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古林寺檐下的風鈴,在晨鍾暮鼓間輕輕搖蕩,奏出細碎而平穩的樂章。
隨着對蔣時序那冰山一角下的了解漸漸加深,沈十安內心深處對他那份最初的、近乎本能的敬畏與疏離,開始悄然融化。
她依然清晰地記得他那雙雪域聖湖般深邃的眼眸,記得他處理寺務時不容置喙的威嚴,但不知從何時起,她不再覺得他只是個高高在上、嚴肅刻板的符號。
慧明師父那番關於“過渡”與“家人”的悄悄話,像一把鑰匙,爲她打開了一扇重新審視他的窗。
她開始覺得,那襲青灰色僧袍之下包裹的,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會背負過往、會面臨抉擇的、真實的人。
這種認知上的轉變,潛移默化地影響着她在藏經閣與蔣時序相處時的姿態。
她依舊恭敬,依舊保持着對一位出家住持應有的禮數,但那份最初的、戰戰兢兢的畢恭畢敬和小心翼翼,卻不知不覺間淡去了不少,多了幾分自然而然的隨意。
當然,這“隨意”也極有分寸,言語間絕不敢真正造次,行動上也始終恪守着那道無形的、名爲“距離”的界線。
以前,若是在整理書卷時,蔣時序恰好路過,淡淡說一句“先整理書籍,再打掃衛生”,她會像接到聖旨一般,立刻放下手中的抹布,手忙腳亂地先去歸置書籍,生怕慢了一分便顯得不夠虔誠或不夠勤勉。
而現在,同樣的情況,她或許會一邊繼續慢條斯理地擦拭着書架隔板,一邊頭也不抬地回一句:“嗯,知道了住持,等我擦完這一格就去整理。”
這時,蔣時序捻動佛珠的指尖會幾不可察地微微停頓一下,眼簾低垂,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細微波瀾。
心中或許會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如同平靜湖面被投入一顆極小極小的石子——這小妮子,倒是學會“反抗”了。
而這訝異之後,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那緊抿的、線條總是顯得有些冷硬的唇角,會不受控制地、極其微小幅地向上牽動一下,形成一個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微揚。
那並非不悅,更像是一種……看到某種小心翼翼蜷縮着的東西,終於試探着伸出觸角般的,難以言喻的趣意。
炎炎夏日,連着幾個午後,蔣時序在藏經閣都沒有看到那個慣常蜷縮在書架下的身影。
閣內恢復了徹底的寂靜,只有書卷的氣息和窗外熾熱的陽光無聲流淌。
然而,他的耳邊,卻似乎總能隱約捕捉到從遠處傳來的、屬於她的聲音——那聲音帶着雀躍的、清亮的笑意,混雜在其他人模糊的喧鬧中,像炎日裏一縷穿透濃蔭的涼風。
他不由自主地踱步到藏經閣那扇面向寺外部分田地的窗前。
目光越過斑駁的寺牆,落在牆外那一片碧綠蕩漾的藕田裏。
只見田中人影綽綽,寺裏的幾位師兄和附近來的義工們正卷着褲腿,彎腰在泥水中忙碌着。
而那個穿着淺色居士服、同樣高高卷起褲管、露出一截白皙小腿的身影,不是沈十安又是誰?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這份“苦力”帶來的新奇與快樂中。
泥水濺在她臉上、胳膊上,她也毫不在意。
每當從烏黑的淤泥中成功挖出一段肥白鮮嫩的藕節,她便會像個得了寶貝的孩子,高高舉起那沾滿泥漿的“戰利品”,揚起被太陽曬得微微發紅的小臉,朝着旁邊的師兄們興奮地展示。
那純粹而明亮的笑容,仿佛能驅散夏日的所有煩悶,連帶着周圍那些原本沉默勞作的師兄和義工們,臉上也都染上了輕鬆的笑意,氣氛顯得格外融洽歡快。
藕是夏日時令菜,清炒、涼拌、燉湯皆是美味,也是寺裏齋堂夏季每日不可或缺的食材。
蔣時序就那樣靜靜地立在窗後,目光穿過窗櫺的格影,落在那個在藕田裏歡騰跳躍的身影上,看了很久。
窗外是熾熱的陽光、泥濘的田地、喧鬧的人聲;
窗內是陰涼的寂靜、沉鬱的書香、和他獨自佇立的孤影。
一動一靜,一喧一寂,構成了一幅奇異的畫面。
他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那慣常緊蹙的眉宇,似乎在不經意間,舒展了些許。
隔天,在藏經閣的走廊下迎面遇見蔣時序,沈十安臉上還帶着昨日勞作後滿足的倦意,眼睛亮晶晶的,主動開口問道:“住持,昨天的藕好吃嗎?清炒的那個,是不是特別爽脆?”
蔣時序腳步未停,只是側眸看了她一眼,看到她鼻尖上似乎還有一點未洗淨的、小小的曬痕,點了點頭,言簡意賅:“尚可。”
得到這算不上熱情但至少是肯定的回應,沈十安立刻笑開了,帶着點小小的得意:“那是我們昨天和師兄們一起挖的,特別新鮮!從泥裏出來就直接送到齋堂了!”
蔣時序沒有再回應,只是微微頷首,便與她擦肩而過,走向他自己的禪房方向。
沈十安站在原地,看着他青灰色僧袍下挺拔卻莫名透着一絲孤峭的背影,忍不住小聲地、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音量嘀咕了一句:“真是個悶葫蘆住持……連句‘辛苦了’都不會說。”
她想起果法師父,每次她做完事,哪怕只是遞上一杯水,那位慈祥的老和尚都會笑眯眯地跟她聊上幾句,誇她能吃苦,或者說她有慧根,讓人如沐春風。
對比之下,這位住持,實在是……太惜字如金了。
夏日的午後,寺中蟬鳴成了最執拗的背景音。
它們隱藏在寺院內外參天古木的濃蔭裏,不知疲倦地嘶叫着,那聲音高亢、密集,織成一張無形的、燥熱的網,籠罩着整個古林寺。
沈十安躺在寮房的硬板床上,被這蟬聲擾得翻來覆去,毫無睡意。
一股莫名的煩躁涌上心頭。
她索性起身,跑到院中那棵據說有數百年樹齡、蟬鳴聲最是嘹亮的銀杏樹下,撿起地上的一根細長竹竿,踮着腳,有些氣惱地朝着濃密的枝葉間胡亂敲打起來,嘴裏還念念有詞:“叫你們吵!叫你們吵!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竹竿打在枝葉上,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綠葉紛飛,然而蟬鳴只是短暫一歇,隨即又以更大的音量響徹起來,仿佛在嘲笑她的徒勞。
正當她敲得起勁,臉頰都因用力而泛紅時,一個低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疑問:
“你在做什麼?”
沈十安動作一僵,舉着竹竿的手臂訕訕地放下,回過頭,果然看見蔣時序不知何時站在了不遠處。
他大概是剛從什麼地方處理完事務回來,額角帶着細微的汗意,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根可笑的竹竿上。
“蟬……蟬太擾人了,吵得我睡不着覺。”沈十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竹竿,小聲抱怨道,像個被當場抓住的惡作劇孩子。
蔣時序的目光從她泛紅的臉頰移到那棵聒噪的大樹,復又回到她帶着些許委屈和煩躁的眼眸上,語氣平淡無波,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那是你心不靜。”
他頓了頓,看着她瞬間有些不服氣卻又不敢反駁的表情,繼續說道:“既然你姑姑送你來寺中靜修,看來你這‘靜’的功夫,還差得遠。”
沈十安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沮喪地低下了頭。
然後,她聽到他下了判決,聲音清晰而平穩:“明日清晨早課之後,你不用去菜園。到大雄寶殿來,我教你修心。”
“啊——?” 沈十安猛地抬起頭,嘴巴因驚愕而張成了一個圓圓的“O”形,眼睛裏寫滿了難以置信和……絕望。
跟住持修心?那豈不是意味着一點懶都不能偷,一點小差都不能開?
想到他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和他那嚴苛到不近人情的作風,她仿佛已經預見到了自己未來“悲慘”的修行生活。
蔣時序沒有再看她臉上那豐富多彩的表情,說完便轉身,步履從容地離開了。
只是在轉身背對她的那一刹那,或許是因爲夏日陽光太過晃眼,或許是因爲心中某種連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情緒作祟,他那張慣常冷峻的側臉上,唇角竟極快地、勾起了一抹極其淺淡、卻帶着幾分難以言喻的、近乎“邪魅”的弧度。
那笑容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卻足以讓任何捕捉到的人心驚。
沈十安確實看到了,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的竹竿“啪嗒”一聲滑落在地,也渾然不覺。
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盤旋:他剛才……是笑了嗎?那種笑……是什麼意思?還有,跟住持修心……怎麼辦?!
第二日,晨鍾依舊,誦經如常。
沈十安懷着上刑場般的心情,混在僧衆末尾完成了早課。
或許是心理作用,她竟真覺得那往日裏催人入眠的誦經聲,今日聽起來格外清晰,每一個字都敲打在她忐忑的神經上。
她甚至不敢像往常那樣,在早課結束時偷偷舒一口氣,再溜之大吉,而是規規矩矩地隨着人流走出大殿,然後腳步沉重地走向齋堂。
平日裏覺得香甜的清粥小菜,今日吃起來也有些味同嚼蠟。
她刻意放慢了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着,仿佛這樣就能拖延那注定要到來的時刻。
然而,再慢的飯也有吃完的時候。
看着碗底最後幾粒米,她認命地嘆了口氣,將碗筷洗淨放好,磨磨蹭蹭地朝着大雄寶殿走去。
清晨的陽光已經徹底驅散了山間的霧氣,將殿前的石階照得發亮。
殿門敞開着,裏面不像早課時那般人頭攢動,顯得空闊而幽深。
檀香的氣息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古老木料和陽光的味道,沉澱出一種格外莊嚴肅穆的氛圍。
沈十安邁過高高的門檻,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背對着殿門,立於佛前的身影。
蔣時序已經在了。
他依舊穿着那身青灰色的僧袍,身形挺拔如鬆,靜靜地站在那裏,仿佛已與這大殿、這佛菩薩融爲一體。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
晨光從他身後照進來,爲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而耀眼的光邊,使得他面上的神情有些看不真切。
但沈十安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住持……”她走上前,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和最後的掙扎。
“我……我能不能不要修心啊?我昨天回房後,突然就覺得……那蟬鳴好像也沒那麼吵了,真的!聽着聽着還挺……助眠的。”
她越說聲音越小,自己都覺得這借口拙劣得可笑。
蔣時序沒有回答。
他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諸如不悅、質疑之類的情緒,只是那樣平靜地看着她,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小心思。
然後,他微微側身,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佛前蒲團旁邊的空位。
無聲的威壓,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效力。
沈十安像只被捏住了後頸皮的貓,所有試圖溜走的念頭瞬間偃旗息鼓。
她耷拉着腦袋,慢吞吞地走到那個蒲團前,依言坐下。
“盤腿。”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響起,帶着淡淡的回音。
她笨拙地模仿着僧人們打坐的姿勢,將雙腿盤起。
對於不常如此的她來說,這個姿勢顯得有些別扭和吃力。
“手放兩膝,自然放鬆。” 蔣時序的聲音再次傳來,依舊平穩,不帶絲毫情緒。
“不需要很標準,身心放鬆即可。”
沈十安依言照做,將雙手放在膝蓋上,指尖微微蜷縮。
她偷偷抬眼瞄他,見他已在自己身旁不遠處的另一個蒲團上安然坐下,姿態比她從容舒展得多。
“今日先坐兩個小時。” 他最後說道,然後便閉上了眼睛,不再看她。
“兩個小時?!” 沈十安在心裏哀嚎一聲,臉瞬間皺成了一團,像只被霜打過的茄子。
她不敢出聲反抗,只能苦哈哈地也閉上了眼睛,試圖按照他說的“放鬆”。
一開始,她還能聽到殿外隱約的鳥鳴,感受到穿過殿門的微風拂過臉頰的輕柔。
她甚至分神去想,蔣時序誦經的聲音真好聽,低沉而富有磁性,像某種古老的樂器,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
她偷偷將眼睛睜開一條細縫,看到他依舊閉目端坐,唇瓣微動,捻動着佛珠,那串暗褐色的星月菩提在他指尖規律地流轉。
可是,再好聽的聲音,也架不住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枯燥。
不過十幾分鍾,沈十安就開始覺得腰背酸軟,盤着的雙腿也開始發麻,像有無數細小的針在扎。
她小心翼翼地調整了一下姿勢,試圖緩解不適,卻覺得哪哪兒都不對勁。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煎熬。
她忍不住在心裏默默計數,數到一百,又數到兩百,卻發現可能只過去了短短幾分鍾。
她開始後悔昨天爲什麼要去招惹那些蟬,爲什麼要被他抓住,爲什麼要答應這可怕的“修心”……
“唉……”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不由自主地從她唇邊逸出。
在寂靜的大殿裏,這聲嘆息顯得格外清晰。
她嚇了一跳,趕緊屏住呼吸,側耳傾聽旁邊的動靜。
蔣時序的誦經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
他似乎並未被她打擾,依舊保持着閉目打坐的姿態,呼吸悠長而平穩,仿佛已然入定。
沈十安懸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忍耐着又坐了一會兒,腿麻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像有螞蟻在骨頭縫裏爬。
她實在忍不住了,悄悄地、極其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前方寶相莊嚴的佛菩薩,低垂的眼眸慈悲而寧靜,仿佛在無聲地注視着她這個小輩的所有小動作。
她心裏一虛,趕緊移開視線,然後,不由自主地,緩緩轉過頭,看向了身側的人。
蔣時序依舊閉着眼,挺拔的背脊沒有一絲彎曲,如同山崖上歷經風雨而不倒的磐石。
清晨的陽光此時已經升高了一些角度,金黃色的光芒透過高高的窗櫺,恰好形成幾道明亮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大殿內。
一道光柱的邊緣,就籠罩在蔣時序的側身。
光線中,細微的塵埃如金色的精靈般飛舞跳躍。
他那張平日裏總是顯得過於冷硬和銳利的臉龐,在光線的柔和作用下,線條似乎也變得不那麼分明了。
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高挺的鼻梁如同秀峰,緊抿的唇線依舊帶着慣有的克制。
他整個人沐浴在暖金色的光暈裏,少了幾分平日讓人不敢靠近的疏離感,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神性的靜謐與……美好。
沈十安看得有些呆了。
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如此肆無忌憚地打量過他。
她發現他的皮膚其實很白皙,並非想象中高原風沙留下的粗糙;
他的眉骨很高,襯得眼窩愈發深邃;
他捻着佛珠的手指,修長而有力,指節分明,在光線下泛着玉石般溫潤的光澤。
他就那樣靜靜地坐着,仿佛超脫了世間一切紛擾,與這光影、這香火、這古老的殿宇完全融合。
殿內安靜得能聽到自己有些過速的心跳聲,以及他極其輕微悠長的呼吸聲。
菩薩在上,寶相莊嚴,無聲地俯瞰着殿中的一切。
一個是在偷偷打量着身旁人的年輕女孩;
一個是身處佛門清淨地、卻似乎背負着過往、在此間暫駐修心的年輕住持。
從門外遠遠看去,菩薩在上,蔣時序坐姿挺拔,十安側頭偷看,在這被陽光點亮的佛殿裏,在這細微的塵埃裏,光照在兩人身上,構成了一幅極其微妙而耐人尋味的畫面。
沈十安忘記了腿麻,忘記了時間的漫長,甚至暫時忘記了被他“懲罰”修心的懊惱。
她只是側着頭,靜靜地看着光影中的他,心裏莫名地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這一刻的靜謐,能夠撫平所有的不安與躁動。
她不知道他是否察覺到了她的注視,或許有,或許沒有。
但他始終沒有睜開眼,沒有打破這片由他劃定、卻又因她的闖入而變得有些不同的寂靜。
兩個小時,似乎……也沒有想象中那麼難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