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賴三被抓後,紅星大隊的日子恢復了難得的平靜。
凜冽的寒風卷着枯葉在地上打轉,天越來越冷了。田埂上的野草早已枯黃一片,都在昭示着深冬的來臨。
但因爲心裏的石頭落了地,蘇玉昭覺得這幾天的陽光都格外暖和。
……
縣城,廢棄火車站的黑市。
天還沒亮,只有幾盞昏黃的馬燈在霧氣中搖曳。
陸嶼舟裹緊了身上的舊棉襖,縮在牆角。他今天不是來賣東西的,是來“進貨”的。
手裏攥着的錢被汗水浸得有些溼熱。那是上次賣收音機剩下的,加上這幾天幫村民修修補補攢的一點,一共也就三十來塊。
“光頭哥來了!”
人群裏一陣騷動。那個熟悉的光頭男人披着件軍大衣,身後跟着兩個壯實的漢子,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
陸嶼舟擠過人群,開門見山:“光頭哥,我想弄罐麥乳精。”
光頭哥停下腳步,借着馬燈的光看清了是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
“喲,是陸老弟啊。怎麼,發財了?這玩意兒可不便宜。”
“多少?”陸嶼舟神色淡淡。
光頭哥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又收回去半根:“看在熟人的面子上,十五塊。不要票。”
周圍幾個想買東西的人倒吸一口涼氣。
十五塊!這可是普通工人半個月的工資,就爲了買罐喝的?
“太貴了吧?”有人小聲嘀咕。
“嫌貴別買啊!供銷社便宜,你有票嗎?”光頭哥瞪了一眼。
陸嶼舟沒說話。他在心裏盤算了一下。
十五塊,買完之後,他兜裏就真的比臉還幹淨了。接下來的日子,別說肉包子,連紅薯幹都得省着吃。
但他腦海裏浮現出蘇玉昭那張因爲吃不到細糧而委屈巴巴的小臉,還有她那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的手腕。
那個嬌氣包,身子骨本來就弱,這幾天又受了驚嚇,得補補。
“行。”
陸嶼舟沒猶豫,從兜裏掏出一沓零散的毛票,一張張數好遞過去。動作幹脆利落,沒有半點不舍。
光頭哥樂了,從身後的破麻袋裏掏出一個鐵罐子。
紅色的鐵皮上印着“上海麥乳精”幾個金色大字,沉甸甸的,透着股高級貨的味道。
“拿着!這可是正宗上海貨,喝了長精神!”
陸嶼舟又看了看旁邊攤位上的紅糖,想了想,又掏出一塊錢買了一斤紅糖。這東西暖胃,適合冬天喝。
買完東西,天邊剛泛起魚肚白。黑市的人群開始迅速散去,陸嶼舟也壓低帽檐,混在人群中離開了廢棄火車站。
走到縣城主街時,國營飯店剛開門卸板。門口的大蒸籠冒着白氣,肉香味飄出二裏地。
陸嶼舟摸了摸手裏僅剩的幾毛錢。他並沒有像普通窮知青那樣餓着肚子省錢,而是徑直走了進去。
“同志,來兩個熱燒餅,再來碗面湯。”
他找了個角落坐下,慢條斯理地把燒餅掰碎泡在熱湯裏,吃得幹幹淨淨。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他既然要在這個時代扎根,還要護着那個人,就決不能虧待了自己的身子。
陸嶼舟把東西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貼着胸口放好。鐵罐子冰涼,硌得慌,但他心裏卻是熱的。
爲了這罐東西,他哪怕接下來的半個月啃鹹菜喝涼水,也值了。
傍晚,夕陽染紅了小河。
陸嶼舟騎着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破舊自行車回村。
這車是他前兩天從廢品站淘了堆零件,利用晚上的時間,叮叮當當自己拼湊組裝起來的。雖然醜了點,但好歹是個代步工具,不用再靠兩條腿跑來跑去了。
剛到村口的大槐樹下,他遠遠看見蘇玉昭正站在那裏。
她今天穿了件藍布褂子,頭發編成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她正低着頭踢石子,像是在等人,又像是百無聊賴。
陸嶼舟捏了捏刹車,車子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
“等人?”他聲音不大,卻嚇了蘇玉昭一跳。
蘇玉昭回頭,看見是他,眼睛瞬間亮了。
“陸知青!你回來啦?”
她臉上一紅,才不會承認自己是在特意等他呢,“我……我出來透透氣。”
陸嶼舟看着她凍得微紅的鼻尖,眉頭皺了皺。這麼冷的天透什麼氣?
他沒多說,只是從懷裏掏出那個還沒捂熱的鐵罐子,遞了過去。
“給。”
蘇玉昭愣了一下:“這是啥?”
她接過來一看,眼睛瞬間瞪得圓圓的,像只受驚的小鬆鼠:
“麥、麥乳精?!這可是高級貨呀!”
她只在村支書家見過一次,平時只有招待貴客才舍得拿出來沖一杯。
“哪來的?”她驚訝地問。
“幫公社修廣播,人家非給的。”
陸嶼舟面不改色地撒謊,借口依然爛得可以,“太甜了,膩得慌,我喝不慣。扔了可惜,給你吧。”
他又掏出那個紅糖紙包,塞進她手裏:“還有這個,也是送的。”
蘇玉昭抱着那個鐵罐子和紅糖,心裏像揣了只小兔子。
他不愛喝甜的?上次大白兔奶糖也是順手買的?
雖然覺得理由有點牽強,但手裏的東西是實打實的。
“謝謝陸知青!你對我真好!”她笑得眉眼彎彎。
陸嶼舟看着她的笑臉,喉結滾了滾。
“回吧。外面冷。”
他揮揮手,騎上那輛破車走了。背影瀟灑得像個散財童子,只有他自己知道,肚子正餓得咕咕叫,只能回去啃那個冷燒餅了。
蘇家大院。
晚飯後的時光總是最愜意的,也是最有煙火氣的時候。
堂屋裏,煤油燈昏黃溫暖,把一家人的影子投在牆上,晃晃悠悠的。
大哥蘇建國坐在門檻上編柳條筐,粗糙的大手靈活地穿梭,筐子已經成型了一半,發出沙沙的聲響。二哥蘇建業正拿着個小本本記賬,嘴裏念念有詞,算計着今年的工分能分多少糧。
大嫂趙春妮在給虎子縫扣子,虎子趴在炕上玩嘎拉哈,時不時發出幾聲傻笑。蘇父靠在被摞上抽煙,蘇母在納鞋底,偶爾跟大嫂嘮兩句家常。
蘇玉昭抱着那個鐵罐子進屋時,全家人的目光都看過來了。
“我的乖乖,這是啥?”蘇母眼尖,一眼就看見了那鮮豔的紅鐵皮罐,“看着跟個寶貝似的。”
“麥乳精!”
蘇玉昭獻寶似的把罐子放在八仙桌上,那一抹紅色瞬間成了灰暗屋子裏最亮眼的存在。
“陸知青給的,說是公社獎勵他的,他不愛喝。”
“霍!這可是好東西!”
二哥蘇建業眼睛亮了,把算盤一推,湊過來摸了摸罐子,“聽說城裏人都喝這個,補身體最好了。這陸知青行啊,公社都掛上號了?”
就連平時不愛說話的大哥都停下了手裏的活,探頭看了一眼:“這玩意兒貴着呢。”
蘇玉昭找來一把大勺子,用筷子頭小心翼翼地撬開鐵蓋。
“啵”的一聲輕響。
一股濃鬱的奶香混合着可可的甜香瞬間飄散開來,像長了鉤子一樣鑽進每個人的鼻子裏。
虎子立馬不玩骨頭了,爬過來吸溜口水,眼巴巴地盯着:“姑!香!想吃!”
蘇玉昭倒了半碗開水,舀了兩大勺麥乳精進去。淡黃色的顆粒遇水即化,變成濃稠的棕色液體。她用筷子輕輕攪拌,熱氣騰騰,那是屬於富足日子的味道。
“爹,你先嚐嚐。”蘇玉昭端着碗,送到蘇父嘴邊。
蘇父笑得臉上的褶子都開了,擺擺手:“爹不喝,爹剛抽了煙,嘴裏苦,別糟踐東西。這好東西,留給你喝。”
“嚐一口嘛!”蘇玉昭撒嬌,把碗沿湊到父親嘴邊,“就一口!”
蘇父拗不過,就着碗邊抿了一小口,砸吧砸吧嘴,眼睛都亮了:“嗯!真甜!比紅糖水還好喝!確實是好東西!”
蘇玉昭又端給蘇母。蘇母也喝了一口,一臉慈愛:“行了行了,媽嚐個味兒就行。你身子弱,平時也沒啥油水,這好東西你自己留着慢慢喝,養養氣色。”
大哥大嫂都在旁邊憨厚地笑,也不爭。
只有二嫂劉蘭芝,坐在角落裏,手裏的瓜子也不磕了,眼珠子都快掉進那碗麥乳精裏了。
她是真饞啊。長這麼大還沒喝過這高級貨呢。那一股子奶香味直往鼻子裏鑽,勾得她肚子裏的饞蟲造反。
她心裏那個酸啊:憑什麼大房那個流鼻涕的小崽子能吃,我就只能看着?
蘇玉昭端着碗,眼神飄向了趴在桌邊的虎子。
“姑!香!想吃!”虎子奶聲奶氣地喊。
蘇玉昭心情好,加上大嫂平時老實肯幹,對她也不錯。她用筷子蘸了一點濃稠的湯汁,伸到虎子嘴邊:“啊——”
虎子一口含住,美得眼睛都眯起來了。大嫂趙春妮感激得直搓手:“哎呀,小妹,這太破費了……”
蘇玉昭餘光早就瞄見二嫂那副抓心撓肝的樣子了。
她故意端着碗,往二嫂那邊湊了湊,那香味更濃了。
“二嫂,你也聞聞?這城裏的東西就是香哈?”
劉蘭芝咽了口唾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爲了口吃的,她臉都不要了。她擠出一絲討好的笑,把平時的尖酸刻薄全收了起來:
“那是,小妹的東西那都是頂好的。你看嫂子這幾天幹活累得……能不能也……”
她雖然沒明說,但那副垂涎欲滴的樣子誰看不出來?
蘇玉昭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
“哎呀,二嫂,不是我不給。”
她故作爲難地嘆了口氣,“這麥乳精太補了,是給體虛的人喝的。二嫂你身子骨那麼壯實,喝了怕上火流鼻血。爲了你好,還是算了吧。”
說完,她當着劉蘭芝的面,把剩下的一大口,全都喂給了虎子。
“虎子,好喝嗎?”
“好喝!姑姑真好!”
劉蘭芝看着那空了的碗底,氣得臉都綠了,卻又沒法反駁。只能幹瞪眼,聽着那奶香味在屋裏飄,自己卻一口也沒撈着。
蘇玉昭看着二嫂那副吃癟的樣子,心裏那個爽啊。
平時那麼橫,現在還想占便宜?門兒都沒有!
不過,看着這滿屋子的人都在誇陸知青有本事、能掙錢,她心裏也有點不是滋味。
自己總不能一直當個只會伸手的嬌氣包吧?她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舊衣服,心裏琢磨着:也許,我也能幹點什麼?
比如,先把這件穿舊了的罩衫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