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老宅的後院，與前面的亭台樓閣仿佛是兩個世界。這裏潮溼、雜亂，空氣中彌漫着皂角和潮溼木頭的混合氣味。幾個上了年紀的仆婦正沉默地漿洗衣物，木棒捶打的聲音單調而沉悶。角落裏，兩個負責灑掃的啞仆正比劃着手勢，神情麻木。
沈知意和顧晏的出現，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仆婦們停下手中的活計，惶恐地低下頭，不敢與他們對視，啞仆也停止了交流，垂手侍立。
顧晏心中焦急，卻也知道對這些最底層的仆役，威逼恐嚇反而不美。他正欲開口，沈知意卻輕輕拉了他一下，自己走上前去。
她沒有看那些漿洗的仆婦，反而徑直走向角落裏一個正在慢吞吞擦拭石凳的老花匠。那老花匠須發皆白，滿臉深刻的皺紋，眼神渾濁，動作遲緩，仿佛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
“老人家，”沈知意蹲下身，聲音放得柔和，與平日裏那帶刺的模樣判若兩人，“跟您打聽個事兒。”
老花匠抬起渾濁的眼，茫然地看着她。
沈知意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打開，裏面是幾塊精致的桂花糖。她將糖遞到老花匠面前，笑道：“這桂花糖甜得很，您嚐嚐。”
老花匠遲疑了一下，伸出枯瘦的手，接過糖，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裏，臉上露出孩童般滿足的神情。
“老人家，您在這府裏伺候許多年了吧？”沈知意像是拉家常般問道。
老花匠咂摸着糖，含糊地“唔”了一聲。
“那您肯定見過不少人了。”沈知意語氣不變，目光卻緊緊鎖住老花匠的表情，“比如……很多年前，那位據說病故了的林夫人，您還有印象嗎？”
聽到“林夫人”三個字，老花匠咀嚼的動作猛地一頓，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捕捉的情緒，像是恐懼，又像是別的什麼。他低下頭，不再看沈知意，只是含糊地搖頭。
沈知意也不逼問，依舊語氣溫和：“我聽說林夫人心善，對下人也是極好，她‘病故’後，肯定很多人都還念着她吧？”
老花匠依舊低着頭，不吭聲。
沈知意嘆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聲音卻剛好能讓老花匠聽見：“唉，真是可惜了，那麼好的人，聽說她以前最愛擺弄些花花草草，尤其喜歡後園那幾株墨菊，還特意吩咐人小心照看呢……”
她這話說得沒頭沒尾，顧晏在一旁聽得疑惑。他母親何時喜歡過墨菊？他全無印象。
然而，那一直沉默的老花匠，肩膀卻微微地抖動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看了沈知意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隨即又飛快地低下頭，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墨菊……早沒了……人都沒了……還要花做什麼……”
聲音雖低，卻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顧晏腦中的迷霧，母親確實不喜歡墨菊，她喜歡的是蘭花，這老花匠在說謊！或者說，他在用這種方式，隱晦地傳遞着什麼信息。
沈知意得到了回應，不再糾纏。她站起身，又拿出幾塊上好的糖放在老花匠身邊破舊的石凳上，輕聲道：“老人家，您留着慢慢吃。”
說完，她拉着若有所思的顧晏，轉身離開了後院。
“他……”一離開後院範圍，顧晏立刻急切地開口。
“他在告訴我們，他知道林夫人的事，而且，林夫人可能真的不在了。”沈知意語氣恢復了平日的冷靜，“‘人都沒了’，這話不像假的，但他後面那句‘還要花做什麼’，帶着怨氣，不像是談及一位完全無關的逝者。”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顧公子，你的母親林夫人，很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而且，她的死，這老花匠或許知道些什麼，甚至可能心懷怨懟。”沈知意分析道，“他不敢明說，只能用這種隱晦的方式。”
顧晏的心沉了下去，雖然早有預感，但被如此直接地印證，還是讓他一陣窒息般的難過。
“不過，他也提供了一個線索。”沈知意話鋒一轉，“後園的墨菊。”
兩人立刻轉向後園。
後園占地頗廣，假山池塘，亭台樓閣，一應俱全。因連日風雨，顯得有些蕭條。那幾株墨菊，種在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果然如老花匠所言，長得蔫頭耷腦，半死不活。
沈知意在墨菊附近仔細搜尋起來。她撥開雜草，檢查泥土，甚至俯身去聞那些枯萎的花瓣。
顧晏也在一旁幫忙，他心中悲慟，卻強忍着，不肯放過任何一絲可能。
突然，沈知意的動作停住了。她在墨菊叢旁一塊鬆動的假山石下，發現了一個被泥土半掩的物件。
那是一個陳舊的、幼兒佩戴的長命鎖銀片，只有一半，邊緣有被強行掰斷的痕跡。銀片早已失去光澤，上面雕刻的吉祥雲紋也磨損得厲害，但那獨特的樣式，顧晏依稀記得，自己幼時似乎戴過類似的東西。
是母親的信物！
她果然在這裏留下過痕跡！
沈知意小心地將那半片長命鎖收起，低聲道：“看來，這裏曾是你母親秘密活動，或者……與人見面的地方。”
她繼續搜尋，終於在一處背風的假山縫隙裏，她發現了一些不同於周圍泥土的、顏色略深的浮土。
她用樹枝輕輕撥開浮土，下面竟掩埋着一個已經有些腐爛的木盒，木盒沒有上鎖，裏面空空如也，只在角落殘留着一點點黑褐色的、帶着奇異氣味的藥渣。
沈知意捏起一點藥渣，湊近鼻尖，仔細分辨。
“這是……”她眉頭蹙起，語氣帶着一絲不確定，“幾種安神藥材的混合殘渣，但裏面似乎還摻了別的東西……味道很怪，有點腥，又有點甜，不像是治病的東西。”
她將藥渣用油紙包好：“這個得讓你那位吳郎中看看。”
線索似乎再次指向了藥物。
顧晏看着這些東西，心中那個關於母親下落的猜想，越來越傾向於最壞的結果。悲傷與憤怒交織，幾乎要將他吞噬。
“如果母親真的……是被人所害，”他聲音帶着壓抑不住的恨意，“我定要那人，血債血償！”
沈知意將東西收好，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看向顧晏。他眼中那深切的悲痛與洶涌的恨意，讓她這個旁觀者，也不由得爲之動容。
“顧公子，”她語氣難得地帶了一絲緩和，“報仇的前提，是活下去，並且找出真凶。現在，我們至少有兩條明確的線索了——城南黑市的‘鬼手李’，還有這來歷不明的藥渣。”
她頓了頓，補充道：“而且，我總覺得，你母親的死，和蘇家的舊案，以及現在這一連串的謀殺，背後或許都連着同一根線。”
顧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沈知意說得對。
“我們先去找吳郎中，辨認這藥渣。”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然後，想辦法接觸那個‘鬼手李’。”
兩人正準備離開後園，一個丫鬟匆匆跑來，是顧晏院裏的。
“大少爺，不好了！青杏姐姐她……她突然暈倒了，還吐了血！”
青杏？顧晏臉色一變。青杏是他身邊最信任的人之一，怎麼會……
他立刻轉身朝自己院落趕去，沈知意也緊隨其後。
院子裏有些混亂，青杏臉色灰敗地躺在床上，嘴角還殘留着血漬，氣息微弱。
“怎麼回事？”顧晏急問。
一旁的丫鬟哭着回道：“奴婢也不知，青杏姐姐方才還好好的，說是去給大少爺您煎藥，回來後就說不舒服，沒過一會兒就……”
煎藥？
顧晏和沈知意對視一眼，心中同時升起不祥的預感。
沈知意快步走到桌邊，那裏還放着青杏剛剛煎好、尚未動過的藥碗。她端起藥碗，仔細聞了聞，又用手指蘸了一點，放在鼻尖聞了聞。
她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藥裏有毒。”她放下藥碗，聲音冰冷，“不是‘纏絲’，是另一種毒。看來，有人嫌你死得不夠快啊，顧公子。”
顧晏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青杏，又看看那碗差點進入自己口中的毒藥，冷意直竄頭頂。
這宅子裏的殺機，從未停止。而那個隱藏在最深處的“債主”，似乎已經迫不及待，要將所有可能礙事的人，一並清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