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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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灰塔宿舍。

林跡在冰冷的地板上醒來,晨曦透過窄窗,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投下慘白的光斑。他蜷縮着,渾身冰冷僵硬,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胸口深處火辣辣的疼痛,嘴裏彌漫着鐵鏽與腐敗的腥甜。眼前陣陣發黑,耳朵裏嗡鳴不斷,仿佛有無數細針在顱內攪動。

昨晚那恐怖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沖擊,如同潮水退去,留下滿目狼藉。他勉強撐起身體,背靠着床沿,看到地上那灘已經幹涸發黑的血跡,在晨光中格外刺目。身體像被掏空,靈魂仿佛被粗暴地揉搓、撕扯後又草草縫合,留下無數細密的、難以愈合的裂痕。虛弱感深入骨髓,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覺得費力。

但比肉體痛苦更深的,是精神上的巨大陰影。那些破碎、顛倒、混亂的“影像”碎片,如同烙印般灼刻在意識深處——崩壞的星空、無法形容的陰影、哀鳴的山脈、倒流的江河、失序的規則……以及那一切混亂中心,那點無法定義、無法描述、仿佛“存在”本身、又仿佛“虛無”根源的、純粹的“白”或“黑”。

那不是畫面,不是聲音,而是一種更本質的、直接作用於“認知”層面的沖擊。是“法則”在哀嚎?是“概念”在崩解?還是某個無法想象的存在,其“痕跡”或“回響”的驚鴻一瞥?

他無法理解,甚至無法記憶具體的“形”,只留下純粹的、幾乎要碾碎靈魂的“宏大”、“混亂”與難以言喻的“恐怖”。而最後與那“原點”的刹那接觸,更是讓他有種自身存在都要被“融化”、“歸一”或“抹除”的大恐怖。

這不是凡人應該窺視的領域。

“咳……咳咳……”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喉嚨發癢,但這次沒有血,只有幹澀的痛。他掙扎着取來水囊,灌下幾口冰冷的清水,壓下喉嚨的不適,也試圖澆熄腦中仍在燃燒的、混沌的火焰。

他低頭,看向緊握在左手掌心的吊墜。冰涼的金屬表面,那些繁復的紋路在晨光下幽暗依舊,但似乎……有哪裏不一樣了。不是外觀,而是感覺。之前,這吊墜只是一個冰冷的、帶有熟悉觸感的物件,是父母留下的唯一念想。但此刻,當他集中精神(盡管這讓他頭痛欲裂),用“心象”那殘存的、微弱到幾乎無法調動的感知去“觸碰”它時,卻仿佛能感受到一絲極其微弱、若有若無的……“脈動”。如同冬眠巨獸最深沉的呼吸,又如同星雲最邊緣的、幾乎靜止的流轉。

這“脈動”與“喑啞之石”帶給他的、那種“沉睡結構”的“共鳴”感有某種相似,但更內斂,更深沉,也更……“親近”。仿佛這吊墜本身,並非一塊簡單的、帶有“回響”的金屬,而是與那種“回響”同源,或者,幹脆就是承載了某種更完整的、但同樣沉寂的“結構”的……“容器”?

這個念頭讓林跡不寒而栗。父母留下的,究竟是什麼?他們研究的,又是什麼層次的秘密?這吊墜,是鑰匙,是地圖,還是……墓碑?

他不敢再深想,也無力再深想。身體的虛弱和精神的重創,讓他連維持清醒都感到費力。他勉強爬回床上,將自己裹進薄毯,冰冷的布料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慰藉。他閉上眼,但那些混亂的碎片仍在眼前閃爍,耳邊的嗡鳴如同無數細碎的、無法理解的低語。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試圖用最基礎的冥想技巧平復翻騰的識海。但以往能帶來平靜的深呼吸,此刻卻像在拉扯着靈魂的傷口。他只能放棄,任由疲憊和痛楚如潮水般將他淹沒,意識在清醒與昏沉的邊界掙扎、浮沉。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很久,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他從半昏迷狀態驚醒。

“林跡!林跡!你在裏面嗎?快開門!出事了!”是叮當的聲音,充滿了從未有過的驚慌。

林跡心髒猛地一縮,強撐着從床上坐起,啞着嗓子應道:“來了……”聲音嘶啞得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踉蹌着走到門邊,打開門。叮當站在門外,小臉煞白,厚眼鏡片後的眼睛裏寫滿了恐懼,懷裏緊緊抱着他那從不離身的、裝滿雜七雜八工具和零件的小包。

“怎麼了?”林跡扶着門框,感覺一陣眩暈。

“是艾文!那個、那個之前在圖書館,看起來病懨懨的、抱着很厚書的家夥!他、他……”叮當的聲音帶着哭腔,語無倫次。

“他怎麼了?”林跡的心沉了下去,昨晚的恐怖經歷和此刻的不祥預感交織在一起。

“他死了!不,不是死了,是……是消失了!被抹掉了!”叮當一把抓住林跡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就在今天早上!有人看到他最後出現在廢棄的舊占星塔附近!然後、然後天理院那些穿灰袍子的人就來了!封鎖了那片區域!我聽、聽人說,他們用那種銀白色的、很恐怖的光,把、把那裏‘清洗’了一遍!什麼都沒留下!連、連他住過的宿舍,他接觸過的東西,甚至、甚至認識他的人的記憶,好像都被動了手腳!好幾個人都不記得有艾文這個人了!只有、只有我……我還有印象,但我好害怕,他們會不會也來找我……”

叮當的話顛三倒四,但核心意思清晰得令人窒息。艾文,那個身上帶着不祥“漣漪”、在圖書館和實驗室外咳嗽的年輕學員,那個可能接觸了禁忌知識、被“腐化”侵蝕的“同類”,就在昨晚或今晨,被天理院“處理”了。不是普通的死亡,而是“抹除”——連同存在的痕跡一起被“清洗”。

林跡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不是因爲艾文的“消失”,而是因爲“天理院”處理“異常”的幹淨、利落、徹底。不留痕跡,甚至可能篡改記憶,將一個人的存在從世界上、從他人的認知中,徹底擦去。這就是“淨化”,這就是“修正錯誤”。

“你……”林跡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和身體的極度不適,盯着叮當,“你確定你還記得他?清楚地記得?”

“我、我確定!”叮當用力點頭,聲音發顫,“我記得他咳嗽的樣子,記得他那本看起來很恐怖的書,記得他看人時那種……那種讓人不舒服的眼神!但、但和我一起看到他的傑米,還有隔壁宿舍的皮特,他們都說沒見過這麼個人!說我是不是做噩夢了!我、我……”他快哭出來了,“林跡,我不會也被……被什麼東西影響了吧?還是我記錯了?可我真的記得啊!”

林跡沉默。叮當爲什麼還能記得?因爲他是地精?地精的種族天賦是高度發達的機械邏輯思維和強韌的神經抗性,對精神幹擾和記憶篡改有一定抵抗力?還是因爲叮當本身經常接觸各種能量場和古怪發明,靈魂頻率或認知結構與常人不同?又或者,僅僅是因爲“運氣”?

“聽着,叮當。”林跡抓住地精少年顫抖的肩膀,強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盡管他自己的視線也有些模糊,“冷靜。聽我說。第一,你沒瘋,也沒記錯。第二,忘記他。從此刻起,徹底忘記‘艾文’這個人,忘記關於他的一切。他從未存在過。明白嗎?”

叮當茫然地看着他,眼裏滿是恐懼和不解。

“如果你還想繼續在這裏安穩地搞你的發明,還想活着離開學院,”林跡壓低聲音,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就照我說的做。把關於他的一切,從你的記憶裏挖掉,埋到最深的地方,永遠不要想,更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包括我。”

叮當渾身一顫,似乎明白了什麼,臉色更加慘白,但還是用力點了點頭,嘴唇抿得發白。

“回去。像平常一樣。該做什麼做什麼。如果……如果有人問你,就說昨晚熬夜做實驗,做了個噩夢,現在還有點迷糊。”林跡鬆開手,感到一陣脫力。

叮當再次點頭,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轉身飛快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間,砰地關上了門。

林跡關上門,背靠着冰冷的木門滑坐下來,冷汗浸溼了後背。艾文被“抹除”了。因爲“腐化”?因爲接觸了禁忌?還是因爲……他試圖靠近艾莉雅·逐星者,那位自然的寵兒?天理院的動作如此之快,如此決絕。這不僅僅是對“異常”的清除,更是震懾。殺雞儆猴,告訴所有潛在的、好奇的、可能滑向“深淵”的人,窺探禁忌的下場是什麼。

而他,林跡,昨晚也“窺探”了。通過吊墜,接觸了某種可能同樣“禁忌”的、恐怖的“回響”。他吐血了,精神受創,但……他還“存在”。是接觸程度不深?是吊墜本身起了某種保護作用?還是因爲他的“心象”之力,本質與艾文被“腐化”的路徑不同?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剛剛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而索命的無常,可能隨時會以更隱蔽、更徹底的方式降臨。

他必須更小心,必須更快地找到出路,必須在被徹底“標記”和“處理”之前,獲得足以自保、或者至少足以逃離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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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煉金主塔地下實驗室。

林跡的臉色依舊蒼白,腳步也有些虛浮,但他強迫自己準時出現在這裏。缺席,尤其是無故缺席,在這種敏感時刻,只會引來不必要的關注和懷疑。

卡倫·李斯特導師今天似乎格外忙碌。他正站在一個復雜的、由多重嵌套水晶環和懸浮符文陣列構成的裝置前,眉頭緊鎖,調試着能量輸入。裝置中央,懸浮着的正是那塊灰撲撲的“喑啞之石”。此刻,在特定頻率的能量場激發下,石頭表面那些不起眼的螺旋紋路,正極其緩慢地、有節奏地明滅着一種極其黯淡的、仿佛錯覺般的微光,光芒的顏色不斷變幻,難以界定是灰白、暗銀還是某種無法形容的混沌色。

“來了?”李斯特頭也不回,聲音透過裝置的嗡鳴傳來,顯得有些失真,“氣色很差。昨晚沒休息好?還是……遇到了什麼‘意外’?”

林跡心中微凜,面上保持平靜:“有些失眠,導師。可能是……昨天在集市受了點驚嚇。”

“驚嚇?”李斯特終於轉過身,銳利的目光掃過林跡蒼白的臉和眼下淡淡的青黑,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評估他話語的真實性,“只是驚嚇?我看不止。你的精神力場……像被風暴席卷過的麥田,紊亂,虛弱,充滿了不自然的‘褶皺’和‘斷裂’。普通驚嚇可不會造成這種程度的靈魂震蕩。”

林跡沉默。他無法解釋,也無法隱瞞。李斯特的感知敏銳得可怕。

“過來。”李斯特指了指實驗台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刻滿細密符文的石質椅子,“坐上去,別動,別抵抗。”

林跡依言坐下。石椅冰涼,符文的觸感粗糙。李斯特走到他面前,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並攏,指尖亮起一點極其柔和、近乎無形的乳白色光芒。那光芒不帶任何元素屬性,卻散發出一種奇異的、仿佛能撫平一切褶皺的“秩序”與“調和”之感。

“放鬆。”李斯特聲音平淡,指尖點向林跡的眉心。

林跡身體瞬間繃緊,但強行克制住了躲閃的本能。乳白色的光點沒入眉心,一股溫和但不容抗拒的力量涌入,如同清涼的泉水,緩緩流過他幹涸、灼痛、布滿裂痕的識海。所過之處,劇烈的頭痛和眩暈感明顯減輕,靈魂深處那種被撕裂般的痛苦也稍稍平復。但這股力量並非治療,更像是一種梳理和穩定,將他混亂的精神力場強行“歸位”、“撫平”,如同整理一團亂麻。

過程持續了大約十分鍾。結束後,林跡感覺雖然精神上的疲憊和虛弱感依然存在,但那種仿佛隨時會崩潰的劇痛和混亂感,已經消退了大半。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後背已被冷汗浸溼。

“謝謝導師。”他低聲道,聲音依舊沙啞。

“只是暫時的穩定。”李斯特收回手,指尖的光芒黯淡下去。他走到水槽邊,用特制的溶劑清洗雙手,語氣聽不出情緒,“你的精神受到了某種……高位格的、混亂的、帶有強烈‘信息侵蝕’性質的沖擊。這種沖擊的殘留,非常麻煩。強行清除會傷及根本,只能等它自己慢慢消散,或者,用更高級的、同源但有序的力量去中和、轉化。”

他擦幹手,走回那懸浮着“喑啞之石”的裝置前,目光深沉地注視着那塊依舊在緩慢明滅的石頭。

“你昨晚,是不是又嚐試接觸了什麼東西?和這塊石頭……有關?”李斯特的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實驗室裏,卻如同驚雷。

林跡的心髒幾乎停跳。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否認?在剛剛接受了對方精神梳理、且對方明顯已有所察覺的情況下,否認毫無意義,且愚蠢。承認?承認什麼?承認自己用未知的方法,引發了吊墜與“喑啞之石”的共鳴,看到了恐怖的景象,差點靈魂崩潰?

“我……我不知道。”他最終選擇了一個模糊的、接近事實的回答,“昨晚回想白天的事,想到這塊石頭,還有導師您說的‘共鳴’……不知不覺,精神好像被什麼拉進去了……看到了很多……無法形容的、可怕的東西……然後就……”他低下頭,沒有說下去。

李斯特久久地沉默着,只有裝置運轉的微弱嗡鳴聲在空氣中流淌。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着一種罕見的、近乎嘆息的沉重:

“林跡,你知道,爲什麼那些觸碰了禁忌知識、導致了‘腐化’的人,最終的下場,大多是瘋狂、畸變,或者被‘淨化’嗎?”

林跡搖頭。

“因爲‘知識’,尤其是涉及世界底層規則、涉及‘法則’、涉及‘存在’本質的知識,本身是具有‘重量’和‘傾向’的。”李斯特轉過身,目光如炬,看着林跡,“它不是中性的。它蘊含着其源頭,或者說,其描述對象本身的‘屬性’。理解了‘火焰’的灼熱,你的精神就會帶上‘燃燒’的傾向;洞悉了‘黑暗’的深邃,你的靈魂就可能滑向‘吞噬’的深淵。而某些知識,其源頭……本身可能就是混亂的、瘋狂的、充滿毀滅性的。理解它,即是擁抱它,也是被它同化、侵蝕的過程。”

他指向那塊“喑啞之石”:“這塊石頭,是某個龐大、古老、可能早已崩潰或變異的‘法則結構’的殘骸。它內部殘留的‘回響’,是那個結構崩潰瞬間的‘哀嚎’,是規則碎片互相傾軋的‘噪音’,是信息湮滅後留下的、充滿了矛盾和悖論的‘創傷印記’。直接接觸這種‘回響’,哪怕只是極其微弱的一絲,也如同將靈魂暴露在規則風暴的邊緣。你的精神力場之所以紊亂如風暴過境,正是因爲你的‘感知’(無論以何種形式)接觸到了那些瘋狂、混亂的‘信息碎片’,並被其‘污染’、‘割傷’了。”

“我……會被‘腐化’嗎?”林跡問出了最恐懼的問題。

“暫時不會。”李斯特回答得很幹脆,“你的接觸很淺,而且,似乎你的‘靈魂’……或者說你的‘認知’方式,有些特別。它更像是在‘觀察’和‘映射’那些碎片,而不是試圖去‘理解’和‘吸納’。這讓你避免了最直接的侵蝕。但創傷是實實在在的。而且,這種‘觀察’本身,已經在你靈魂上留下了‘印記’。就像看過深淵的人,眼中總會留下深淵的影子。這影子,可能會吸引更多來自‘深淵’的注視,也可能……在特定條件下,讓你更容易‘看到’類似的、或與之相關的東西。”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更重要的是,這種‘印記’,這種靈魂上的‘傷痕’與‘回響’的殘留,對於某些存在而言,如同黑夜中的燈塔。比如,天理院的‘觀測者’,他們對這種‘異常’的靈魂擾動,敏感得超乎你的想象。又比如,幽影議會,他們對一切‘禁忌知識’的‘載體’和‘接觸者’,都抱有異乎尋常的興趣。你昨晚的精神波動,雖然微弱,但未必能完全瞞過他們。”

林跡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最壞的情況發生了。不僅靈魂受創,還留下了可能被追蹤的“印記”。

“那……我該怎麼辦?”他聲音幹澀。

“第一,停止一切與‘喑啞之石’,或任何可能帶有類似‘高位格信息殘留’之物的直接接觸。至少在你有足夠的力量穩定自身精神、構築有效防護之前,絕對禁止。”李斯特語氣嚴厲,“第二,我會給你一個配方,是用於‘精神固着’和‘信息污染防護’的輔助性熏香。材料你自己想辦法,制作過程必須絕對精確,我會教你。它能幫你穩定精神,並一定程度上掩蓋靈魂的‘異常擾動’,但效果有限,治標不治本。”

“第三,”李斯特的目光變得極爲銳利,“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必須盡快找到一條路,一條能夠讓你‘消化’、‘理解’,或者至少‘錨定’你所‘看到’的那些混亂信息碎片的道路。否則,這些殘留在你靈魂中的‘碎片’和‘印記’,會像不定時的炸彈,隨時可能被某些東西‘共鳴’、‘引爆’,或者在你精神薄弱時反噬,將你拖入瘋狂。這,是你自己的劫,無人可代你渡過。”

消化?理解?錨定?林跡咀嚼着這些詞。他的路,只有“心象”。可“心象”的本質,就是“理解”與“映照”。他該如何用“心象”,去“理解”那些瘋狂混亂的、遠超他認知的法則碎片?又該如何“錨定”自身,不被其同化?

仿佛看穿了他的迷茫,李斯特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薄薄的、用某種暗銀色金屬線裝訂的、封面沒有任何字跡的小冊子,遞給他。

“這是一些關於‘精神冥想基礎’、‘信息過濾技巧’以及‘認知錨點構築’的入門方法。不是魔法,不是神術,只是一些鍛煉思維、穩固心志的技巧。對你目前的情況,或許有點幫助。記住,不要試圖用蠻力去‘對抗’或‘清除’那些信息碎片,那只會加劇沖突。嚐試去‘觀察’它們的流動,去‘理解’它們的‘無序’本身也是一種‘序’,然後,用你自身最堅固的‘認知’或‘信念’,去構築一個‘核心’,一個無論外界信息如何混亂沖擊,都巋然不動的‘原點’。這個‘原點’,可以是某個堅定不移的念頭,可以是某個具體的形象,也可以是某種純粹的感覺。因人而異。”

林跡接過小冊子,入手冰涼沉重。他翻開,裏面是用極細的銀灰色墨水書寫的、工整到近乎刻板的文字和簡單示意圖。內容確實如李斯特所說,是基礎的、不涉及任何能量運用的、純粹的精神鍛煉法。

“謝謝導師。”他鄭重地行禮。無論李斯特出於何種目的(研究興趣?觀察樣本?一絲憐憫?),這份幫助是實實在在的。

“不用謝我。”李斯特擺擺手,重新將注意力放回“喑啞之石”和那個復雜裝置上,“幫你,也是在幫我自己。一個失控的、被污染或瘋掉的實驗助手,是巨大的麻煩和損失。而且,”他背對着林跡,聲音低沉了幾分,“我對你所‘看到’的東西,以及你‘看到’它的方式……很感興趣。這或許,能爲我的一些研究,提供意想不到的……‘參照’。”

林跡默然。果然,沒有無緣無故的幫助。李斯特將他視爲一個特殊的、有價值的“觀察樣本”和“研究參照”。這很危險,但也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相對安全的“浮木”。

“去吧。今天不用工作了。回去休息,按照冊子上的方法嚐試穩定精神。配方所需的材料清單在最後一頁,自己想辦法。下次來,帶上你制作的第一批熏香。”李斯特下了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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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再次降臨。

林跡盤膝坐在宿舍冰冷的地板上,身前擺放着一個簡陋的、用陶土燒制的小香爐。爐中,幾樣來之不易的材料(包括用最後一點積蓄從黑市商人那裏換來的、品質可疑的“靜心草”和“沉眠蕨”粉末,以及從李斯特實驗室廢料桶裏撿來的、微量“幽魂苔”處理殘渣)正被一小塊“熾火石”碎片散發的恒定低溫烘烤着,散發出一種淡淡的、略帶苦澀的草木灰燼氣息,混合着一絲極微弱的、清涼的、仿佛能滲透進腦海的奇異芬芳。

這就是按照李斯特給的配方制作的“安神滌思香”。效果微弱,但確實讓他殘存頭痛和精神上的躁動不安減輕了些許。更重要的是,在點燃熏香、依照小冊子上的方法進行最基礎的“凝神靜觀”冥想時,他感覺自己的“心象”感知,似乎被一層極薄的、若有若無的“紗”籠罩了。感知的清晰度下降,但對外界信息沖擊(尤其是那些殘留的、混亂的“碎片”帶來的隱痛)的抵抗,似乎增強了那麼一絲。

他翻開李斯特給的小冊子,再次閱讀關於“認知錨點”的部分。

“認知錨點,非物非念,乃心之定所。可爲一景,一物,一言,一情,乃至一念之純。需反復觀想,注入信念,使之堅不可摧,成爲意識海中之定海神針,抵御外邪內魔之侵擾。”

定海神針……林跡閉上眼,摒棄雜念。用什麼作爲“錨點”?父母模糊的面容?不,那帶來的是悲傷與迷霧,不夠穩固。對力量的渴望?對真相的追尋?這些執念本身就可能成爲混亂的源頭。一個具體的形象?一段深刻的記憶?一個純粹的信念?

紛亂的思緒中,他忽然想到了昨晚那恐怖景象中,那唯一恒定、無法定義、卻又仿佛蘊含一切的“原點”——那點純粹的“白”或“黑”。那雖然恐怖,但卻是那片混亂中,唯一“不變”的東西。

不,不能是它。那太危險,太未知。

那用什麼?

下意識地,他握緊了胸前的吊墜。冰涼的觸感傳來。父母的遺物,未知的謎團,也是他與那個恐怖“回響”產生聯系的媒介。危險,但也是他目前與自身秘密、與父母線索最直接的連接。

或者……用“心象”本身?用那源自自身靈魂深處的、對世界“理解”與“映照”的微弱能力?這是他唯一的依仗,是他在絕境中摸索出的、屬於自己的路。

意識在黑暗中沉浮。熏香的清苦氣息繚繞。靈魂深處,那些混亂的碎片依舊在隱隱作痛,如同背景噪音。

他嚐試着,將全部精神集中,不是去“觀看”或“理解”什麼,而是去“想象”一個簡單的、穩固的、純粹的畫面。

他想象自己站在一片無垠的、平靜的黑色水面之上。水面之下,是沉浮不定、光怪陸離的混亂碎片(那些恐怖的景象殘留)。水面平靜如鏡,倒映着虛無。而他,就站在水面的中心。

然後,他開始“想象”並“相信”,自己腳下的這一點,是絕對“堅實”的。無論水面下如何暗流洶涌、碎片碰撞,這一點,紋絲不動。無論外界信息如何沖擊、靈魂如何震蕩,這一點,是“我”之所在,是“認知”的起點,是“存在”的基石。

沒有具體的形象,沒有復雜的念頭,只有一個最簡單的概念——“我在此處,此點不移。”

一遍,兩遍,十遍,百遍……他不斷重復這個簡單的“想象”與“相信”,將全部的精神力,不,是將全部的“自我意識”,都灌注到這一個“點”上。起初,這個“點”虛幻不實,隨時會被混亂的思緒和靈魂的傷痛沖散。但漸漸地,隨着他反復的、執拗的、近乎本能的“加固”,這個“點”開始變得清晰,變得“真實”,仿佛真的在意識海中,凝聚成了一個微小的、但確實存在的“坐標”。

當這個“坐標”初步穩固的瞬間,林跡感到靈魂深處那無處不在的隱痛和嘈雜,似乎被推開了一絲。雖然混亂的碎片仍在,精神的疲憊和創傷依舊,但那種隨時可能被淹沒、被撕碎的失控感,減輕了。他仿佛在狂風巨浪的海洋中,抓住了一根雖然細小、但深深扎入海底的“錨”。

他緩緩睜開眼睛,香爐中的熏香即將燃盡,只剩下一點暗紅的餘燼。窗外,夜色深沉。

臉色依舊蒼白,頭痛並未消失,但眼神深處,那抹因爲恐懼和創傷而產生的動搖與渙散,似乎沉澱了下去,多了一絲極淡的、磐石般的凝定。

他低下頭,看着掌心那枚幽暗的吊墜。冰涼的金屬表面,仿佛倒映着他眼中那點新生的微光。

危險並未遠離,創傷需要時間愈合,未知的威脅依舊在暗處窺伺。但至少,在這片充斥混亂與迷霧的黑暗之海上,他爲自己,找到了一枚小小的、脆弱的、但確實屬於自己的——

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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