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同一條沉默的河,表面平靜無波,水下卻暗流涌動。距離陳默出院,已過去一個月。
初夏的空氣變得黏稠溫熱,城市在烈日下蒸騰着喧囂與活力。但這份活力,似乎被牢牢隔絕在一扇厚重的防盜門之外。
陳默坐在公寓客廳的沙發上,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對面空無一物的白牆上。這套位於市中心高級公寓,寬敞、明亮、裝修考究,是他事業成功後買下的,曾幾何時也承載過他對“家”的模糊憧憬。但此刻,這裏更像一個設計精美的囚籠,寂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出院後的生活,規律得近乎刻板。復健、吃藥、定期復查。身體上的傷痕在緩慢愈合,胳膊上的夾板已經取下,行走也不再需要拐杖,只是稍顯遲緩。但內心的那片空茫和混亂,卻有增無減。
林曉雯遵守了她的承諾。她搬回了自己租住的公寓,距離這裏大約四十分鍾車程。她並未遠離,像一輪沉默的月亮,保持着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她會每天發來信息,詢問他的身體狀況,提醒他吃藥復健,語氣平和關切,卻絕不逾越雷池半步。每周她會過來一兩次,帶來一些新鮮的食材或是幾本她認爲輕鬆的書,幫他簡單打掃一下房間,停留時間不會超過兩小時,像一位極有分寸感的老友。
這種保持距離的關懷,讓陳默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心,卻又伴隨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他發現自己開始下意識地留意手機的震動,會在她預定要來的那天提前整理好客廳,甚至會對她帶來的、他以前根本不屑一顧的通俗小說多看兩眼。
他依舊想不起太多。關於父母的童年創傷,在姐姐陳靜一次小心翼翼的探訪中得到了證實。但那更像是在閱讀一個關於別人的悲慘故事,情感是隔離的。至於和林曉雯的過往,依舊是大片的空白和迷霧,只有一些極其模糊的感覺碎片——比如她低頭時頸項的弧度,比如她身上淡淡的、類似梔子花的香氣,會在他毫無防備時突襲腦海,帶來一陣短暫而尖銳的悸動,隨即又迅速隱沒,抓不住任何實質內容。
更讓他困擾的是那不時復現的噩夢。不再是父母車禍的單一場景,而是開始光怪陸離地扭曲變形。有時是冰冷的雪夜與刺目的車燈交織;有時是空無一人的、回蕩着腳步聲的悠長走廊;有時,甚至會出現林曉雯轉身離去的背影,混合着一種被拋棄的冰冷絕望和無邊的怒火……每次驚醒,都渾身冷汗,心跳如鼓,臂上那雪花狀的印記似乎也帶着隱隱的寒意。
他知道,有什麼東西在他體內破碎了,並且尚未歸位。他像一座孤島,與過往斷絕,與現世疏離。
明線:陳默的康復與探尋之旅
這天下午,門鈴響起。陳默以爲是林曉雯,心跳沒來由地快了一拍。打開門,門外站着的卻是姜禹老先生。他依舊是一身中式衣衫,仙風道骨,手裏提着一個紫砂小壺。
“小友,近日可好?”姜禹笑容和煦,目光卻敏銳地掃過陳默的臉,在他眉宇間短暫的停滯了一下,“看來,睡得不太安穩。”
陳默側身請他進來。對於這位神秘的老者,他有一種莫名的信任感,或許是因爲他是唯一一個能用那套“場域”、“靈識”的理論,解釋他此刻混亂狀態的人。
姜禹自顧自地在沙發上坐下,將小壺放在茶幾上,一股淡淡的、安神的藥草清香彌漫開來。“靈識之傷,如鏡破碎。碎片散落,映射出的景象自是支離破碎,真假難辨。噩夢頻仍,是碎片試圖重組、卻又能量沖突的征兆。”
他示意陳默伸出手,指尖再次輕輕搭在那雪花印記上,閉目感知。片刻後,他睜開眼,眉頭微蹙:“淤塞稍緩,但寒氣未散,且有糾纏之勢。小友,近日除了噩夢,可還遇到什麼特別之人、特別之事?或有任何……不同尋常的感覺?”
陳默沉默了一下,搖了搖頭。他的生活乏善可陳,除了醫生、復健師、姐姐和林曉雯,他幾乎不接觸任何人。不同尋常的感覺?那些關於林曉雯的模糊碎片和心悸,算嗎?他最終沒有說出口。
姜禹並未追問,只是從懷中取出一個不到巴掌大的、色澤深沉的木質小牌,上面刻着復雜而古拙的紋路,中心似乎嵌着一顆極小的、顏色黯淡的水晶。“此物暫且放在你這裏,置於枕下。或可安神定魄,助你抵御些許夢魘侵擾。”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有時,答案並非只在過去尋找。當下的人與事,或許正是拼湊破碎鏡像的關鍵碎片。莫要固步自封。”
送走姜禹後,陳默握着那枚溫潤的木牌,心中疑竇叢生。姜禹似乎話裏有話。當下的人與事?指的是林曉雯嗎?她和拼湊自己的破碎鏡像,又有什麼關系?
暗線:他人的故事與交織的命運
與此同時,在城市另一端的某個開放式辦公室裏,林曉雯正對着電腦屏幕,有些心不在焉。她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規模不大的文化傳媒公司做內容策劃。工作氛圍輕鬆,同事大多年輕有活力。
但她似乎很難真正融入。她的內心始終有一部分是懸着的,系在城市的另一端。她會時不時查看手機,擔心錯過陳默可能發來的求助信息——盡管他幾乎從不主動聯系她。
“曉雯姐,發什麼呆呢?老板剛說的那個‘城市記憶碎片’征集活動,你覺得怎麼樣?”鄰座工位一個活潑開朗的女孩蘇琪探過頭來,嘴裏叼着根棒棒糖。蘇琪是公司的實習生,藝術生,思維跳脫,充滿熱情。
“啊?哦,挺好的。”林曉雯回過神,勉強笑了笑。那個活動是征集老照片、老故事,挖掘城市深處的記憶。聽到“記憶”兩個字,她的心就像是被細微的針扎了一下。
“我覺得超有意思!”蘇琪眼睛發亮,“每個人都是一座移動的記憶博物館啊!肯定能挖到很多感人肺腑的故事!誒,曉雯姐,你看起來就很有故事的樣子,要不要分享一下?”
林曉雯的心事被無意戳中,臉色微白,搖了搖頭:“我……沒什麼故事。”
“好吧,”蘇琪聳聳肩,也不糾纏,又蹦蹦跳跳地去找別人討論了。看着她充滿活力的背影,林曉雯眼中掠過一絲羨慕。那種簡單和快樂,離她已經很遠很遠了。
下班後,林曉雯沒有立刻回家。她鬼使神差地,沿着以前和陳默經常散步的濱江路慢慢走着。夕陽將江水染成金紅色,兩岸華燈初上,景色依舊,心境全非。
在一個熟悉的觀景長椅旁,她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奶奶,正顫巍巍地想將手裏一袋水果放在椅子上,好騰出手去揉酸痛的肩膀。林曉雯下意識地上前幫忙:“奶奶,我幫您拿吧。”
老奶奶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慈祥的笑容:“謝謝你啊,姑娘。人老了,不中用了。”
“您住附近嗎?怎麼一個人拿這麼多東西?”林曉雯隨口問道。
“唉,給我老伴買的。他啊,就喜歡吃這家的梨。”老奶奶嘆了口氣,眼神望向江面,帶着歷經歲月沉澱後的平靜與一絲憂傷,“以前都是他騎車帶我來的,現在他走不動啦,只能我出來買。醫生說沒多少日子了,能多吃一口是一口吧。”
平淡的話語,卻蘊含着巨大的情感力量。林曉雯的心被輕輕觸動。這就是蘇琪所說的“城市記憶碎片”吧?平凡,卻沉重。
她陪着老奶奶慢慢走向附近的老小區,聽她絮絮叨叨地講着和老伴幾十年的風風雨雨,講着這條江的變化。沒有驚天動地的故事,只有相濡以沫的日常和面對生命終點的坦然。
送到樓下,老奶奶堅持要送她一個梨:“甜着呢,姑娘。謝謝你了。”看着老人蹣跚消失在樓道裏的背影,林曉雯握着那顆溫涼的梨,站在暮色四合的老街上,久久沒有動彈。
別人的故事,同樣深沉而真摯。這世間,並非只有她一個人在負重前行。這份認知,像一絲微小的暖流,悄然注入她冰封的心湖。
而就在不遠處街角的陰影裏,一個穿着連帽衫、身形瘦削的年輕人,正低頭快速走過,帽檐壓得很低,手中緊緊攥着一部屏幕碎裂的舊手機,眼神警惕地掃視着周圍,很快消失在迷宮般的老城巷弄深處。他的匆忙與周遭的平和格格不入,像一幅油畫上無意滴落的污點,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交織:微光初現
回到冷清的公寓,陳默依言將姜禹給的木牌放在了枕下。或許是心理作用,當晚的噩夢雖然依舊光怪陸離,但那蝕骨的寒意似乎減輕了些許。驚醒時,不再是徹底的恐慌,而是一種朦朦朧朧的、對夢境的困惑。
他坐起身,打開床頭燈,目光落在床頭櫃上。那裏放着林曉雯上次帶來的一本關於綠植養護的書,還有一個她留下的、造型拙樸的陶瓷小鹿擺件,說是看着心情會好點。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那只小鹿,冰涼的陶瓷觸感卻讓他感到一絲奇異的平靜。他想起下午姜禹的話——“當下的人與事,或許正是拼湊破碎鏡像的關鍵碎片。”
林曉雯……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存在?在他的感知裏,她像一個矛盾的集合體。姐姐說她付出良多,守候已久;日記裏記錄着熾熱愛戀;而他自己混亂的記憶和情緒裏,卻交織着依賴、陌生、愧疚和一種被深深傷害過的憤怒與警惕。
他拿起手機,點開與林曉雯的對話框。上面的記錄大多是她單方面的關心和提醒,他的回復寥寥無幾,且極其簡短。他手指懸停在屏幕上方,猶豫了很久,最終敲下了一行字,又刪掉,再敲下,反復幾次。
最終,在凌晨三點這個萬籟俱寂的時刻,他發送了過去。不是求助,不是質問,只是一個簡單到極點的、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問句:
【陳默】:銀杏樹……現在綠了嗎?】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問這個。或許只是因爲,在他極少能清晰憶起的、關於她的碎片裏,似乎總伴隨着一抹金色的、銀杏葉的影子。
信息發出去後,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將手機扔在一旁,心髒卻莫名地加速跳動起來,帶着一種久違的、類似期待的情緒。
幾乎就在下一秒,手機屏幕倏地亮起。
【林曉雯】:綠了。很茂盛。】
回復快得超出他的想象,仿佛她一直就在手機那頭守着。緊接着,又一條信息跳了出來:
【林曉雯】:你怎麼醒了?又做噩夢了嗎?】
隔着冰冷的屏幕和遙遠的距離,陳默卻仿佛能感受到那份立刻涌出的、毫不掩飾的關切。這種直接而純粹的反應,像一道微弱卻真實的光,猝不及防地照進了他內心那片冰冷混亂的迷霧之地。
他握着手機,看着那兩行簡單的字,久久沒有回復。臂上的雪花印記,似乎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近錯覺的暖意。
而城市的另一端,林曉雯握着手機,靠在床頭,同樣心潮起伏。這是他第一次,主動發來與需求、與病情無關的信息。像一個在黑暗迷宮中徘徊太久的人,終於小心翼翼地,朝着有光的方向,試探着邁出了微小的一步。
這一步,微小,卻可能意味着通往《彼岸微光》的真正起點。
夜空深邃,星光黯淡,但某些微小的光點,已在命運的棋盤上悄然亮起,等待着彼此靠近、交織成圖的那一刻。陌生年輕人的匆忙身影、老奶奶平淡深沉的故事、蘇琪無心的話語、姜禹神秘的饋贈與暗示……所有這些,都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蕩開漣漪,終將匯聚成流,推動着迷失的靈魂,向着微光閃爍的彼岸,緩慢前行。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