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也吃。”
三豆兒舉着自己那份裏最大的一塊蛋黃,踮着腳遞到沈知禾嘴邊。
沈知禾鼻子一酸,笑着搖了搖頭。
“媽媽不餓,你們吃,吃了快快長高。”
顧淮安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
他腳步放得很輕,看了看床上熟睡的孩子,又看了看正在分食一個雞蛋的母子幾人,眼神復雜。
“關於孩子的事……”
話音未落。
沈知禾喂三豆兒吃東西的動作停住了。
她緩緩抬起頭,那雙方才還盛滿溫柔的眼眸,此刻像是淬了冰。
“顧醫生,想說什麼?”
顧淮安被她這眼神看得一噎,後背竟竄起一絲涼意。
這女人怎麼回事?
剛才還客客氣氣的,怎麼一提孩子就跟渾身長了刺兒的刺蝟似的?
他下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更真誠。
“沈同志,你別誤會。”
“我就是想說……老戰,啊不,戰霆舟他這人,脾氣是倔了點,人也跟個悶葫蘆似的,但……但他絕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
“你給他點時間。”
沈知禾沒說話。
她的視線重新落回病床,二豆兒睡得不安穩,小小的眉頭因爲高燒擰成了一個疙瘩。
她伸出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一遍遍撫平那擰緊的眉頭,仿佛要把他所有的痛苦都撫平。
顧淮安看着她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心裏有點急。
他今天來,可是帶着任務的!
老戰那頭死活不認,偏偏這孩子又長得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這個中間人快被夾成肉餅了!
不行,得下劑猛藥。
他往前湊了湊,身子壓低。
“沈同志,咱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幾個孩子,真是老戰的?”
話音剛落,沈知禾撫摸孩子的手停住了。
她緩緩抬起頭。
顧淮安莫名有些心虛,下意識就想移開視線。
“是。”
不等顧淮安消化這個字,她又開口了。
“五年前,沈家後巷的柴房,戰霆舟,強要了我。”
轟——!
顧淮安感覺自己的腦子像是被扔進了一顆炸雷,炸得他五髒六腑都在嗡嗡作響。
強、強要了?!
開什麼國際玩笑!
他手忙腳亂地扶正眼鏡,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這、這這……這不可能吧?!”
“老戰他、他不是這種人……他……”
他那個兄弟,禁欲得像個苦行僧,全軍區大院最難摘的高嶺之花,怎麼可能幹出這種混賬事!
沈知禾仿佛沒看見他的失態。
“後來,我嫁給了陸承宇。”
“但婚後我們一直分居,有名無實。”
“所以,顧醫生,”她一字一頓,“這三個孩子,只可能是戰霆舟的。”
病房裏一時安靜得可怕。
顧淮安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又閉上嘴,喉結上下滾動了好幾下。
最後,所有的震驚和懷疑都化作了一聲復雜的嘆息。
老戰這小子……
藏得也太深了!
他目光在三個孩子熟睡的小臉上來回掃過。
越看越像,越看越是戰霆舟的種!
想到自己那個兄弟平時裝得跟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黑面閻王似的,背地裏卻一聲不吭,偷偷摸摸地……就有了三個這麼大的崽。
一種荒謬又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
顧淮安噗嗤一聲,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
沈知禾沒有笑。
“顧醫生覺得很好笑?”
顧淮安臉上的笑容僵住,搓了搓手,試圖緩和這幾乎要凝固的氣氛。
“那個……沈同志,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
“我替老戰,給你道個歉。他這人……他……”
“不必。”
沈知禾冷冰冰地打斷他,兩個字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顧醫生不必替他開脫。這是戰霆舟犯下的錯,就該由他自己來承擔。”
這話可真沖!
顧淮安剛想替自己兄弟辯解兩句,話到嘴邊,卻被沈知禾那倔強的側臉給堵了回去。
這女人怎麼回事?
不知好歹!
戰霆舟是什麼身份?外交部的參贊!首都裏炙手可熱的人物,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巴結都找不到門路!
要不是看在這三個孩子的份上,他顧淮安會三更半夜跑來這兒?
她沈知禾又算哪根蔥,能跟戰霆舟扯上關系?
他心裏那點不忿還沒升騰起來,就被沈知禾接下來的話擊得粉碎。
“五年了。”
“我一個人帶着三個孩子,住着四面漏風的棚屋,啃着發黴的窩頭……他戰霆舟在哪兒?”
“大豆兒的頭被人打破了,二豆兒燒得快要不省人事,三豆兒餓得只能抱着我的腿哭……他戰霆舟,又在哪兒?”
顧淮安徹底啞了火。
那些原本準備好用來安撫的客套話,此刻全卡在喉嚨裏,讓他坐立難安。
他原以爲她只是個想攀龍附鳳的鄉下女人,可現在,他只從那雙眼睛裏看到了滔天的恨意。
那不是裝的。
那是用五年刀山火海的苦日子,一刀一刀刻在骨子裏的。
沈知禾再次抬起頭時,目光已經恢復了利刃般的鋒銳。
“一句失憶,一句忘記……”
“……就能抹去我們母子這五年受的苦嗎?”
她逼視着他,不給他任何躲閃的機會。
“要不是在街上偶然碰見你們,我們母子四人,被陸承宇那夥人當成瘋子活活打死,也不是沒有可能。”
“說到這裏,顧醫生還覺得,他戰霆舟沒有責任嗎?”
字字誅心!
顧淮安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抽了幾個耳光。
是啊,他有什麼資格替戰霆舟辯解?他又有什麼資格覺得好笑?
在人家母子掙扎求生的時候,他們這些所謂的天之驕子,過着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病房裏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輸液管裏藥水滴落的聲音,和孩子們淺淺的呼吸聲。
顧淮安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張小小的病床上。
大豆兒眉頭緊鎖,小小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那倔強的神氣,竟然和戰霆舟發脾氣的時候像了個十成十!
就連二豆兒、三豆兒臉上也或多或少跟戰霆舟有相似的地方。
轟的一聲。
顧淮安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炸得他胸口又悶又疼。
他想到了戰霆舟在首都那套寬敞明亮、帶着獨立書房的公寓,還有外交部食堂裏,那些幹部特供的豐盛飯菜。
這叫什麼事兒!
顧淮安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發出的聲音又幹又澀。
“沈同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