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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金主塔地下二層,李斯特的實驗室。
厚重的橡木門在身後合攏,將外面世界的喧囂、光影,連同那未散的驚悸與血氣,一並隔絕。實驗室裏特有的、混合着陳年草藥、礦物粉塵與能量殘留的微澀空氣,此刻竟讓林跡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心。
他背靠着冰涼的門板,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內襯,心髒仍在胸腔裏急促擂動。小巷中的短促交鋒、飛刀擦背的寒意、亡命奔逃時的風聲,在腦海中不斷回放。不是恐懼——恐懼已在生死一線時被某種更冰冷的東西取代——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劫後餘生的悸動,混雜着對襲擊者身份、動機的深深疑慮,以及……對自己最後關頭那近乎失控的、引發藥劑異變的“心象”爆發的後怕與一絲隱約的明悟。
實驗室深處傳來坩堝加熱的輕微咕嘟聲,以及器皿碰撞的清脆聲響。卡倫·李斯特導師似乎正在忙碌,並未因他的闖入而中斷。
林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調整呼吸,整理了一下略顯凌亂的灰袍,將手中緊握的粗布袋(裏面裝着引起吊墜共鳴的灰石、墓穴苔粉末以及那幾樣替代品)塞進懷裏更深處,然後才邁步,朝着主實驗台的方向走去,腳步刻意放得平穩。
“導師。”他在距離實驗台三步外站定,微微躬身。聲音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李斯特沒有回頭,正用一根細長的水晶棒緩慢攪動着一坩堝冒着淡金色氣泡、散發出蜂蜜與金屬混合氣味的粘稠液體。他的側臉在魔法燈的冷光下顯得輪廓分明,專注而漠然。
“遲到了七分又四十三秒。”李斯特的聲音平淡無波,像在陳述一個實驗數據,“通常,這表示遇到了意外,或者……自制力欠缺。”
“學生……在集市采購時,遇到點麻煩。”林跡斟酌着措辭,沒有隱瞞,也無需完全坦白。在這樣一位洞察力驚人的導師面前,撒謊是愚蠢的。
“麻煩?”李斯特攪拌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材料沒買到?被坑了?還是……遇到了更直接的‘麻煩’?”
“後者。”林跡垂下眼瞼,“有三個不明身份的人,試圖在僻靜處攔截學生。學生僥幸逃脫。”
“哦?”李斯特終於停下了攪拌,將水晶棒擱在架子上,轉過身,鏡片後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林跡略顯蒼白的臉、微微汗溼的鬢角,以及灰袍上不甚明顯的塵土褶皺,“受傷了?”
“擦傷,無礙。”
“東西呢?”
“材料……基本購齊。只是……”林跡略一猶豫,從懷中掏出那個粗布袋,但沒有立刻遞過去,而是從裏面先拿出了用油紙小心包裹的、一小罐墓穴苔粉末,以及另外兩包替代材料,“‘百年墓穴苔粉末’買到了,品質尚可。‘褪色月光草汁液’與‘陰沉木炭屑’沒有完全符合要求的,只找到了些勉強可用的替代品。學生擅自做主,購入了少量‘枯萎夜光花瓣’與‘雷擊焦木屑’,或許……可做參考。”他將這些放在實驗台一角。
李斯特的目光在那罐墓穴苔粉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頷首:“純度一般,但‘沉寂’與‘時光’的氣息尚存,可用。”隨即,他的視線落在林跡依舊緊握的布袋上,那裏還有一個鼓囊囊的輪廓,“那是什麼?清單外的‘意外收獲’?”
林跡的心髒輕輕一縮。他深吸一口氣,從袋中取出那塊灰撲撲、毫不起眼的石頭,雙手托着,遞到李斯特面前。
“在尋找材料時,偶然看到此石。它……似乎與學生家傳的一件舊物,有些微弱的感應。學生一時好奇,便買下了。請導師過目。”他選擇了半真半假的解釋,點出“感應”,但隱去了吊墜的存在,將緣由歸於模糊的“家傳舊物”。這既能引起李斯特的注意(他顯然對“異常”和“感應”感興趣),又不過分暴露自身秘密。
李斯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伸出手,沒有直接觸碰石頭,而是隔空虛抓,一股無形的、柔和但充滿探知欲的力場將石頭包裹,緩緩懸浮到他面前。他拿出那個鑲嵌多棱水晶的放大鏡片,湊近仔細觀察,灰白色的眉毛漸漸蹙起。
實驗室裏一時間只剩下坩堝中液體細微的沸騰聲,以及魔法燈穩定而單調的嗡鳴。空氣仿佛凝固了。
良久,李斯特放下鏡片,目光第一次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投向林跡。
“描述一下,你所謂的‘感應’。”他的聲音依舊平穩,但其中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銳利。
林跡感到喉嚨有些發幹。他知道,接下來的話至關重要。“一種……很微弱的共鳴。仿佛石頭深處,有什麼東西在沉睡,與……與學生身上某件舊物的某種特質,產生了極其隱約的呼應。並非元素波動,也非魔力共振,更接近……一種質地上的、存在意義上的……熟悉感。”他盡量描述得模糊,偏向“心象”感知到的“傾向”層面,而非具體的能量特征。
“質地上的……熟悉感。”李斯特重復了一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實驗台光滑的黑色石面,發出篤篤的輕響。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懸浮的灰石上,眼神變得深邃,仿佛在穿透那粗糙的外表,直視其核心。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林跡學員?”他忽然問。
“學生不知。看起來……像一塊普通的鵝卵石,只是重些。”林跡如實回答。
“普通?”李斯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近乎嘲弄,又帶着某種復雜意味的表情,“如果這是塊‘普通’的石頭,那這世上大半的‘稀有礦物’都可以扔進臭水溝了。”
他揮了揮手,懸浮的石頭緩緩飄向實驗室一側牆壁。那面牆上掛着一幅看似裝飾用的、描繪着復雜星象與元素回路的巨大掛毯。當石頭靠近掛毯中心某個不起眼的、如同裝飾紋路般的符文時,異變陡生!
掛毯上,以那個符文爲中心,突然亮起了極其暗淡、但異常復雜的銀白色光線!光線如同蛛網般迅速蔓延,瞬間勾勒出一個覆蓋了小半面牆的、立體的、不斷旋轉變化的魔法陣虛影!陣圖中,無數細小的符文明滅閃爍,仿佛在瘋狂演算、解析着什麼。與此同時,實驗室各處幾個不起眼的角落——書架頂端、器皿架下方、天花板浮雕的凹陷處——同時亮起了微弱的、顏色各異的指示光暈,有紅有綠有藍,明暗不定。
整個異象只持續了不到三秒,便如同被掐滅的燭火,瞬間消失。掛毯恢復原狀,角落的光暈也隱沒不見,仿佛一切只是幻覺。只有空氣中殘留的、極其微弱的、如同千百根琴弦被同時極輕撥動後又迅速消弭的“嗡”鳴聲,證明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虛幻。
林跡瞳孔收縮,屏住了呼吸。他雖然看不懂那魔法陣的具體含義,但那瞬間爆發出的、龐大而精密的能量反應與信息流,足以說明這塊石頭絕非凡物!而李斯特實驗室裏,竟然隱藏着如此之多、如此隱蔽且高級的探測與防護法陣!
李斯特對剛才的異象似乎毫不意外,他手指一勾,灰石飛回他掌心。他托着石頭,走到實驗室另一側的一個厚重石櫃前,輸入一串復雜的密碼,又用一枚奇特的鑰匙插入鎖孔轉動數圈,才打開了櫃門。裏面並非存放材料或藥劑,而是層層疊疊的、用不知名金屬和皮革加固的厚重典籍,以及一些密封的、銘刻着繁復符文的金屬匣。
他從中抽出一本邊緣鑲着暗銀色金屬、封面用某種褪色皮革包裹、沒有任何字跡的大部頭古籍。書頁泛黃脆弱,散發着濃鬱的、類似陳年羊皮紙混合了奇異香料與淡淡鐵鏽的味道。他將古籍攤開在旁邊的空實驗台上,快速翻動着。書頁上並非通用文字,而是一種扭曲、古樸、仿佛自帶某種韻律的奇特符號,夾雜着大量復雜到令人眼暈的圖案與能量回路示意圖。
李斯特翻到其中一頁,停了下來。這一頁上,用暗紅色的、仿佛幹涸血跡的顏料,描繪着一塊不起眼的、表面有着細微螺旋紋路的灰色石頭的素描,旁邊是密密麻麻的注釋符號。而那素描的石頭,與林跡帶回來的這塊,在形狀、紋理上,竟有七八分相似!
“‘喑啞之石’,也稱‘法則殘屑’、‘秩序之殼’、‘世界基石碎片’……名字很多,但都指向同一種東西。” 李斯特的聲音在寂靜的實驗室中響起,帶着一種學者講述古老傳說的平靜,但眼底深處,卻閃爍着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
“傳說,在世界誕生之初,或某些難以考證的古老紀元,發生過我們無法理解的、涉及世界根本規則層面的劇烈變動——可能是神戰,可能是法則碰撞,也可能是某種……超越我們認知的‘錯誤’或‘修正’。在這些變動中,某些承載着基礎‘法則’或‘概念’的‘載體’或‘結構’,被從整體上‘剝離’、‘擊碎’或‘湮滅’了。其絕大部分‘存在’與‘信息’歸於虛無,但極少數最堅韌、最惰性、或者受到某種奇異力量保護的‘碎片’,殘留了下來。”
他指着古籍上的圖案和注釋,指尖劃過那些扭曲的符號。
“這些碎片,失去了絕大部分活性與‘表達’能力,如同燒盡的木炭,只餘下最基礎的、近乎本源的‘結構’與‘痕跡’。它們不再具備顯性的力量,無法被常規魔法探測,無法被元素共鳴,甚至難以被大多數探測法陣或預言術式直接定位。因爲它們本質上,是‘法則’或‘概念’的‘殘骸’、‘空殼’、或者說……‘化石’。”
“它們散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可能深埋地底,可能沉睡海底,可能鑲嵌在古老的遺跡中,也可能……流落於市集,被當作普通的頑石。”李斯特看向手中的灰石,目光灼灼,“你帶回來的這塊,如果古籍記載無誤,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從其能引動‘全域概念感應陣列’(他指了指那面掛毯)產生‘多譜段微弱諧振’來看,它並非完全‘死寂’,其內部可能還殘留着一絲極其微弱的、屬於其原初‘法則’或‘概念’的……‘回響’,或者說是‘結構性印記’。”
林跡聽得心神劇震。法則殘屑?世界基石碎片?承載着原初法則或概念痕跡的空殼?這遠遠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父母留下的吊墜,怎麼會與這種東西產生“共鳴”?難道吊墜也是類似的“碎片”?或者,與這“碎片”源自同一種“法則”或“概念”?
“那……它的作用是什麼?我是說,對……對我們而言。”林跡艱難地開口。
“作用?”李斯特合上古籍,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對絕大多數存在來說,它毫無作用。無法提取能量,無法附魔,無法用於鍛造,甚至堅硬到難以被常規手段破壞。它就像一段被徹底加密、且密鑰遺失的遠古信息,或者一具失去了所有生命跡象、但結構無比精密的化石骨架。你知道它曾經不平凡,但你無法理解它曾經是什麼,更無法讓它‘活’過來。”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林跡,帶着更深的探究。
“但是……”李斯特的語氣變得極其緩慢,一字一句,仿佛在敲打林跡的靈魂,“有一種極爲罕見、近乎傳說的情況。如果某個存在,其靈魂頻率、認知本質,或者所擁有的某種‘特質’,恰好與這塊‘碎片’所殘留的、那微乎其微的‘結構性印記’或‘法則回響’,產生某種程度上的……‘共鳴’ 或 ‘擬合’……”
他逼近一步,鏡片後的眼睛銳利如鷹。
“那麼,這塊‘死寂’的石頭,可能會成爲一個‘鑰匙’,一個‘媒介’,或者一面‘鏡子’。共鳴者或許能從中‘看到’一些破碎的、關於其原初法則的‘影像’或‘信息殘片’;或許能以其爲‘錨點’,更清晰地感知到與自身‘特質’相關的、存在於世界底層的某種模糊‘規律’;甚至……在極端罕見的情況下,如果共鳴足夠強烈、理解足夠深刻,或許能借助這‘空殼’與‘回響’,以自身爲源,極其微弱地‘模擬’或‘引動’一絲與其相關的、早已失落或變異的‘法則之力’的皮毛。”
“當然,”李斯特的聲音恢復了平淡,但其中的分量絲毫未減,“這只是基於古代禁忌典籍殘篇的大膽推測。更多的情況是,強行共鳴失敗,靈魂遭受不可逆的損傷;或者共鳴成功,但無法理解那龐雜混亂的‘信息殘片’,導致瘋狂;亦或者,引動了不該引動的東西,招致無法預測的災禍。歷史上,偶有關於‘喑啞之石’與‘共鳴者’的記載,結局多半是失蹤、瘋狂或化作灰燼。所以,它也被稱爲‘詛咒之石’、‘瘋學者的墓碑’。”
實驗室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坩堝中的液體,偶爾發出一兩聲細微的爆鳴。
林跡感覺自己的手心一片冰涼,後背卻再次被冷汗浸透。李斯特的話語,像一把冰冷的鑰匙,開啓了一扇通往無盡迷霧與致命誘惑的大門。吊墜的共鳴,自己那迥異於常的“心象”之力,這塊看似平凡的“喑啞之石”……難道父母留下的線索,自己正在摸索的道路,與這些失落已久的、涉及世界根本的“法則殘屑”有關?
“你,”李斯特再次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如同實質,似乎要穿透林跡的皮囊,直視其靈魂深處,“你說你與它產生了‘感應’。什麼樣的感應?具體描述。不要用‘熟悉感’這種模糊的詞語。是溫暖?冰冷?刺痛?幻聽?幻視?還是某種……知識的碎片直接涌入腦海?”
壓力如山般襲來。林跡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回答,將決定李斯特對他的判斷,甚至可能決定他未來的命運。實話實說,暴露吊墜和“心象”的秘密?風險太大。完全撒謊?在李斯特這種人物面前,幾乎不可能蒙混過關。
他必須給出一個足夠真實(基於事實)、足夠合理(符合李斯特的推測)、又足夠模糊(保護自己核心秘密)的答案。
“是……一種輕微的、持續的‘震顫’。”林跡緩緩開口,聲音因緊繃而有些低啞,他半真半假地描述着,“並非物理上的震動,而是……仿佛存在於意念深處,或者靈魂某個角落的……共鳴。很微弱,像是隔着很厚的牆壁,聽到另一頭極其遙遠的、幾乎聽不見的回聲。觸摸它時,這種‘震顫’會清晰一點,但依舊模糊,無法解讀,只是……讓我感覺到,它內部並非完全空無一物,而是存在着某種……極其古老、沉寂、但尚未徹底死去的‘結構’或‘韻律’。與我……與我家傳舊物給我的感覺,在‘韻律’的層面上,有極其細微的相似之處。” 他將“心象”感知到的“傾向”與“存在感”,描述爲“韻律”和“結構”的共鳴,這既符合李斯特關於“結構性印記”和“法則回響”的推測,又巧妙避開了具體細節。
李斯特緊緊盯着他,良久,緩緩吐出一口氣,那銳利如刀的目光稍稍緩和,但探究之意更濃。
“韻律的共鳴……結構性印記的微弱呼應……”他低聲重復,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古籍粗糙的封面,“有趣。非常有趣。這或許能解釋,爲什麼‘全域概念感應陣列’對它的反應如此微弱且復雜。它並非完全死寂,但其‘回響’的頻率或模式,超出了常規探測的範疇,只有特定‘頻率’的靈魂或認知才能捕捉到那微弱的‘震顫’。”
他抬起頭,目光重新變得平靜,但深處那簇火焰並未熄滅。
“這塊石頭,我留下了。它對我的某些研究……或許有參考價值。” 李斯特的語氣不容置疑,“作爲交換,你可以提一個要求,在我能力與原則範圍內。”
林跡心中一動。這或許是機會。“學生……想知道,今天襲擊我的人,可能是什麼來歷?學生自問未曾與人結仇,實力低微,身無長物,爲何會引來這種……專業的襲擊?” 他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襲擊者的身份和動機,直接關系到他未來的安全。
李斯特似乎早有所料,淡淡道:“能在學院交流日期間,於靠近中央區的位置發動襲擊,並且迅速撤離,不留痕跡。行事風格幹脆利落,配合默契,目標明確(針對你,或你身上的東西)。這樣的手筆,無非幾種可能。”
“第一,學院內部某些見不得光的勢力,看上了你最近在實驗室的‘價值’,或者你從集市購得的某樣東西(比如這塊石頭),想用‘非正式’手段獲取。可能性較低,風險太高,且你目前的價值未必值得他們如此大動幹戈。”
“第二,與你父母……可能遺留的某些‘麻煩’有關。” 李斯特說到此處,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觀察着林跡的表情。
林跡心中一凜,但面上竭力保持平靜。
“第三,”李斯特繼續道,聲音壓低了些,“也是我認爲可能性較大的一種——幽影議會的外圍觸手,或者與他們有勾結的陰影勢力。”
“幽影議會?”林跡適時露出疑惑與一絲驚懼。
“一個信奉混沌、追求禁忌知識、試圖顛覆現有秩序的地下組織。勢力盤根錯節,行事不擇手段。”李斯特簡略解釋,顯然不打算深入,“他們對一切‘異常’、‘禁忌’、‘失落知識’都抱有極大的興趣。你最近頻繁出入圖書館古籍區,接觸非標準知識,又在我這裏參與涉及‘非標準材料’的項目。或許,你無意中流露出的某些‘特質’,或者單純是你接觸的‘知識領域’,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對他們而言,你或許是一個潛在的‘觀察目標’,一個可能的‘發展對象’,或者……一個值得獲取的‘信息源’或‘實驗素材’。”
林跡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幽影議會!這個在父母筆記和圖書館隱秘記載中多次出現的、籠罩在迷霧與血腥中的名字!如果襲擊者真的來自這個組織,那意味着他已經被不止一方(天理院、可能還有父母的對頭、現在加上幽影議會)盯上了!而且,李斯特的話暗示,對方可能並非臨時起意的搶劫,而是有目的的試探或綁架!
“當然,這只是推測。”李斯特話鋒一轉,“也可能是某些與你父母有舊怨的勢力,在交流日人多眼雜時順手爲之。但無論如何,”他看向林跡,語氣帶上了一絲罕見的、近乎告誡的意味,“你已經被卷入了某些視線之中。從今天起,你的處境會變得更加……復雜。學院內相對安全,但離開主教學區,尤其是前往類似自由集市、外圍森林、舊城區這類地方,必須加倍小心。這塊石頭,”他掂了掂手中的灰石,“我會處理掉它可能散發的、任何微弱的‘回響’痕跡。而你,最好忘掉今天發生的一切,專注於你該做的事。好奇心,有時候是致命的催化劑。”
“學生明白。謝導師解惑與提醒。”林跡深深鞠躬。李斯特的警告絕非危言聳聽。幽影議會的觸角,可能比想象的更近。
“明白就好。”李斯特揮了揮手,示意談話結束,“去處理二號台上的‘泣血蘑菇’孢子囊,記錄在不同光照強度下的基礎活性衰減曲線。記住,只記錄,不要試圖用任何方式刺激或接觸孢子,防護符文必須全程開啓。做完記錄就可以離開了。另外,”他補充了一句,語氣平淡,“關於襲擊的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包括執法隊。我會處理。”
“是,導師。”林跡再次行禮,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轉身走向二號實驗台。他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緊,指尖冰涼。
幽影議會的陰影,天理院的注視,李斯特莫測的態度,父母遺留的謎團,神秘灰石的共鳴,自身“心象”的隱患……無數線索與危機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而他,正站在網的中心,步履維艱。
然而,在無邊的壓力與迷茫中,一絲微弱的、卻異常清晰的亮光,卻在心底悄然浮現——法則殘屑……共鳴……“心象”對物質“內在傾向”的感知與理解……
如果“心象”的本質,是嚐試以自身的“認知”與“相信”,去“理解”並“映照”世界的某種底層規則……那麼,這塊與他產生共鳴的“喑啞之石”,這塊承載着失落“法則”或“概念”痕跡的“空殼”,是否會成爲一面特殊的“鏡子”?一面能映照出那些早已被遺忘、或被主流規則掩蓋的、世界另一面的“鏡子”?
危險,毋庸置疑。但其中蘊含的可能性,卻也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散發着致命的誘惑。
他走到實驗台前,開啓防護符文,淡藍色的光膜升起,將操作區域與外界隔離。他戴上特制的手套,拿起記錄板和觀測水晶,開始一絲不苟地執行李斯特的指令。動作平穩,眼神專注,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對話從未發生。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內心的風暴從未停歇。那塊灰撲撲的石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悄然改變着潭水的流向。
未知的法則在低語,沉睡的回響被驚醒。而聆聽者,已踏上了獨木橋,身後是迷霧,前方是深淵,腳下是洶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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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林跡離開了煉金主塔。
晚風帶着涼意,吹散了白日殘留的喧囂。學院各處的魔法燈依次亮起,在暮色中勾勒出尖塔與拱廊的輪廓。遠處中央廣場的方向,依舊隱約傳來音樂與歡笑,交流日的夜場活動似乎剛剛開始。
但林跡無心欣賞。他裹緊了灰袍,沿着熟悉的、光線相對明亮的主路,快速而警惕地朝着灰塔宿舍走去。李斯特的警告言猶在耳,襲擊者的陰影如同附骨之疽。他盡量走在人多的地方,感知提升到極限,留意着周圍的每一絲風吹草動。
直到看見灰塔熟悉的、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厚重的輪廓,他才稍稍鬆了口氣。快步走進塔樓,踏上盤旋而上的石階,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回響。
推開宿舍門,熟悉的、帶着灰塵與舊木頭氣息的空氣撲面而來。叮當不在,大概是又去哪個工坊鼓搗他的新發明了。房間裏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入的、遠處慶典的朦朧光暈。
林跡反手鎖好門,背靠着冰冷的木門,緩緩滑坐在地。緊繃了一天的神經,此刻才稍稍鬆懈下來,隨之而來的是潮水般的疲憊與後怕。
他靜靜地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直到心跳徹底平復,呼吸重新變得悠長。然後,他摸索着點燃了桌上的舊油燈。昏黃的光暈驅散了黑暗,也照亮了他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
他沒有立刻休息,而是走到床邊,從最隱秘的夾層裏,取出了那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吊墜——父母留下的唯一遺物。冰涼的金屬觸感傳來,那繁復的、無法解讀的紋路在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澤。
今天,李斯特關於“喑啞之石”與“共鳴”的話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心中盤踞許久的迷霧。
如果“喑啞之石”是失落“法則”的“空殼”與“回響”,能與特定“頻率”的靈魂或認知產生微弱共鳴……那麼,自己這奇異的、能感知物質“內在傾向”的“心象”之力,是否也是一種特殊的“頻率”?一種與某種被遺忘、被掩蓋、甚至被“修正”過的世界底層規則,產生共鳴的“頻率”?
父母留下這吊墜,是否因爲它也是類似的“碎片”?或者,是引導他尋找、識別這類“碎片”的“鑰匙”?他們所研究的,是否正是這些失落“法則”的奧秘?他們的失蹤,是否與此有關?
而“幽影議會”對“異常”與“禁忌知識”的興趣,“天理院”對“異動”與“錯誤”的監控與清除……是否也與此相關?
線索依舊破碎,真相依然遙不可及。但方向,似乎清晰了一點點。
他將吊墜緊緊握在掌心,閉上眼睛,嚐試着,如同之前無數次那樣,將心神沉入那片虛無的、只有“理解”與“相信”的領域。但這一次,他腦海中浮現的,不再是具體的物質形態,而是李斯特描述中,那塊“喑啞之石”內部可能存在的、失落“法則”的“結構性印記”,是那種古老、沉寂、卻未曾完全死去的“韻律”與“回響”。
他嚐試着,去“想象”那種“韻律”,去“相信”那種“回響”的存在,去用自己的“心象”,微弱地“共鳴”那種虛無縹緲的、關於世界底層規則的“痕跡”。
沒有光芒,沒有聲響,沒有能量的波動。
但就在某一刻,當他全神貫注,幾乎將自身的存在都融入那種“想象”與“相信”中時——
掌心的吊墜,忽然傳來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如同冰層下暗流涌動的悸動。
與此同時,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象”的感知。
在意識深處,那片虛無的黑暗中,仿佛有一點極其微弱的、蒼白色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光點,閃爍了一下。
隨即,無數破碎的、扭曲的、無法理解的、仿佛來自亙古之前的“影像”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沖入他的腦海!
破碎的星空在顛倒旋轉,巨大的、無法形容的陰影掠過天穹,山脈在悲鳴中崩塌又重組,河流倒灌向天空,物質失去了形態,色彩混淆了意義,規則在崩壞與重塑中發出無聲的尖嘯……一切都混亂、無序、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宏大與恐怖。
而在這一切混亂的中央,似乎有一點恒定不變的、純粹的“白”,又或者“黑”?它無法被定義,無法被描述,只是存在着,如同一切的起點與終點,如同混亂中唯一的“序”……
“噗——”
林跡猛地睜開眼睛,臉色慘白如紙,一口鮮血毫無征兆地噴出,濺在冰冷的地面上,綻開一朵觸目驚心的血花。劇烈的頭痛如同鋼針攢刺,靈魂仿佛被撕裂又強行拼湊,無邊的疲憊與虛弱瞬間吞噬了他。他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差點栽倒在地。
他勉強扶住床沿,大口喘息,冷汗瞬間溼透了全身。那驚鴻一瞥的“影像”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無盡的眩暈、惡心和深入骨髓的虛弱。仿佛剛剛以凡人之軀,窺探了神明都無法承受的真理一角,遭到了可怕的反噬。
他顫抖着手,擦去嘴角的血跡,看着掌心中那依舊冰涼、紋路幽暗的吊墜,眼中充滿了驚駭,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混雜着恐懼與明悟的震顫。
那不是幻覺。
那是……“回響”。
是來自手中這吊墜,或者通過吊墜,從他自身“心象”深處,與某種不可名狀的、宏大的、混亂的、卻又蘊含着一絲奇異“秩序”的……“源頭”或“痕跡”,產生的、遠超他承受能力的、恐怖而短暫的“共鳴”!
“咳……咳咳……”他又咳出幾口帶着血沫的唾沫,肺部火辣辣地疼。但他卻死死攥緊了吊墜,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李斯特說得對。好奇心,是致命的催化劑。
但他也說得對。這塊“喑啞之石”,這枚吊墜,或許真的是“鑰匙”,是“鏡子”。
只是,這面鏡子映照出的,可能是寶藏,也可能是……毀滅的深淵。
而他,已經踏了進去,再無退路。
窗外,慶典的歡歌隱隱傳來,與房間內壓抑的喘息、昏暗的燈光、以及地上那攤刺目的鮮血,形成了詭異而諷刺的對比。
無聲的戰場,從未停息。而此刻,硝煙已然彌漫至靈魂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