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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號儲藏室的深處,時間失去了意義。
空氣沉滯,彌漫着紙張腐朽、墨跡鏽蝕、以及無數失敗夢想與瘋狂臆想混雜的、近乎實質的黴味。魔法熒光石的光暈在堆積如山的故紙堆上投下黯淡、搖曳的光影,仿佛隨時會被這沉重的、被遺忘的知識墳場所吞噬。
林跡坐在一盞便攜式魔晶燈旁,燈光被他調到最低,僅能照亮眼前方寸。過多的光線會驅散陰影,也可能會驚擾那些沉澱在塵埃與羊皮紙纖維深處的、難以言說的“東西”。他右手執筆,筆尖懸在一張空白的索引卡上方,左手則輕輕按在剛剛翻閱完的一卷厚厚的手稿上——那是一本用某種堅韌的、帶着微弱腥氣的深褐色皮革裝訂的筆記,邊緣磨損嚴重,封面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道仿佛被利爪撕扯過的凹痕。
他的動作很慢,呼吸輕緩,眉頭微蹙,臉色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愈發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被他用袖口小心拭去,避免滴落在脆弱的紙頁上。靈魂深處的隱痛,如同背景噪音,從未真正消失。長時間浸泡在這高濃度的、充滿“異常”與“瘋狂”殘留的信息場中,即便只是被動的、低強度的“感受”,對此刻的他而言,也是一種持續的、細微的消耗與折磨。如同赤腳行走在布滿碎玻璃的地面,每一步都需極度謹慎,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吸入無形的毒塵。
“星塵靜默液”的效果是顯著的。每晚兩滴,那冰冷、靜謐、仿佛能吸收一切雜音的液體,能將他意識中翻騰的、混亂的“回響”碎片暫時撫平、凍結,帶來幾個小時的、相對安穩的沉眠,並在醒來後數小時內,爲他的“錨點”提供一層薄而堅韌的“保護膜”,讓他能勉強承受這儲藏室中的“信息低語”。但藥效一過,那靈魂被撕裂的鈍痛、精神過度消耗的虛脫,便會加倍襲來。他知道,這並非長久之計。藥劑是拐杖,而非傷藥。真正的恢復,遙遙無期。
他的目光落在剛剛合上的皮革筆記上。這不是他今天翻閱的第一份,也不會是最後一份。在過去數日(或許是數周?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時間感已變得模糊)裏,他按照李斯特的要求,以那種近乎“冥想”的、摒棄理性分析的、純粹依靠“錨點”穩固下“心象”被動“感受”的方式,緩慢而艱難地梳理着這座“墳場”。
大部分記錄,散發的“傾向”是明確的、單一的、強烈的“狂亂”、“絕望”、“撕裂”或“冰冷非人”。如同腐肉散發着惡臭,毒花呈現着妖豔,無需深究,便能清晰歸類。他爲它們貼上標籤,挪到一旁,如同處理危險的、但已標識明確的廢棄物。
但總有少數記錄,如同混在沙礫中的異色石子,散發出的“感覺”復雜、矛盾、難以界定,讓他不得不停下來,花費更多心力去“體會”,去“分辨”。比如手中這本。
當他手指第一次觸碰到那粗糙的、帶着怪異韌性的皮革封面時,一種極其微弱的、冰涼的、仿佛蛇類鱗片滑過皮膚的“粘膩”與“窺視”感,便順着指尖爬上來。不是惡意,而是一種……非生命的、惰性的好奇。翻開內頁,字跡是一種暗紅色的、仿佛幹涸血液的顏料書寫,筆跡工整到近乎刻板,但筆畫轉折處卻帶着一種不易察覺的、神經質的顫抖。內容涉及對一種名爲“黯蝕蠕蟲”的、據說生活在陰影位面夾縫中的低等異界生物的觀察與實驗。記錄者詳細描述了其形態(無定型、半流體)、習性(吞噬光影、畏強光)、對負能量的親和性,以及嚐試提取其“本質暗影”用於“構築可塑性暗影護甲”的多次失敗過程。
從文字看,這像是一份嚴謹、但最終走入死胡同的、關於負能量生物材料應用的失敗實驗記錄。失敗原因歸結爲“黯蝕蠕蟲”的“暗影本質”極不穩定,脫離原生環境後迅速逸散,且與常規物質存在“排異反應”。
然而,林跡的“感受”卻並非如此簡單。在這份記錄的“冰冷精確”(實驗數據記錄)、“撕裂沖突”(排異反應描述)之下,他隱約捕捉到一絲更深層的、被刻意掩蓋的、或者說連記錄者自身也未曾完全意識的“趨向”。那是一種……試圖將“無序”的暗影,強行納入“有序”的物質結構框架時,產生的、並非“失敗”,而是“畸變”的微弱漣漪。仿佛記錄者並非真的想制造“護甲”,而是在無意識中,進行着某種更危險的、試圖“讓物質與陰影相互侵蝕、同化”的嚐試。記錄末尾,有一行小字,字跡比正文更加潦草、模糊:“樣本第七十三號,在第三十七次穩定性注入後,於子夜時分呈現短暫‘活性’與‘形態擬態’,模仿了實驗皿邊緣裂隙形狀,持續三又四分之一秒。疑似對‘邊界’與‘空缺’存在本能趨向。實驗中斷,樣本自毀(化爲無屬性陰影塵埃)。結論:此路不通。或許需考慮非標準能量載體……”
“對‘邊界’與‘空缺’的本能趨向”……“非標準能量載體”……
林跡的筆尖在索引卡上懸停良久,最終寫下:“【編號:黯蝕-73】,傾向:冰冷/撕裂/隱蔽的畸變趨向。疑似觸及‘物質-陰影’轉化臨界點,因‘載體’或‘穩定’問題失敗。殘留微弱‘邊界感知’與‘空缺模擬’異常波動。建議:低優先級復查。”
他將筆記歸入“需二次審閱”的矮架。這類記錄不多,但每一份都像是一個沉默的謎題,一個指向未知方向的、黯淡的路標。它們散發的“異常”並非張揚的瘋狂,而是內斂的、扭曲的、仿佛在平靜水面下悄然滋生的詭異菌絲。
工作繼續。時間在翻動書頁的沙沙聲、筆尖劃過紙面的細微摩擦聲,以及靈魂隱痛帶來的、持續不斷的低沉嗡鳴中流逝。他如同一個在無盡廢墟中跋涉的拾荒者,依靠着那點微弱的、名爲“錨點”的燈火,在彌漫的塵埃與遺忘中,艱難地辨識着那些可能仍有價值的、畸形的碎片。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從一堆夾雜着昆蟲幹屍和可疑褐色污漬的、記錄着失敗“蟲巢心智鏈接”實驗的破爛卷軸中直起酸痛的腰背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了斜對面書架最底層,一個被幾本更大部頭書籍半掩着的、不起眼的灰色石板。
那石板約兩掌見方,厚度不足一寸,表面粗糙,邊緣不規則,像是從某處牆壁或紀念碑上敲下來的碎片。石質灰暗,布滿細密的、仿佛自然風化的裂紋。吸引他目光的,並非石板本身,而是它散發出的、一種極其微弱、但又異常“幹淨”的“空白”與“剝離”感。
在這充斥着各種強烈、混亂、負面“傾向”與“信息殘留”的環境中,這種“空白”本身,就是一種刺眼的“異常”。它不像其他物品那樣“散發”着什麼,反而像是一個小小的、吞噬一切的“空洞”,將周圍彌漫的、微弱的“信息塵埃”悄然“吸走”了一部分,留下一種近乎“真空”的怪異“靜謐”區域。
林跡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放下手中的蟲屍卷軸(那東西散發着令人作嘔的“群體意識污染”與“生命形態扭曲”的混合惡臭),小心地撥開覆蓋的書籍,蹲下身,手指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輕輕觸碰了那灰暗石板的表面。
觸感冰涼、粗糙,與普通岩石無異。但就在接觸的瞬間,他靈魂深處那個穩固的“錨點”,微微顫動了一下。
不是共鳴,不是吸引,而是一種……被輕微“幹擾” 的感覺。仿佛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顆極小、但絕對“無形”的石子,漾開一圈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與此同時,他“感受”到的那種“空白”與“剝離”感,變得更加清晰了。這石板,在“吸收”或“中和”着周圍環境中那些遊離的、微弱的“信息殘留”與“情緒碎片”!雖然效率極低,範圍極小,但確實存在!
這是什麼?天然的“信息靜默石”?某種煉金失敗的產物?還是……
他小心地捧起石板,湊近燈光。石板的灰暗表面,在魔晶燈偏冷的光線下,隱約浮現出極其淺淡的、仿佛用最細的銀線勾勒出的、殘缺的紋路。那紋路並非雕刻,更像是石頭內部某種晶體結構在特定光線角度下的自然反光,構成了難以辨識的、支離破碎的圖案。圖案中央,似乎有一個微小的、被三道弧形裂紋貫穿的、如同抽象化眼睛或漩渦的符號。
林跡的目光凝聚在那個破碎的符號上。毫無征兆地,一陣極其微弱、但異常尖銳的刺痛,驟然刺入他的腦海!不是靈魂創傷的隱痛,而是一種全新的、仿佛被無形的針扎了一下、又像是接收到了某種無法理解的、高頻“噪音”的沖擊!
“呃!”他悶哼一聲,手一抖,石板險些脫手。他連忙將其放在旁邊的木箱上,後退半步,用力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那刺痛來得快,去得也快,但殘留的暈眩感和一絲莫名的、冰冷的“被注視”感,卻久久不散。
他喘息着,驚疑不定地重新打量那石板。剛才那一下是什麼?石板本身的“防御機制”?還是他觸發了其中殘存的、某種極其微弱的“信息陷阱”或“認知幹擾”?
他不敢再輕易用目光長時間凝視那個符號,而是將“心象”的感知,壓制到最低限度,如同最輕柔的觸須,再次緩緩探向石板。
這一次,沒有刺痛。只有那種“空白”與“剝離”感,以及“錨點”被輕微“幹擾”的異樣感。但在這種極低限度的感知下,他隱約捕捉到,在那“空白”的核心,似乎存在着一點極其微渺的、仿佛隨時會熄滅的、冰冷的“存在感”。那感覺,與他懷中的吊墜、與那塊引起共鳴的“喑啞之石”都不同。吊墜是“沉睡”的“共鳴”,喑啞之石是“沉寂”的“回響”,而這塊石板,則更像是一個“被掏空”、“被抹除”後,留下的、堅硬的“空殼”。那點冰冷的“存在感”,並非其自身所有,而像是某種強大外力作用後,殘留下的、無法被完全“擦除”的、最頑固的“印記疤痕”。
一個想法如同冰水,瞬間浸透他的脊椎:這石板,是否也曾是某種“法則殘屑”?或者,是某種強大“信息”或“存在”被暴力“抹除”後,留下的“殘骸”?那種“空白”與“剝離”感,是否是“抹除”力量本身的殘留特性?而那個符號,以及符號帶來的刺痛與“被注視”感,是否就是無法被徹底抹去的“印記”?
他想起艾文被“淨化”時,那片“幹淨”得令人心悸的地面。想起天理院肅清者那冰冷、絕對、仿佛能將存在本身“擦拭”掉的力量。這塊石板給他的感覺,雖然微弱了無數倍,但本質上有某種令人不寒而栗的相似性——一種“否定存在”、“制造空白”的傾向。
林跡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不是因爲興奮,而是因爲一種深沉的、源於本能的恐懼。他可能無意中,觸碰到了某個遠比“法則殘屑”更危險、更禁忌的領域——與“抹除”、“淨化”相關的痕跡。
他強壓下立刻將石板扔掉的沖動,也抑制住深入探查的渴望。李斯特讓他來感受、分類,不是讓他作死。這東西太詭異,太不詳。他迅速從旁邊扯過一張較大的、相對幹淨的羊皮紙,小心地將石板包裹起來,阻隔了它與空氣、光線的直接接觸,也隔絕了大部分那詭異的“空白”感。然後,他用顫抖的手(不知是虛弱還是後怕),在新的索引卡上快速寫下:
“【編號:灰燼-??(極度危險!)】,來源:三號儲藏室東南角底層書架。描述:灰暗石板碎片,約兩掌見方,天然裂紋。傾向:極強的‘信息靜默/剝離/抹除’殘留。疑似承載過高等‘信息抹除’力量或爲某被‘抹除’高維信息實體殘骸。核心有殘缺符號,凝視可引發輕微精神刺痛與‘被注視’感。極度不穩定,建議最高等級隔離,非必要時切勿直接接觸,尤其避免視覺與符號長時間接觸。”
他在“極度危險”和“最高等級隔離”下面重重劃了幾道線。想了想,又補充一句:“與‘喑啞之石’性質截然不同,後者爲‘沉寂回響’,此物爲‘抹除空殼’。”
做完這些,他將包裹好的石板小心地放在“需二次審閱”架子的最邊緣、最不顯眼的位置,並有意用其他幾份較厚的卷宗稍微遮擋。他不想讓這東西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哪怕是對李斯特。
處理完石板,林跡感到一陣虛脫,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接觸與驚嚇,耗去了他大半力氣。靈魂的隱痛似乎也加劇了,太陽穴突突直跳。他靠在冰冷的石砌書架上,閉上眼,深呼吸,努力平復心緒,同時默默運轉“錨點”的意念,將那因恐懼而產生的細微漣漪撫平。
“冷靜……只是塊石頭……已經隔離了……李斯特導師會處理……”他默念着,強迫自己將注意力從石板上移開。然而,那冰冷的“被注視”感,仿佛仍殘留在他意識的邊緣,如同附骨之疽。
他需要休息,需要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環境片刻。他收起紙筆,吹熄魔晶燈(只留下牆角一盞最暗的常明熒光石),拖着疲憊的步伐,走向儲藏室厚重的橡木門。推開門的瞬間,外面走廊相對“幹淨”的空氣(雖然依舊混合着各種魔藥和煉金材料的氣味)涌來,讓他精神微微一振。
然而,這口新鮮空氣還沒吸完,他的身體就僵住了。
就在門外走廊的陰影裏,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靜靜地站着一個人。
正是幾天前,在“遺忘之角”的“盲拍會”上,以一千五百金幣天價拍下“鐵心木炭化年輪片”,之後又在他被襲擊時神秘出現、彈指間“抹除”了三名襲擊者的那個灰衣年輕人。
他依舊穿着那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旅行者便裝,外罩同色鬥篷,姿態閒適,仿佛只是偶然路過,在此小憩。昏黃的廊燈光線從他身後斜射過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對面斑駁的牆壁上。他微微低着頭,似乎在端詳自己修長幹淨的手指,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帶着點慵懶和疏離的笑意,在光影中顯得模糊不清。
聽到開門聲,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深灰色的、仿佛能將光線都吸進去的眼眸,準確無誤地落在了林跡臉上。沒有驚訝,沒有探尋,只有一種早已預料、仿佛等待多時的平靜。
“晚上好,又見面了。”灰衣年輕人的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在空曠寂靜的走廊裏輕輕回蕩,“看來,李斯特導師的‘檔案整理員’工作,挺耗費精神的。你的臉色,比上次更差了。”
林跡的心髒在瞬間停跳,隨即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胸膛。他全身的肌肉驟然繃緊,血液仿佛在瞬間凍僵,又在下一秒沸騰。是他!他怎麼會在這裏?這裏是煉金主塔地下二層,李斯特導師的私人實驗室區域!他是怎麼進來的?學院的守衛、塔樓的防護法陣、實驗室本身的禁制……對他而言形同虛設嗎?他等在這裏多久了?他想幹什麼?
無數個問題如同沸騰的氣泡,沖上腦海,又被極致的警惕和恐懼強行壓下。林跡的手,不動聲色地縮回袖中,指尖觸碰到那瓶冰冷的“星塵靜默液”和一枚叮當給的、粗糙但有效的“震顫警報器”。他沒有逃跑,沒有呼喊,因爲那毫無意義。對方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這裏,能輕易“抹除”三名至少是中階職業者的襲擊者,實力深不可測。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招致無法預料的後果。
他強迫自己站穩,抬起眼,迎向那雙深灰色的眸子。對方的眼神平靜無波,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不出任何情緒,也倒映不出林跡蒼白的臉。但林跡的“心象”感知,即使壓制到最低,即使靈魂受創,也在接觸對方目光的瞬間,捕捉到了一種極其微弱、但無比清晰的“不協調感”。
那並非敵意,也非善意,更像是一種……存在本身與周圍環境之間的、細微的“錯位”。仿佛他站在那裏,卻又沒有完全“融入”那裏。光線落在他身上,陰影投在他腳下,但感覺上,他與這個世界之間,隔着一層極薄、但絕對存在的、無法穿透的“膜”。這種“錯位感”,比上次在集市驚鴻一瞥時,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不適。就像一幅完美的風景畫中,用橡皮擦輕輕擦掉了一小塊,然後用另一種顏色、另一種筆觸,以極高超的技巧補上了一筆,乍看和諧,細看卻處處透着別扭。
“閣下……認錯人了吧。”林跡的聲音幹澀,帶着恰到好處的疑惑與一絲被陌生人搭訕的不安。他扮演着一個普通的、疲憊的、可能有點被嚇到的下院學員。
灰衣年輕人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微不可查的一絲。“認錯?”他輕輕重復,向前邁了一小步。步伐無聲,仿佛幽靈滑行。“一個在‘遺忘之角’被‘血匕兄弟會’的殘渣盯上,卻能以巧妙(雖然粗糙)的方式短暫拖延,最後被我‘順手’清理了垃圾的年輕學員;一個能讓卡倫·李斯特那個老……嗯,那位挑剔的導師,破例收爲項目助手,甚至允許進入這間堆滿他‘失敗作品’和‘危險垃圾’的儲藏室的下院學生;一個靈魂狀態糟糕到像是被遠古夢魘蹂躪了三天三夜,卻還能勉強站穩、眼神裏警惕多過恐懼的……有趣的人。我怎麼會認錯?”
他的話語平靜,甚至帶着點漫不經心,但每個字都像冰冷的針,精準地刺入林跡竭力維持的僞裝。他知道拍賣會,知道襲擊者來歷(血匕兄弟會?),知道李斯特導師,甚至能看出他靈魂受創!他調查過自己!而且了解得如此之深!
“你想幹什麼?”林跡放棄了僞裝,聲音低沉下去,身體微微側向,擺出隨時可以向後閃入儲藏室(雖然那可能更糟)或向側面走廊盡頭(那裏有一道緊急警示符文,觸發會驚動塔內守衛,但對方既然能進來,恐怕……)逃跑的姿態。袖中的警報器已被他悄悄捏在掌心,一旦有異動,他會立刻捏碎。雖然不知道對這深不可測的灰衣人有沒有用。
“放鬆點。”灰衣年輕人似乎覺得他的反應很有趣,那雙深灰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掠過林跡緊握的袖口,“我對你沒有惡意。至少現在沒有。如果我想對你不利,你站在這裏跟我說話的機會都不會有。就像那三個……”
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像那三個襲擊者一樣,被“抹除”。
“那閣下在此等候,有何指教?”林跡沒有放鬆警惕,但語氣稍微緩和了一絲。對方說得對,以其實力,真要動手,自己毫無還手之力。既然對方選擇交談,那就還有周旋餘地。
“指教談不上。”灰衣年輕人微微歪了歪頭,目光似乎穿透了林跡,落在他身後那扇半掩的、通往儲藏室黑暗的門上,“只是對你,以及你正在接觸的東西,有點好奇。李斯特的‘垃圾堆’裏,可是埋着不少……有意思的‘玩具’。而你,似乎有一種特別的‘嗅覺’,能把這些‘玩具’從真正的垃圾裏翻找出來?”
林跡心中一凜。他指的是石板?還是泛指儲藏室裏的“異常”記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在監視這裏?還是通過別的途徑得知?
“導師讓我整理舊檔,分門別類。學生只是按吩咐辦事,談不上什麼‘嗅覺’。”林跡謹慎地回答。
“按吩咐辦事?”灰衣年輕人輕笑一聲,那笑聲很輕,卻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一個靈魂受創、精神力場紊亂得像被暴風雨席卷過的菜園、卻還能在李斯特那老狐狸手下‘按吩咐辦事’,而且沒瘋沒傻沒變成實驗殘渣的人,可不多見。更別提,你身上還帶着點……很有趣的‘味道’。”
“味道?”林跡的心沉了下去。
“嗯。”灰衣年輕人向前又邁了半步,距離近到林跡能聞到他身上一種極淡的、仿佛舊書、冷灰和某種遙遠星辰般的混合氣息,冰冷而神秘。“一種很淡,但很特別的‘痕跡’。不是元素,不是魔力,不是神術,也不是常見的異能波動。更像是……某種‘認知’或‘存在’方式,與這個世界的基礎‘經緯’,產生了極其微小的、不和諧的‘摩擦’後,留下的……嗯,怎麼說呢,‘回響’?或者,‘錯位’的漣漪?很輕微,幾乎無法察覺,但對我這類對‘不協調’比較敏感的人來說,就像白紙上的一個墨點,還是挺顯眼的。”
林跡的血液幾乎要凍結。他在說什麼?“認知”與“存在”方式?與世界的“經緯”產生“摩擦”?“回響”?“錯位”?這幾乎直指他“心象”能力的本質!還有“喑啞之石”的共鳴,靈魂創傷的根源!這個灰衣人,到底是什麼來頭?他怎麼能感知到這種層面的東西?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林跡的聲音竭力保持平穩,但袖中的手已微微出汗。
“不明白?”灰衣年輕人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深處那搖搖欲墜的“錨點”,“沒關系。有些事,過早明白未必是好事。就像小孩子不該玩火,一個連自身‘存在’都還沒穩固的‘萌芽’,也不該過早地……‘凝視’深淵。”
他用了“凝視”這個詞。和父母筆記、李斯特導師警告中的用詞,如出一轍。
“你到底是誰?”林跡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盡管知道可能得不到答案。
灰衣年輕人沒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側身,目光似乎投向了走廊盡頭那無盡的黑暗,又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看向了更遙遠、更不可知的地方。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裏那絲慣有的慵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近乎凝重的平淡。
“名字不重要,代號而已。你可以叫我‘夜鴉’——當然,這不是真名。至於我是誰……”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跡,深灰色的眼眸中,仿佛有極細微的星光流轉,又仿佛只是光影的錯覺,“一個對‘異常’、‘錯誤’、‘規則之外的可能性’……比較感興趣的‘觀察者’兼‘收集者’。偶爾,也兼職‘清道夫’——清理一些過於礙眼、或者可能引發不必要‘麻煩’的‘垃圾’。”
“觀察者”?“收集者”?“清道夫”?林跡腦中飛速旋轉。不是天理院肅清者(風格截然不同),也不是幽影議會(氣質不符)。一個獨立的、遊走於陰影中的、對“異常”有特殊興趣的強大存在?他口中的“麻煩”,是指什麼?像艾文那樣被“腐化”的個體?還是像自己這樣,身上帶着“不協調”“痕跡”的人?
“你……在‘觀察’我?”林跡澀聲問。
“可以這麼說。”夜鴉坦然承認,“從你在‘遺忘之角’引起我注意開始。一個下院學員,身上帶着奇特的‘痕跡’,被血匕兄弟會那種上不了台面的渣滓盯上,還能在李斯特手下打雜,接觸他的‘秘密花園’……挺有意思的組合。所以,我稍微花了點時間,看了看。”他語氣輕鬆,仿佛“看了看”別人的隱私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爲什麼?”林跡追問,“我身上有什麼……值得你‘觀察’的?”
“爲什麼?”夜鴉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他微微偏頭,打量着林跡,像是在評估一件古董的真僞,“因爲‘痕跡’本身。這種‘痕跡’很罕見,通常只出現在兩種人身上。第一種,是接觸了極高層次、且與自身‘頻率’嚴重不符的‘禁忌知識’或‘法則碎片’,導致自身存在根基被‘污染’或‘扭曲’,留下的‘傷疤’。比如你那個不幸的‘同學’,叫什麼來着?哦,艾文。他就是典型。”
艾文!他果然知道!林跡的心髒狠狠一抽。
“第二種,”夜鴉繼續,目光變得有些玩味,“則是自身‘存在’的本質,或者其‘認知’、‘理解’世界的方式,本就與主流規則存在某種……微妙的‘偏差’。這種‘偏差’通常很微弱,甚至本人都難以察覺,但它就像一顆不合群的沙子,在規則的齒輪間,會留下極其細微的、特殊的‘磨損痕跡’。而你……”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你身上的‘痕跡’,很新鮮,像是最近才‘擦傷’的。但又很……‘深’,不像是單純接觸外物污染留下的淺表傷。更奇怪的是,你似乎……在嚐試‘修補’它?用一種很有趣的、笨拙但有效的、近乎‘蠻橫’的自我確認的方式。這讓我很好奇。你是哪一種?被什麼東西‘污染’了?還是……你本身,就是那顆‘不合群的沙子’?”
林跡渾身冰涼。這個自稱“夜鴉”的灰衣人,眼光毒辣得可怕!他幾乎看穿了自己身上最大的秘密——與“喑啞之石”共鳴導致的靈魂創傷(“擦傷”),以及用“錨點”強行穩固自我認知的嚐試(“修補”)。他甚至點出了“心象”可能涉及的、與主流規則“偏差”的本質!
不能承認!絕不能承認任何事!林跡的神經繃緊到極致。對方是敵是友完全未知,其目的莫測,透露越多,危險越大。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下院學員,天賦低下,僥幸得到李斯特導師青睞,做些雜活。我不知道什麼‘痕跡’,什麼‘偏差’。”林跡垂下眼簾,避開對方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語氣盡可能平淡,“如果閣下沒有別的事,學生還要回去繼續整理檔案。導師要求嚴格,時限緊迫。”
“普通學員?”夜鴉輕笑,那笑聲裏聽不出是嘲諷還是別的什麼,“能在李斯特的‘垃圾堆’裏待這麼久,還沒被那些陳年‘瘋狂’和‘信息殘渣’逼瘋,甚至還能有所‘發現’的‘普通學員’,可不多見。至於你找到的那個小‘玩具’……”
他的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林跡身後儲藏室的門。
“……挺別致的。‘抹除’的痕跡,如此清晰,如此……‘新鮮’(相對那些動輒幾十上百年的記錄而言)。李斯特從哪兒搞到這種‘收藏品’的?難道他也對‘淨化’藝術感興趣了?”
他知道石板!他甚至能隔着門、隔着羊皮紙,感知到石板的特性!林跡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溼。這個“夜鴉”的感知力,或者說,他對“異常”的敏感度,達到了何等恐怖的程度?
“學生不知。只是奉命整理。”林跡咬牙,重復道。他打定主意,無論對方說什麼,問什麼,都一口咬定“不知道”、“奉命行事”。
夜鴉看了他幾秒,那雙深灰色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僞裝,直視他靈魂深處的驚濤駭浪。然後,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裏帶着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憐憫的意味。
“謹慎是好事,尤其是在你這種情況下。”他緩緩說道,向後退了半步,重新靠回牆壁,恢復了那種閒適的姿態,“不過,有些麻煩,不是躲就能躲掉的。你身上的‘痕跡’,就像黑夜裏的螢火蟲,對某些存在來說,還是挺顯眼的。天理院的‘觀測者’們,鼻子可比狗還靈。幽影議會裏那些喜歡收集‘奇珍異寶’的鬣狗,也對各種‘異常’垂涎三尺。還有李斯特……你以爲他留你在身邊,真的只是看中你‘整理檔案’的能力?”
他每說一個名字,林跡的心就沉下去一分。這些,都是他隱約意識到、卻不願深想的威脅。此刻被對方赤裸裸地揭破,如同一盆冰水澆頭。
“那你呢?”林跡抬起頭,直視夜鴉,“你想從我這得到什麼?我身上這……‘痕跡’?”
“我?”夜鴉挑了挑眉,似乎對這個問題有些意外,隨即又笑了,這次笑容裏帶着點真實的、近乎惡趣味的興味,“我?我暫時只是個‘觀察者’。‘收集’嘛……時機未到。至於‘得到’什麼?也許只是一個‘答案’,一個‘驗證’。驗證我的某些……小小的猜測。”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變得深邃:“這個世界,林跡學員,遠比你在學院裏學到的、看到的,要復雜、詭異、也……有趣得多。規則之下,暗流涌動;秩序之中,裂隙叢生。有些人,比如天理院,致力於維護表面的‘光滑’與‘完整’,將所有‘毛刺’與‘裂縫’打磨平整,或者直接‘切除’。有些人,比如幽影議會,則喜歡在裂縫裏鑽營,汲取黑暗的養分。而我……”
他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仿佛在分享一個秘密:“我對‘裂縫’本身,以及裂縫裏可能漏出來的、不一樣的東西,更感興趣。而你,一個身上帶着新鮮‘擦傷’,正在用笨辦法‘修補’,還能在垃圾堆裏翻出‘抹除痕跡’的小家夥,本身就像是一道……正在形成的、微小的‘裂縫’。觀察一道‘裂縫’如何產生、如何演變、最終是彌合、是擴大、還是孕育出什麼意想不到的東西……這不比追殺幾只臭蟲,或者幫那些道貌岸然的家夥擦屁股,有意思多了嗎?”
瘋子!這是一個理智的、強大的、對世界懷着詭異興趣的瘋子!林跡心中警鈴大作。對方將他視爲“觀察樣本”,一個“有趣的實驗對象”!這比明確的敵意更可怕!因爲你永遠不知道,這位“觀察者”爲了滿足好奇心,會做出什麼事來!
“當然,”夜鴉似乎看穿了他的恐懼,語氣恢復了平淡,“觀察歸觀察,我一般不會主動幹涉‘樣本’的自然演變——除非,它快要被別的‘清道夫’提前清理掉了,那未免太掃興。所以,某種意義上,我出現在這裏,也算是一種……‘投資’?或者說,提前清理一下可能幹擾觀察的‘雜音’?”
他指的是清除血匕兄弟會襲擊者的事。那不是救人,只是清除“幹擾”?
“你到底想怎麼樣?”林跡的聲音有些發幹。
“不怎麼樣。”夜鴉聳聳肩,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繼續做你該做的事。在李斯特手下‘學習’,在垃圾堆裏‘淘寶’,用你的方式‘修補’自己。我會看着。如果哪天,你身上的‘裂縫’變得足夠有趣,或者你找到了什麼真正有意思的‘玩具’……比如,你剛剛發現的那塊小石板真正的來歷,或者,你身上那點‘擦傷’的源頭……或許,我們可以做個交易。我提供一些……‘保護’,或者‘信息’,而你,則提供‘觀察結果’。很公平,不是嗎?”
交易?與虎謀皮!林跡幾乎要脫口而出。但他忍住了。對方開出的條件,看似寬鬆,實則將他完全置於掌控之下。所謂的“保護”,可能是更嚴密的監視;所謂的“信息”,可能是裹着蜜糖的毒藥。而“觀察結果”,則意味着他必須不斷深入危險,不斷暴露秘密。
“如果我不願意呢?”林跡聽見自己問,聲音平靜得自己都意外。
夜鴉笑了,那笑容冰冷而殘酷,仿佛聽到了一個幼稚的問題。
“不願意?”他輕輕重復,深灰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閃過某種非人的、漠然的光澤,“那你就只是一個……有點特別的、但很快就會消失的‘小麻煩’。天理院、幽影議會、或者其他什麼對‘異常’過敏的家夥,會替我‘清理’掉。而李斯特……他或許會爲你惋惜一秒鍾,然後把你記錄在某個實驗失敗的檔案裏,標題是‘不穩定樣本的自毀’。所以,”他攤開手,姿態優雅卻充滿不容置疑的壓迫感,“你其實沒有選擇。要麼,在別人的劇本裏,當一個無聲消失的配角。要麼,在我的觀察下,演一場或許能活到下一幕的……獨角戲。當然,戲好不好看,能不能繼續演下去,還得看你自己。”
沉默。長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昏暗的走廊中蔓延。只有遠處魔法管道中能量流淌的微弱嗡鳴,以及林跡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聲。
沒有選擇。從來就沒有。從“心象”覺醒,從接觸“喑啞之石”,從被卷入這一系列事件開始,他就已經踏上了這條身不由己的路。區別只在於,是死在未知的暗箭下,還是死在這位“觀察者”的“實驗”中,或者……在夾縫中,掙得一線渺茫的生機。
“我……需要時間。”林跡最終開口,聲音沙啞。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他需要時間,需要力量,需要在這絕望的棋局中,找到那枚或許不存在的、屬於自己的棋子。
“時間?”夜鴉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毫無褶皺的衣襟,“你有的是時間——在你被別的麻煩找上,或者自己把自己玩死之前。不過,提醒你一句,李斯特的‘星塵靜默液’治標不治本,你那笨辦法的‘修補’也撐不了多久。你靈魂上的‘裂痕’,需要更根本的東西來‘粘合’。而那種東西……”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林跡一眼,轉身,向着走廊更深的陰影走去,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跡,迅速變淡、消散。只有最後一句低語,如同從極遠處飄來,輕輕回蕩在林跡耳邊:
“……往往藏在最深的‘裂縫’裏。祝你好運,我的‘小裂縫’。希望下次見面時,你還沒把自己……‘抹平’。”
聲音散去,人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只有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極淡的、冰冷的、混合着舊書與星辰的氣息,以及林跡掌心因用力過度而掐出的、深深的指甲印,證明剛才的一切並非幻覺。
林跡站在原地,良久,一動不動。冰冷的汗珠沿着脊椎滑落,浸溼了內襯。夜鴉的話,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將他自欺欺人的僞裝、僥幸的心理,一層層剝開,露出下面鮮血淋漓、危機四伏的現實。
天理院在注視,幽影議會在覬覦,李斯特在觀察,現在又多了個神秘莫測、目的不明的“夜鴉”。而他,就像風暴中心的一葉小舟,傷痕累累,孤立無援。
他緩緩轉身,望向那扇半掩的、通往儲藏室黑暗的門。那裏面,堆滿了瘋狂、失敗與危險的秘密。而現在,他知道,其中至少有一件東西,與“抹除”有關,引起了“夜鴉”的興趣。
而他自己,就是一道“正在形成的裂縫”。
前路黑暗,迷霧重重。但至少,他現在更清楚地看到了腳下的荊棘,以及黑暗中,那些覬覦的、冰冷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儲藏室的門,重新走入那片彌漫着塵埃與瘋狂的寂靜之中。魔晶燈昏黃的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身後冰冷的石壁上,微微顫抖。
觀察者已至,裂痕漸深。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渺小的棋子,該如何在命運的棋盤上,走出那一步,屬於自己的、未被注定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