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跨院出來，晨光正好，卻照不暖顧晏心底的寒意。
生母林氏可能尚在人間的猜測，讓他不由得心緒紛亂，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的憂慮——若母親真還活着，這些年她身在何處？爲何從不與他相見？是身不由己，還是……另有隱情？
而那瓶腐木氣味的毒藥，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腦海裏。
“當務之急，是查清這毒藥的來源。”沈知意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她晃了晃不知何時又回到她手中的那個白瓷瓶，“能配制出這種毒性猛烈且性質獨特毒藥的人，在江寧府絕不會多，找到他，或許就能找到你母親的線索，甚至……揪出那個使用淬毒銀針的人。”
顧晏頷首，壓下翻騰的情緒：“吳郎中已在暗中查訪‘鬼哭藤’的線索，這瓶毒藥，或可一並交予他辨認。”
“你那位吳郎中，可靠麼？”沈知意挑眉。
“他受我母親大恩，發誓效忠於我。”顧晏語氣肯定，隨即又閃過一絲黯然，“只是，如今看來，我身邊所謂可靠之人，實在寥寥。”
沈知意不置可否，只道：“既如此，事不宜遲。不過，顧公子，你這副模樣出去，怕是剛出門就要被人抬回來。”她打量了一下顧晏那看上去隨時都可能昏倒的臉色，“兵分兩路吧，你去聯絡吳郎中，查驗毒藥，我嘛……”她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去會會那位被關了禁閉的大奶奶，看看還能不能從她嘴裏，再撬出點兒有意思的東西。”
顧晏知她心思縝密，手段也非常人，便點頭同意：“萬事小心。”
兩人在廊下分開。顧晏自去安排與吳郎中秘密碰頭，而沈知意則轉身，朝着王氏佛堂的方向不緊不慢地踱去。
佛堂內，檀香依舊濃鬱。王氏跪在蒲團上，背影比起昨日，似乎佝僂了幾分。聽到腳步聲，她緩緩回頭，看到是沈知意，眼中閃過一絲復雜情緒，有怨恨，有警惕，似乎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沈姑娘去而復返，是來看我笑話的？”王氏聲音沙啞，帶着嘲弄。
沈知意自顧自地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姿態閒適：“大奶奶說笑了，我這個人，對笑話沒什麼興趣，只對真相感興趣。”
她目光掃過佛堂簡潔的陳設，最後落在王氏臉上：“比如，我很想知道，大奶奶既然對顧公子下了‘纏絲’之毒，爲何又在東跨院的暗室裏，供奉他生母林氏的畫像，還保留着他幼時的物件？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王氏渾身猛地一僵，捻着佛珠的手驟然停下，霍然轉頭看向沈知意，眼中充滿了驚詫與慌亂？“什麼暗室？你……你去了東跨院？你找到了什麼……”
“找到了一間暗室。”沈知意替她說完，語氣平淡，“還有暗室裏，林夫人留下的刻字——‘楓負心，王氏毒，護晏兒’。”
王氏的臉色頃刻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着，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軟在蒲團上。她眼中的戒備和怨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積壓了多年的痛苦與絕望。
“她……她果然留下了東西……”王氏喃喃自語，淚水無聲地滑落。
沈知意靜靜地看着她，沒有催促。
良久，王氏才抬起淚眼，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尊悲憫的觀音像，聲音飄忽如同夢囈：“我不是……我不是一開始就想害晏哥兒的……”
她開始斷斷續續地講述。
原來，當年林氏與顧景楓感情甚篤，但王氏娘家勢大，對顧家航運生意多有助益。顧鴻羲爲了家族利益，強迫顧景楓休棄林氏，迎娶王氏。林氏性情剛烈，不願爲妾，爭執中撞破頭，被顧家對外宣稱“暴病而亡”，實則被秘密關押了起來。
“我嫁過來時，並不知道她還活着……”王氏淚流滿面，“直到數年後，我偶然發現了她留下的一些信件和……和晏哥兒小時候的衣物。我才知道，她一直都知道是我嫁入了顧家，她恨我，更恨顧景楓和老爺子……”
“那‘纏絲’之毒？”沈知意追問。
“不是我下的！”王氏猛地搖頭，語氣激動，“是顧景楓！是他怕林氏的事情敗露，怕晏哥兒長大後知曉真相會報復他，所以從小就在晏哥兒的飲食中下了‘纏絲’，想讓他體弱多病沒有反抗的力量！我……我後來察覺了，但我……我不敢說……”
她失聲痛哭：“我是有私心……我兒詹兒是庶子，若晏哥兒沒了，詹兒就有機會……可我從來沒想過親手害他！我看到那些東西，就想起那個可憐的女人，想起晏哥兒小時候……”
沈知意默默聽着，心中了然。原來“纏絲”之毒竟是顧景楓所爲，虎毒尚且不食子，這顧家的男人，當真一個比一個心狠。王氏雖有私心，但在此事上，倒像是說了實話。那妝奩夾層裏的毒針和鬼哭藤，看來確是栽贓無疑。
“那淬毒的銀針，你可知道來歷？”沈知意換了個問題。
王氏止住哭泣，茫然搖頭：“不知。我從未見過那種東西。”
沈知意仔細觀察她的神色，不像扯謊。她站起身，準備離開。
“沈姑娘！”王氏忽然叫住她，眼中帶着一絲懇求，“若……若你們能找到林姐姐……替我說聲……對不起……”
沈知意腳步未停，只留下一句冷淡的話：“對不起這種話，還是留着，親自去對人說吧。”
與此同時，顧晏在府外一處隱秘的茶舍見到了吳郎中。
他將那白瓷瓶遞給吳郎中。吳郎中接過，拔開塞子，只輕輕一嗅，臉色驟變，立刻將瓶子蓋緊。
“公子！此物凶險！”吳郎中語氣凝重，“這是‘鳩羽紅’，取自南疆一種罕見毒鳩的羽毛和血液煉制，劇毒無比，見血封喉，其氣味甜腥帶腐木氣，與‘鬼哭藤’的辛辣截然不同，配制此毒，需極高的技巧和特定的南疆秘法，絕非尋常藥師能爲。”
鳩羽紅！見血封喉！
顧晏心頭發冷，母親竟藏着如此烈性的毒藥？她是想用來與誰同歸於盡？
“先生可能查出，江寧府內，何人能配制此毒？”
吳郎中沉吟道：“‘鳩羽紅’太過陰毒，爲正道所不容。明面上的藥鋪絕不敢沾染。不過……老朽曾聽聞，城南黑市有個綽號‘鬼手李’的配毒高手，據說精通各種奇毒，尤其擅用南疆方子。只是此人行蹤詭秘，甚少見客。”
鬼手李？城南黑市？
顧晏記下這個名字，又問道：“那‘鬼哭藤’的線索呢？”
吳郎中搖頭：“幾家可能接觸南疆藥材的鋪子，老朽都暗中探訪過，近期並無‘鬼哭藤’流出。此物太過惹眼，恐怕……來源並非這些明面渠道。”
線索似乎在這裏又分叉了。鳩羽紅指向城南黑市的“鬼手李”，而鬼哭藤則來源不明。
顧晏謝過吳郎中，揣着滿腹疑慮和那瓶“鳩羽紅”，返回顧府。
他與沈知意在約定地點碰頭，開始互相交換探查到的信息。
“竟是父親下的毒？！”
在顧晏聽到沈知意轉述的王氏供述後，臉色一僵，整個人差點站不穩，一股寒意從腳底竄起，凍結了周身血液。
他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熱，只覺得身體裏有什麼東西正在寸寸碎裂，發出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無聲的崩解聲。信任，依賴，過去二十幾年裏他視爲理所當然的全部。胃裏跟着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襲來，他緊緊用手抵住腹部，呼吸也變得困難，每一下吸氣都帶着尖銳的疼痛。
沈知意倒不意外顧晏的反應，只是愈發地有些擔心他能否承受得住，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撫了下他的背，想給他些許安慰。
顧晏怔了一下，卻明顯安靜了一瞬，他抬頭深深望了一眼沈知意，眼底的情緒繁復雜亂，隨後苦澀地笑了笑，強撐着道，“顧家人所行之事讓沈姑娘見笑了，不過請沈姑娘放心，我顧晏不會出手阻攔，你盡管繼續探查真相，查個水落石出。”
沈知意見狀，一時間竟找不到合適的說辭，只得生硬地點了下頭，同時心裏也涌起一絲異樣，如若是自己遭遇至親背叛、甚至被親生父親下毒，也不知會不會真得瘋掉。
氣氛仿佛有些停滯，時間在難捱中一點點流逝，直到顧晏情緒漸漸平復下來，沈知意才緩緩開口，“鳩羽紅，見血封喉……你母親藏着這般烈性毒藥，所圖定然不小，而那個使用類似毒針的人，恐怕與這‘鬼手李’脫不了幹系。”
她看向顧晏，眼神恢復清亮：“顧公子，看來我們得找個機會，去會會那位‘鬼手李’了。不過在此之前，我們或許該先確認一下，你母親林夫人，是否真的……還在府內。”
顧晏心頭一緊，聲音帶着一絲脫力：“要……如何確認？”
沈知意微微一笑，帶着點神秘：“你母親若真的一直藏身府內，總要吃飯，總要與人接觸。府中下人衆多，總會有那麼一兩個，知道些不爲人知的事情。尤其是……那些看似不起眼，卻又能在府中自由走動，還不引人注目的。”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投向了後院那幾個負責漿洗和雜役的、幾乎被所有人忽略的啞仆和老嫗。
顧晏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尋找母親下落的路，似乎又多了一條。而這條路的盡頭，是否會通向那個隱藏最深的“債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