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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說給你寫這封信，但你知道，整個10月份，我幾乎腳不沾地，到處開會，還把山東等地的會推了。今天回宣漢，途中散散淡淡想些事，主要是覺得，以前回故鄉，激動得很，後來淡了許多，到現在，簡直是漠然，像是去一個陌生地方。故鄉早就不是我童年和少年時的故鄉了，而且父母不在了。三年前，你爺爺還活着的時候，我回來覺得自己有所皈依，而今卻是流浪者的心態了。雖然你大爸二爸大姑二姑都在這邊，他們對我非常好，我對他們也很好，但那種流浪者的心態卻揮之不去。父母是根，我在這邊沒有根了。這心境令人悵惘，加上天氣陰沉，便很有些不是滋味。然而作爲寫作者，不是滋味或許才是最好的滋味。
我早就有想給你寫信的意思，當然不是說這個，是前些天在北京的時候，路過天安門，突然憶起某些舊時光，由此聯想，發生在舊時光裏的事情便接踵而至。前封信還給你提到一個詞：庸衆。庸衆產生的根源，我也不止一次提及，但有一點沒說，就是庸衆生於“義”。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義”是被充分肯定的，在民間，說某人義氣，幾乎就是對那人品格的最高褒揚。但我要說的是，恰恰是這個“義”，很可能產生庸衆。
一、“義”帶有小集團特征。“桃園三結義”，形成了劉、關、張的小集團，趙雲再是智勇雙全，也進入不了那個小集團。小集團都心胸狹隘，排斥後來者，並因此使自己更加狹隘。
二、小集團總是把集團利益置於整體利益之上。東吳殺了關羽，劉備便起傾國之兵，去爲二弟報仇，結果七十萬蜀兵葬身火海。——以諸葛亮之智，完全能料到此行的凶險，但他也不好過於勸阻，因爲他跟趙雲一樣，也是後來者，也沒能進入那個小集團。表面上看，劉備什麼都聽諸葛亮的，但“義”字當前，諸葛亮便退居次席，而且諸葛亮本人也會自覺退讓。
三、所以，小集團的所思所爲，必然喪失原則。
四、“義”是一種界限，界限之內的，有義，之外的，無情。李逵對宋江哥哥義氣幹雲，對別人卻無比殘忍。在江州把宋江救下，李逵不分青紅皂白，一路亂砍。
五、界限之內同樣有親疏。征方臘後，完完整整活下來的將領，除阮小七外，幾乎都是宋江的人。這就是說，晁蓋的人，還有二龍山、桃花山、白虎山、少華山等投奔梁山的人，都在征方臘時被宋江派作了先鋒。——即便都是宋江的親信，內部依然有親疏，宋江對李逵和花榮等死黨，比對張順張橫及童威童猛兄弟等，顯然更加信任。
人們之所以願意加入某個小團體，是自我力量不夠強大，需要依附，不知道有了依附過後，獨立性便也跟着喪失了。某些人去吸毒，是因爲讓他去吸的，是他的哥們兒；某些人去殺人，也因爲讓他去殺的，是他的哥們兒。他並非不知道吸毒的危害，也並非不知道殺人償命的理，可他的獨立性喪失了，腦被洗過了，他因此失去了理性和判斷力。
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進入小團體後，並不是就萬事無憂，而是要時時擔心自己在團體中的地位，時時考量自己跟團體頭目的關系，鬧到最後，必是分裂及至相互殘殺。
所以兒子，我不希望你加入任何一個小團體。
人是社會性的，需要友誼，但交友非小事，要審慎而爲；還得與人合作，但合作團隊與我說的小團體有本質區別。合作團隊是開放性的，是基於某種共同的信仰，爲了某種共同的事業，結成的臨時性組織，組織成員受制於紀律，但不受制於某個具體的人，其基本特征，是每個成員都有自己的大腦，彼此是合作關系，因而充分民主，平等相處，各盡所能地把事業向前推進。最需要提防的，是合作團隊演變爲小團體。小團體與信仰無關，也與事業無關，其功能，是滿足一些人做主子的渴望，同時也滿足一些人做奴才的渴望，你看他們姐姐妹妹、稱兄道弟，吃飯一道去，散步一道走，甚至上廁所也一道進出，好像密切得水都潑不進，其實無非是“我們玩，不要別人跟我們玩”的可憐關系。沒有一個小團體不是中道分裂，然後是相互攻訐甚至仇恨。因此，即便在合作團隊裏，你也要從思想上主動尋求一種距離，不卑不亢地與人交往，對團隊公事，盡量發揮自己的能力，但必須知道這種事是積極的和正義的。前幾天我給你提到過法國哲學家塗爾幹，他與韋伯和馬克思一起，並稱爲社會學的三大奠基人，他有關於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的很好的論述，他認爲，個人主義是對個人的尊重，是個人可以合法地知曉他應該知曉的真相，而利己主義是把個人利益置於所有利益之上。將個人放大爲團體，道理相同。
對人事要淡，但對藝術，則需具有強烈的信仰並投入巨大的熱情。拋開天分不說，藝術家成就的高低，許多時候取決於熱情程度的強弱。不過你現在，中心任務是考研。你不要總是想“考不上怎麼辦”，你這樣想，是在給自己找退路。只要你願意——願意付出熱情和實實在在的努力，考研有什麼難的。它與你希望從事的職業相比，應該是最簡單的事情了。一旦看準目標，就要有咬勁兒，這方面需要學鬣狗，要有鬣狗精神。學習，更多地學習，從根本上說，不是爲了將來找個好職業，而是爲自己爭取更大的空間，爭取更大的自由度；人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而且能夠把它做好。這需要前期的投入，你得有那個本事，否則就只能充當棋子，被人挪來挪去。
總之是少結盟，少抱團。抱團能取暖，許多時候卻需要交出自己的頭腦。這不劃算。始終保持清醒和獨立，這樣才能心無旁騖，朝着自己選定的方向走，並最終抵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