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鎮靜劑的藥效緩緩退去,如同潮水剝離海岸,留下的是更深沉的寂靜和一片狼藉。陳默再次陷入沉睡,眉頭卻不再緊鎖,而是呈現出一種近乎虛無的平靜,仿佛剛才那場駭人的風暴從未發生,卻又抽幹了他所有的精氣神。

林曉雯呆立在病房角落,像一尊被雨打溼的石膏像,冰冷的恐懼和巨大的無力感滲透進她的每一寸骨骼。醫護人員處理完現場,低聲囑咐了幾句“密切觀察”、“避免刺激”便離開了。空氣中彌漫着消毒水和破碎水杯留下的淡淡水腥氣,混合着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餘悸。

她緩緩蹲下身,顫抖着手,去撿拾那本溼漉漉、甚至被撕破了幾頁的日記。紙張上的字跡被水暈開,那些曾經熾熱滾燙的告白和細膩的心事,變得模糊不清,如同他們此刻撲朔迷離的未來。指尖撫過那句變得斑駁的“To my forever love - M”,一陣尖銳的痛楚攫住了她的心髒。

永恒的愛,尚未尋回,卻似乎先一步被染上了洗不掉的污漬和裂痕。

姜禹的警告言猶在耳。她太心急了,那一點點細微的進展讓她失去了分寸,妄圖用往日的甜蜜去融化堅冰,卻未曾料到冰封之下,並非只有遺忘,更有着洶涌的、足以摧毀一切的暗流和創傷。他那充滿痛苦和背叛的指控,那“雪夜”、“黑色車燈”、“丟下我”的碎片式嘶吼,像一把把冰冷的鑰匙,試圖開啓一扇連林曉雯都不知道存在的、黑暗的門。

那不僅僅是關於他們之間誤會的記憶。那似乎指向了更久遠、更深刻的傷痕。

她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日記,將它和那枚依舊冰涼的銀杏胸針一起,收進了背包最裏層。它們依然是“引子”,卻也是危險的開關。在她弄清楚那黑暗的源頭之前,在她找到正確的方法之前,她不能再輕易動用它們。

接下來的幾天,病房裏的氣氛降到了冰點。陳默醒來後,對那天的失控只有一些模糊而混亂的印象,伴隨着強烈的羞恥感和更深的疏離。他變得更加沉默,幾乎不再與林曉雯有任何眼神交流,仿佛她那日的存在本身,就是提醒他自身殘缺和失控的恥辱柱。

林曉雯也學會了保持距離。她依舊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動作卻更加謹慎,言語更加簡潔,像對待一件極易碎裂的珍貴瓷器。那種小心翼翼的氛圍,無形中築起了一道更高、更冷的牆。

希望仿佛又回到了原點,甚至比原點更糟。但這一次,林曉雯的心境卻悄然發生了變化。最初的絕望和崩潰之後,一種更爲堅韌的決心,如同石縫中掙扎而出的小草,慢慢滋生。

她不能再僅僅沉浸於“喚醒他愛情”的執念裏。姜禹的話點醒了她,陳默的問題,遠不止是“失憶”那麼簡單。他那混亂的痛苦嘶吼,像是一幅殘缺的藏寶圖,指向他內心深處某個未被探知的、黑暗的角落。如果無法理解那片黑暗,或許就永遠無法真正引領他走出迷霧。

她需要幫助。她需要知道更多。

她撥通了姜禹留下的號碼。電話那頭,老人的聲音依舊平和,聽完她的敘述後,並未感到意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靈識受損,記憶並非單純丟失,更可能扭曲、重疊、甚至被更強烈的痛苦印記所覆蓋、篡改。他口中的‘雪夜’、‘黑色車燈’,或許並非指向你,而是更早的、未被療愈的創傷,被此次車禍的相似情境(撞擊、黑暗、寒冷)所激活,與你帶來的痛苦體驗混淆在了一起。”

“那我該怎麼辦?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麼……” “解鈴還須系鈴人。但此刻,他自身便是那系鈴人,亦是解鈴人。外力難以強求。或許,你可以嚐試從他最親近的、了解他過往的人那裏,尋找線索。”姜禹建議道,“比如,他的姐姐。”

陳靜。林曉雯眼前一亮。對,陳靜一定知道些什麼!

她找了個機會,避開陳默,約陳靜在醫院樓下的咖啡廳見面。當林曉雯吞吞吐吐地描述完陳默那日的失控和那些奇怪的詞語後,陳靜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握着咖啡杯的手微微發抖。

她沉默了良久,才深吸一口氣,眼中浮起一層淚光,聲音低沉而悲傷:“那件事……我們家很多年都不提了。小默他……大概自己也選擇忘記了吧。”

“大概在他十歲那年冬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雪。我父母……就是小默的父母,開車去參加一個晚宴,本來要帶他去的,但他臨時鬧脾氣不肯去,就留在了家裏和保姆一起。結果……路上發生了嚴重車禍,對方酒駕……爸媽都沒能救回來……”

林曉雯捂住了嘴,倒吸一口冷氣,心髒像是被狠狠攥緊!原來如此!那黑色的車、刺眼的燈、冰冷的雪、被“丟下”的痛苦和恐懼……根源在這裏!童年時期目睹至親猝然離世的巨大創傷,被他深埋心底,卻在多年後,在一個相似的雨夜(被他誤讀爲雪夜?)、因爲相似的“被遺忘”(生日晚餐失約)和又一次車禍的沖擊下,被扭曲、激活,與她帶來的情感創傷可怕地交織在了一起!

“他後來……怎麼樣了?”林曉雯聲音發顫地問。

“消沉了很久,變得特別沉默,特別害怕黑暗和突然的巨響。但後來……好像慢慢走出來了,至少表面上是。他變得異常獨立和堅韌,從不輕易表露脆弱,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學習和工作裏。我們都以爲他過去了……”陳靜擦着眼淚,“沒想到……沒想到一直都在……只是藏得太深了……”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轟然拼湊完整!

林曉雯終於明白,她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忘記愛情的丈夫,更是一個內心藏着巨大童年創傷、從未真正痊愈的男人。他對“失約”和“被拋棄”的敏感,他異乎尋常的堅韌和隱忍,甚至他選擇用工作和成就來證明自己、填補內心不安的行爲模式,都有了更深層的根源。

她之前的所作所爲,那些抱怨、忽視、甚至最終同意離婚,無疑是在他舊日的傷口上,又疊加了新的、同樣深刻的“拋棄感”和“背叛感”。

沉重的愧疚感和更深切的心疼,如同潮水般將林曉雯淹沒。她之前的痛苦和委屈,在這個巨大的、橫亙在陳默生命中的陰影面前,忽然顯得渺小起來。

她回到病房時,看着床上那個沉默睡着的男人,眼神徹底改變了。不再是看着一個疏離的、需要被“喚醒”的愛人,而是看着一個曾經被命運狠狠傷害、獨自舔舐傷口多年、如今再次遭受重創的靈魂。

她的目標,悄然轉變。不再是執着於讓他“記起她愛她”,而是首先要幫助他,真正地“愈合”。無論他最終能否記起他們的過往,無論他們未來將以何種關系相處,她都無法再放任他獨自在那片冰冷的黑暗中掙扎。

她開始嚐試一種全新的、不帶任何期待的方式與他相處。她不再提及任何過去,只是專注於當下。她幫他做康復時,會輕聲解釋每一個步驟;天氣好時,推他下樓,不再刻意尋找話題,只是讓他感受陽光和風;她找來一些舒緩的純音樂播放,不再是他熟悉的、可能引發聯想的歌曲。

她甚至嚐試着,在他偶爾因爲復健疼痛而皺眉時,不是急於安慰,而是平靜地說:“如果很痛,可以說出來,或者哼一聲,沒關系的。”

陳默對於這種變化,最初是疑惑和戒備的。但林曉雯的平靜和專注,像一種穩定而溫和的能量,慢慢滲透進他緊繃而混亂的磁場。她不再試圖“給予”什麼,也不再“索取”什麼,只是“存在”於此,如同磐石,安靜地陪伴。

一天夜裏,林曉雯被一陣極其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聲驚醒。她睜開眼,看到陳默在病床上蜷縮着身體,像是在做噩夢,額頭滿是冷汗,身體微微發抖,嘴裏無意識地喃喃:“冷……好黑……爸爸……媽媽……別走……”

她的心瞬間被揪緊。她沒有立刻叫醒他,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徒勞地試圖安慰。她只是輕輕起身,倒了一杯溫水,然後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等待着。

過了一會兒,陳默自己從噩夢中掙扎着醒來,猛地睜開眼,眼中充滿了未散的驚恐和脆弱。他看到坐在陰影裏的林曉雯,身體瞬間僵硬了一下。

“做噩夢了?”林曉雯的聲音很輕,像夜風一樣自然,“喝點溫水吧。”她將水杯遞過去。

陳默遲疑了一下,接過了水杯,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的,微微一顫。他低頭喝着水,房間裏只剩下他吞咽的聲音和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長時間的沉默後,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帶着一種自己都似乎未曾察覺的依賴和困惑:“你……爲什麼……還在這裏?”這一次,問題裏沒有了之前的冰冷和審視,只剩下疲憊和茫然。

林曉雯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他,眼神溫和而堅定。她想了想,從背包裏拿出那枚銀杏胸針,沒有遞給他,只是放在自己掌心,伸到他面前,讓窗外透進的微弱月光照在那些細碎的鑽石上,泛着柔和的光。

“你看,銀杏葉,”她輕聲說,像在講述一個與彼此無關的、古老的故事,“據說它能活很久很久,經歷過無數次冰河世紀,依然還在。它的葉子即使在秋天落下,也是爲了明年春天能更好地生長。”

她頓了頓,目光也落在那片銀葉上。

“姜老先生說,它代表着堅韌和永恒。但我覺得,永恒或許太遙遠了。能像它一樣,無論經歷多少次嚴寒,只要根還在,就總能等到下一次發芽,或許就夠了。”

她收回了胸針,不再說話。

陳默久久地凝視着她收回的手,又抬眼看向她沉靜的面容,月光在她臉上鍍上一層柔和的銀邊。他沒有說話,但那種尖銳的戒備和疏離,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又融化了一點點。

那一夜之後,某種堅冰似乎開始了真正的、緩慢的消融。陳默依舊沒有恢復記憶,但他不再抗拒林曉雯的陪伴,甚至偶爾會主動看向她,眼神裏多了些難以言喻的復雜內容,像是在重新審視,又像是在默默感受。

他的身體康復得很順利,已經可以拄着拐杖短距離行走了。醫生通知,再過幾日,他就可以出院,轉爲定期復診和長期康復訓練。

出院的前一天,陽光非常好。林曉雯推着輪椅,帶陳默最後一次在醫院花園裏散步。薔薇花架依舊繁盛,草坪綠意盎然,與上次他來時並無不同,但兩人的心境,卻已悄然改變。

他們在一棵高大的銀杏樹下停下。初夏的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扇形的翠綠葉片灑下,光斑搖曳,生機勃勃。

林曉雯看着這棵銀杏樹,忽然輕聲開口,像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默,明天你出院後……我打算先搬回我自己的公寓。”

陳默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握着輪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緊。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林曉雯繼續平靜地說下去,聲音裏沒有悲傷,也沒有期待,只有一種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清晰和坦誠:“你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繼續康復,也需要……時間和空間,去整理你自己,去面對那些……無論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我在旁邊,或許反而是一種幹擾。”

她蹲下身,來到他面前,仰頭看着他。陽光透過銀杏葉,在她眼中跳躍着細碎的光芒。

“我不會走遠。我就在那裏。如果你需要幫忙,或者……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隨時可以找我。但接下來的路,你需要自己決定怎麼走。”

她頓了頓,最終說出了那句沉澱在她心底許久的話:

“我不是因爲愧疚,也不是因爲還愛着記憶中那個愛我的你才留下。”她的目光清澈見底,直直地望進他深邃的、映着銀杏樹影的眼眸,“我留下,是因爲你是陳默。是那個經歷了這麼多,依然在努力活下去的陳默。這就夠了。”

“至於記憶,至於答案,”她微微笑了笑,那笑容裏有釋然,有疲憊,也有一種新生的力量,“我們可以慢慢找。在時光深處,它總會出現的。無論最終找到的是什麼,我相信,那都會是我們應該得到的答案。”

陳默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被陽光照得幾乎透明的眼睛,看着她臉上那抹平靜而堅韌的笑容。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眼中翻涌着極其復雜的情緒,有震驚,有茫然,有觸動,還有一絲……類似失落的疼痛。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極其緩慢地、鄭重地,點了一下頭。千言萬語,似乎都凝聚在了這一個動作裏。

陽光依舊明媚,銀杏樹葉在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吟唱着一首關於時光、堅韌與等待的古老歌謠。

林曉雯站起身,推着輪椅,緩緩走向住院樓。他們的影子在身後拉得很長,時而交疊,時而分開,如同他們未來未知的關系。

《銀杏之約》的篇章,在此刻似乎畫上了一個短暫的休止符。沒有恢弘的團圓,沒有記憶的復蘇,有的只是一個歷經風暴後的平靜港灣,和兩個決定獨自上路、卻似乎又被無形紐帶連接的靈魂。

他們之間的愛,或許已被深埋,或許已改變形態,但某種更爲深刻的聯結,卻在廢墟之上悄然建立。

而此刻,在他們看不見的維度,陳默臂上那枚雪花狀的印記,在燦爛的陽光下,似乎極其微弱地淡化了一絲。同時,在林曉雯隨身背包裏,那枚沉寂已久的銀杏胸針,某一顆細小的鑽石,極其短暫地、微弱地閃爍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覺。

仿佛預示着,時光深處的答案,雖然遙遠,卻並非無跡可尋。愈合之路,漫長且艱,但第一步,已然邁出。

下一個篇章,將是關於尋找,關於治愈,關於在破碎的過往與未知的未來之間,重建一座通往光明彼岸的橋。

而那枚象征着永恒與堅韌的銀杏葉,將是這座橋上,最沉默也最堅定的見證者。

(《銀杏之約》篇 終) (敬請期待下一篇章:《彼岸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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