭隱隱指向正在附近服務的林悠悠。
“這就是你們提供的食物?簡直難以下咽!我要投訴!你們這些空乘是怎麼做事的?”
林悠悠保持着職業微笑,耐心解釋餐食配置是統一標準,並試圖爲他提供其他可選方案。但那乘客不依不饒,聲音越來越大,引得周圍其他乘客紛紛側目。
“先生,請您冷靜一點,我們可以爲您更換其他……”
“換?換什麼換!你們就是這種服務水平嗎?知不知道我這張機票多少錢?”男乘客態度囂張,甚至站起身,手指幾乎要戳到林悠悠面前。
一股委屈和難堪涌上心頭,林悠悠努力維持着笑容,但眼眶已經有些發酸。這種情況她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每次都覺得無比難熬。
就在這時,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冷冽,透過客艙的嘈雜,清晰地傳了過來:
“先生,根據《民航法》及航空公司乘客行爲規範,您在公共場合大聲喧譁、侮辱工作人員,已經涉嫌擾亂客艙秩序。我有理由相信,您的行爲已對其他乘客的乘機體驗造成了不良影響。”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林悠悠和那位鬧事的乘客。
說話的人,是坐在頭等艙第一排靠過道位置的一位年輕男士。他穿着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戴着金絲邊眼鏡,氣質沉穩內斂,手裏拿着一份財經報紙,此刻正抬起頭,目光平靜卻極具壓迫感地看着那位鬧事者。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天生的權威,瞬間鎮住了場面。
那位鬧事的乘客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法律條文式的介入弄得有些懵,氣焰頓時矮了半截,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那位年輕男士推了推眼鏡,繼續用平穩的語調說道:“如果您對餐食或服務有任何不滿,可以通過航空公司官方渠道進行理性投訴。而不是在這裏,爲難一位只是按規行事、努力爲您提供服務的乘務員。”他的目光掃過林悠悠胸前的工作牌,微微停頓了一瞬,然後重新看向鬧事者,“我想,您也不希望因爲一時沖動,導致旅程出現更不愉快的插曲,比如被列入航空公司黑名單,甚至面臨法律後果吧?”
他語氣平淡,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但每一個字都敲打在鬧事者的神經上。
鬧事者的臉色變了幾變,最終悻悻地坐了回去,嘴裏嘟囔了幾句,卻沒敢再大聲喧譁。
客艙裏恢復了平靜。其他乘客投向那位年輕男士的目光帶着贊許,看向林悠悠的目光則多了幾分同情和理解。
林悠悠站在原地,心髒還在因爲剛才的沖突而劇烈跳動,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驚和……感激。她看向那位出手解圍的年輕男士,恰好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
那目光很冷靜,甚至有些過於公事公辦的疏離,但在那疏離之下,似乎又隱藏着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關切?他微微朝她點了點頭,便重新低下頭,看起了手中的報紙,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舉手之勞。
林悠悠連忙朝他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低聲道:“謝謝您。”
他沒有回應,似乎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這個小插曲很快過去,後續的航程變得順利起來。但林悠悠的心,卻久久無法平靜。那位年輕男士的形象,以及他說話時那種冷靜、精準、帶着法律和規則力量的姿態,不知爲何,讓她隱隱覺得有些……熟悉。
那種感覺,很像顧衍之處理問題時的方式。只是顧衍之更加內斂,而這位男士則將其運用在了公開場合。
是她的錯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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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終於在巴黎戴高樂機場平穩落地。送走所有乘客,完成交接工作,林悠悠和機組同事一起坐上前往酒店的大巴。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她靠在車窗上,看着窗外異國他鄉的街景,思緒卻飄回了國內,飄回了那個有顧衍之在的出租屋。
她拿出手機,連接上機場的Wi-Fi,幾條信息跳了出來。有家人的問候,有蘇蔓的八卦,還有……一條來自那個沒有存名字的號碼的未讀短信。
發送時間是幾個小時前,她還在飛行途中。
信息內容依舊簡潔得近乎吝嗇:
“落地報平安。”
沒有稱呼,沒有落款。
但林悠悠的心,卻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酸軟軟的。他記得她的航班,記得她今天飛長途,記得……讓她報平安。
之前所有的疑慮、不安和刻意保持的距離,在這一刻,似乎都被這條簡短的信息悄然融化了一些。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擊:
“已安全落地巴黎。一切順利。謝謝。”
她加上了“謝謝”,不僅僅是爲了這條短信,也爲了之前所有未曾說出口的感謝,包括那份不動聲色的回護——即使他本人可能並不知道,在萬裏高空之上,有一個氣質與他相似的人,用他可能熟悉的方式,替她解了圍。
點擊發送後,她將手機貼在心口,感受着那份隔着千山萬水傳遞過來的、微弱的卻真實的牽絆。
窗外的巴黎,華燈初上,塞納河畔的浪漫與她無關。她只想知道,此刻在國內,那個清冷寡言的男人,收到她的報平安後,會不會也像她此刻一樣,心底泛起一絲微瀾?
而城市的另一端,顧衍之放在書桌上的手機屏幕亮起,顯示着那條來自巴黎的短信。他拿起手機,看着那行字,指尖在“謝謝”兩個字上輕輕摩挲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抹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和。
波瀾微起,但無聲的回護與跨越距離的牽掛,卻如同細密的絲線,將兩顆心,在現實的疑雲與身份的鴻溝之間,纏繞得越來越緊。
(第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