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侯府的正堂,鬆鶴堂。
老建安侯謝擎端坐在上首主位。
雖已年過花甲鬢發斑白,但腰背挺直眼神銳利,不怒自威依稀可見當年馳騁沙場的風采。
下首坐着謝九安的母親,建安侯夫人柳氏。
柳氏年紀不到四十保養得宜容貌端麗,眉宇間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輕愁,氣質溫婉中透着疏離。
兩旁還坐着幾位府裏的長輩和有頭臉的管事嬤嬤,所有人都正襟危坐等待着新婚夫婦前來敬茶。
氣氛顯得有些嚴肅,甚至帶着點審視的意味。
畢竟,謝九安昨日在婚宴上的態度,以及他素來不羈的名聲大家都心知肚明。
這位新進門的少夫人,姜家的嫡女能否在侯府立足。
這第一面的印象至關重要。
腳步聲由遠及近。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門口,率先走進來的是謝九安。
他換上了一身暗紅色的錦袍更襯得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只是眉眼間還殘留着一絲宿醉未醒般的煩躁和不耐。
他大步走進來,目不斜視。
然而,當他走到堂中腳步卻微微頓了一下,側過身似乎是在等後面的人。
緊接着一道纖細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姜姒穿着一身正紅色百蝶穿花遍地金褙子,下配同色馬面裙。
頭發梳成了端莊的婦人髻戴着全套赤金紅寶石頭面。
這一身打扮本該顯得雍容華貴,可穿在她身上。卻因那過於纖細的身量和蒼白的小臉,反倒有種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羸弱感。
仿佛那沉重的頭面和衣飾隨時會把她壓垮。
她在丫鬟的攙扶下,邁過門檻。
許是身體尚未完全恢復,又或許是這滿堂審視的目光讓她緊張,她的腳步有些虛浮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就在她身旁的謝九安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迅速伸出手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動作很快帶着軍人特有的利落,力道卻控制得恰到好處既扶穩了她,又沒弄疼她。
滿堂皆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驚疑不定地落在了謝九安那只扶着姜姒胳膊的手上。
尤其是老建安侯謝擎和夫人柳氏,眼中都閃過一絲難以置信。
他這個孫子……
她這個兒子,什麼性子他們再清楚不過。桀驁不馴最不耐煩這些虛禮,對女子更是從不假以辭色。
昨日還鬧着不肯成婚,今日竟會主動並且如此自然地伸手去扶新娘子?
這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
姜姒也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了一下,下意識地抬眼看向他。
謝九安接觸到她的目光像是被火燙到一樣,立刻鬆開了手臉上迅速閃過一絲不自然,。
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桀驁不耐的樣子,仿佛剛才只是順手爲之。
他輕咳一聲,率先走到堂中對着上首的謝擎和柳氏躬身行禮:
“孫兒給祖父請安”
“兒子給母親請安。”
姜姒也連忙收斂心神,在丫鬟的引導下,走上前。
規規矩矩地跪下從丫鬟端着的托盤裏接過茶杯,雙手高舉過頭頂聲音柔婉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孫媳姜氏,給祖父敬茶,請祖父用茶。”
謝擎目光如電先在謝九安臉上掃過,見他雖依舊板着臉,但眼神卻不像往日那般滿是抗拒。
反而有點……心不在焉?
他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姜姒。
小姑娘低眉順眼禮儀周全,雖然臉色蒼白,身子看着也單薄。
但舉止間並無小家子氣反而透着一股世家教養出來的沉靜。
他接過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放在一旁,沉聲道:“起來吧。”
“謝祖父。”姜姒輕聲應道,在丫鬟的攙扶下站起身。
接着是給柳氏敬茶。
“兒媳姜氏,給母親敬茶,請母親用茶。”
柳氏接過茶杯目光在姜姒臉上停留了片刻,又瞥了一眼旁邊站得筆直眼神卻時不時往姜姒那邊瞟的兒子心中疑竇叢生。
她淡淡地說了句“往後需謹守婦德,和睦妯娌,早日爲侯府開枝散葉”,便也喝了茶。
敬茶禮成。
按規矩新婦還需認親,見一見府裏的其他長輩和同輩。
謝九安顯然不耐煩這些繁瑣流程,眉頭一直皺着。
但在整個過程中,他卻破天荒地沒有提前離開也沒有出言打斷,只是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似神遊天外。
可每當姜姒因爲身體不適微微晃動,或者被哪位長輩刁難性問題問得有些無措時。
他那看似隨意掃過去的眼神,總會適時地帶來一點無形的壓力,讓那些原本想趁機敲打一下新婦的人不自覺地收斂了幾分。
他的存在像一尊沉默卻極具威懾力的守護神。
姜姒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每次在他目光掃過來時,她緊繃的脊背都會微微放鬆一些。
這一切都被老建安侯謝擎和心思細膩的柳氏看在眼裏。
謝擎端着茶杯遮住了嘴角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
而柳氏眉頭卻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看向姜姒的眼神多了幾分復雜的審視。
敬茶認親的流程總算結束。
從鬆鶴堂出來謝九安明顯鬆了口氣,那股不耐煩幾乎寫在了臉上。
他看了一眼身旁臉色依舊不太好的姜姒,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
這時,觀墨小跑着過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謝九安臉色一沉,對姜姒道:“軍營有點急事,我需過去一趟。”
姜姒溫順地點點頭:“夫君正事要緊。”
謝九安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囑咐點什麼,最終卻只硬邦邦地丟下一句:“回去歇着,別亂跑。”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姜姒看着他挺拔匆忙的背影消失在遊廊的盡頭,這才輕輕籲出一口氣。
一直強撐着的身體頓時有些發軟,幸好身邊的陪嫁丫鬟錦書及時扶住了她。
“小姐,您沒事吧?”錦書擔憂地看着她蒼白的臉。
姜姒搖搖頭在錦書和另一個陪嫁丫鬟瑤琴的攙扶下慢慢往錦墨堂走。
回到錦墨堂打發走了侯府派來伺候的丫鬟房間裏只剩下主仆三人。
錦書趕緊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姜姒,心疼道:“小姐,您臉色好差,快坐下歇歇。姑爺也真是的,明知您身子不適,也不多陪陪您……”
“錦書!”瑤琴年紀稍長,性子也更沉穩,連忙出聲制止,“不可妄議姑爺。”
錦書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多言。
姜姒捧着溫熱的茶杯,小口喝着,沒有說話。
她想起昨夜他笨拙地遞來的紅糖水和湯婆子,想起今早那盅溫度剛好的雞湯,想起在鬆鶴堂他下意識伸出的手……
這位傳聞中囂張跋扈對這樁婚事極度不滿的少年將軍。
似乎……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全然冷漠。
“瑤琴,錦書”姜姒放下茶杯,輕聲吩咐,“把母親給我準備的那些藥材和補品找出來,晚些時候,我去給母親請安。”
她口中的母親,指的是婆母柳氏。
初來乍到又得了夫君些許不同尋常的對待,她需得更謹慎更恭敬才能在這深宅大院裏站穩腳跟。
“是,小姐。”瑤琴應下,和錦書一起去整理箱籠。
姜姒獨自坐在窗邊的軟榻上,看着窗外庭院中初綻的玉蘭花眼神有些恍惚。
這門親事,於她而言同樣是身不由己。
姜家需要建安侯府的軍權穩固地位,而建安侯府或許也需要姜家在清流文官中的聲望。
她只是一個被推出來的棋子。
只是這枚棋子遇到的“對手”,似乎與她預想中的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