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的空氣沉悶得像是個沒透氣的蒸籠。
姜建國殺豬般的嚎叫聲還在巷子口隱隱約約飄着,沒一會兒就徹底聽不見了。
張桂芬癱在地上,兩只手還在大腿上拍着,原本是想接着哭兩嗓子“命苦”,可眼角的餘光一撇,正好撞上雷烈那雙黑沉沉的軍靴。
靴面擦得鋥亮,甚至能照出她那張因爲驚恐而扭曲的臉。
她那個寶貝兒子進去了。
這念頭在她腦子裏滾了一圈,緊接着冒出來的不是心疼,是恐慌。
撈人得花錢,上下打點得花錢,以後兒子沒了工作吃飯還得花錢。
錢。
這一個字就像是一針強心劑,瞬間把張桂芬從地獄拉回了人間。
她猛地止住了哭聲,那收放自如的架勢,比村口唱大戲的角兒還要利索。
她抬起頭,渾濁的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兩圈,最後死死釘在了雷烈身上。
這哪是人啊。
這分明就是一尊金光閃閃的財神爺!
團長!一個月津貼怎麼也得有一百多吧?
剛才那信封看起來鼓囊囊的,少說也有好幾百!
既然這婚事退不掉,那這丫頭片子就是潑出去的水,臨出門前,必須得把這水的價值榨幹了!
張桂芬吸了吸鼻子,手撐着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她先是理了理亂糟糟的頭發,又扯了扯衣角,那種市井潑婦的撒潑勁兒收斂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貪婪到近乎扭曲的精明。
“行。”
張桂芬清了清嗓子,聲音還有點啞,但底氣足了不少。
“既然雷團長這麼有誠意,非要娶我們家小蠻,那我這個當媽的,也不能不通情達理。”
她一邊說,一邊拿眼角去瞟姜小蠻。
姜小蠻正坐在長凳上,手裏拿着剛才姜珍珍交出來的幾張毛票,正慢條斯理地疊着紙飛機。
那一臉漫不經心的樣兒,看得張桂芬牙根癢癢。
但這會兒不是發火的時候。
張桂芬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雷烈,臉上堆起了一層褶子笑,只是那笑意怎麼看怎麼滲人。
“雷團長,你也知道,我就這一個兒子,現在……現在也被帶走了。”
她抹了一把並不存在的眼淚,語氣悲戚。
“小蠻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養這麼大不容易。這一嫁過去,就是你們雷家的人了,以後我想見一面都難。”
雷烈沒說話。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她,那雙深邃的眸子像是一口古井,波瀾不驚,卻讓人探不到底。
他從兜裏摸出一盒火柴,“刺啦”一聲劃燃。
幽藍的火苗竄起,點燃了他手裏並沒有煙的空氣,然後他又輕輕甩滅。
這動作隨意,卻帶着一股子讓人心慌的壓迫感。
“直說。”
他吐出兩個字,惜字如金。
張桂芬被這氣勢噎了一下,但貪婪終究戰勝了恐懼。
她把心一橫,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在半空中比劃了一個數。
“三百。”
這倆字一出口,屋子角落裏的姜珍珍倒吸了一口涼氣,嚇得差點把自己舌頭咬下來。
三百塊!
在這個大家都拿着二三十塊工資過日子的年代,三百塊簡直就是一筆巨款!
夠一家五口吃上一年的細糧!
這哪是嫁閨女啊,這分明就是賣閨女,而且還是按斤論兩賣的那種!
張桂芬既然開了口,也就豁出去了。
她挺直了腰杆,唾沫星子橫飛:“三百塊彩禮!一分都不能少!這是給我兒子留着的保命錢,也是小蠻報答家裏養育之恩的錢!”
“除此之外!”
她越說越興奮,眼睛裏冒着綠光,仿佛已經看見大把的鈔票在向她招手。
“三轉一響,也得配齊了!”
“縫紉機要蝴蝶牌的,自行車要永久牌的,手表要上海牌的,收音機……收音機得是紅燈牌的!”
“這都是給小蠻撐面子的,雷團長你是大幹部,總不能讓我們家小蠻寒酸着出門吧?”
姜珍珍縮在牆角,聽得目瞪口呆。
瘋了。
她媽絕對是瘋了。
這條件,別說是嫁給團長,就是嫁給玉皇大帝,也沒這麼敢開口的啊!
這要是傳出去,他們姜家的脊梁骨都得被人戳爛!
可張桂芬不在乎。
只要錢到手,脊梁骨爛了算什麼?
她死死盯着雷烈,像是盯着一塊肥肉,生怕他跑了。
屋子裏靜得可怕。
只有姜小蠻疊紙飛機的聲音,“沙沙”作響。
她疊好了一只紙飛機,對着機頭哈了一口氣,然後隨手一擲。
紙飛機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最後輕飄飄地落在了張桂芬的腳邊。
姜小蠻抬起頭,那雙漂亮的杏眼裏沒有半點怒氣,反而帶着一絲玩味的笑意。
她看向雷烈,挑了挑眉。
那眼神仿佛在說:瞧瞧,這就是你未來的丈母娘,這吃相,夠不夠下飯?
雷烈看着她那副看好戲的模樣,眼底閃過一抹無奈的寵溺。
這丫頭。
把自己當外人看呢?
他轉過頭,目光重新落在張桂芬那張貪婪的臉上。
三百塊。
三轉一響。
對他來說,確實拿得出來。
他這麼多年在部隊,津貼沒處花,加上立功受獎的獎金,還有家裏老爺子時不時塞的補貼,這點錢不過是九牛一毛。
若是換個正常的家庭,正常的嶽母,他給得心甘情願。
畢竟,他雷烈的媳婦,值得最好的。
可給這種人?
雷烈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擊着。
“篤、篤、篤。”
有節奏的敲擊聲,像是敲在張桂芬的心尖上。
張桂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
難道要多了?
要不……降點?兩百?
就在她心裏七上八下的時候,雷烈突然停下了動作。
他微微向後靠在椅背上,修長的雙腿交疊,整個人透着一股子慵懶的痞氣。
“可以。”
兩個字,清清楚楚。
張桂芬猛地瞪大了眼睛,差點沒從地上蹦起來!
答應了?
竟然答應了!
這雷團長果然是個冤大頭……不,大財主啊!
“哎喲!我就知道雷團長是個痛快人!”
張桂芬那張老臉瞬間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菊花,剛才的喪氣一掃而空。
“那咱們什麼時候把錢……”
她搓着手,恨不得現在就伸手去掏雷烈的口袋。
“慢着。”
雷烈抬起一只手,打斷了她的狂喜。
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那笑意不達眼底,反而透着股子森森的寒意。
“彩禮這事,我答應了。”
“不過。”
他話鋒一轉,目光越過張桂芬,落在了姜小蠻身上。
“既然要談錢,那咱們就得把賬算清楚。”
“我們部隊有規定,不拿群衆一針一線,更不能占老百姓的便宜。”
“所以,在給彩禮之前,我們得先算算另一筆賬。”
張桂芬愣住了。
另一筆賬?
什麼賬?
她一臉茫然地看着雷烈,又看了看姜小蠻。
“啥……啥意思?”
姜小蠻這時候終於有了動靜。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慢悠悠地從長凳上站了起來。
她走到雷烈身邊,十分自然地伸手,從他上衣口袋裏掏出了一支鋼筆。
那是雷烈隨身帶着做記錄用的。
姜小蠻拔開筆帽,在指尖轉了一圈,動作行雲流水,居然帶着幾分帥氣。
然後,她把手伸進了自己打滿補丁的褲兜裏。
掏啊掏。
掏了半天。
終於,掏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本子。
那本子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封皮都已經磨得發白起毛了,邊角卷翹着,看起來破破爛爛。
但若是仔細看,就會發現,這本子雖然破,卻被保存得很平整。
張桂芬看着那個本子,眼皮突然狠狠跳了兩下。
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這本子……怎麼看着那麼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