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過後，京城西郊的蘭亭褪去了些許塵囂，更顯清雅。青石板路被雨水潤得發亮，兩側的垂柳抽出新綠，枝條垂落水面，漾起圈圈漣漪。蘭亭依山傍水，亭台樓閣掩映在蒼鬆翠柏之間，亭下便是一汪清澈的溪流，溪水中遊魚細石，歷歷可見。這裏是京城文人雅士最愛聚集的地方，每逢春日，總有不少人來此賞景、吟詩、唱和，頗有幾分江南蘭亭的韻味。
沈硯處理完翰林院的公務，已是未時。連日來，因《平蠻頌》一文，他在朝堂上聲名鵲起，前來結交、請教的官員絡繹不絕，文淵閣內總是人來人往，難得有清靜之時。今日難得得空，他便想起了故鄉蘇州的蘭亭，心中一動，便換了一身素色青衫，不帶隨從，獨自一人出了城，前往西郊的蘭亭散心。
他沿着溪邊小徑緩步前行，空氣中彌漫着青草與泥土的芬芳，夾雜着淡淡的花香，令人心曠神怡。遠離了翰林院的案牘勞形，避開了朝堂的明槍暗箭，沈硯只覺得渾身都鬆快了許多。他抬頭望去，只見蘭亭內已有幾位文人模樣的人圍坐在一起，或品茗閒談，或揮毫潑墨，一派悠然自得的景象。
沈硯不欲打擾旁人，便尋了一處僻靜的角落坐下，面前便是潺潺流淌的溪流。他望着水中的倒影，不由得想起了江南的春色。蘇州的蘭亭比這裏更爲小巧雅致，每到暮春，溪邊總會開滿各色野花，父親曾帶着他在那裏讀書、練字，教他“曲水流觴”的典故。如今身處異鄉，雖景物相似，卻終究少了幾分故土的親切感。
正當他出神之際，一陣清脆悅耳的吟詩聲順着風飄了過來，語調溫婉，如空谷幽蘭，沁人心脾：“東風送暖入蘭亭，柳色青青映水明。莫道春歸無覓處，花香滿徑伴君行。”
沈硯心中一動，這詩句清麗自然，意境悠遠，絕非尋常文人所能寫出。他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的柳樹下，站着一位身着淡紫色襦裙的女子。她梳着簡單的發髻，僅插一支玉簪，面容清麗，眉眼溫婉，肌膚勝雪，宛如畫中走出的仙子。女子手中拿着一把油紙傘，傘沿還掛着幾滴未幹的水珠，顯然也是剛避過春雨而來。
她身旁站着一位丫鬟模樣的女子，手中捧着一個錦盒，想必是女子的筆墨紙硯。此刻，那女子正望着溪邊的垂柳，眼神中帶着幾分淡淡的笑意，方才的詩句，正是出自她之口。
沈硯看着女子的身影，只覺得莫名的熟悉，仿佛在哪裏見過一般。他細細思索，忽然想起了兒時在蘇州的往事。父親的私塾隔壁，住着一位蘇姓先生，蘇先生是當地有名的才女，膝下有一女，名喚清晏，與他年歲相仿。兩人自幼便一同讀書、玩耍，蘇清晏的才情與溫婉，給了他許多溫暖的回憶。後來他赴京趕考，便與蘇清晏斷了聯系，沒想到今日竟會在京城的蘭亭相遇。
“蘇姑娘？”沈硯試探着開口，聲音中帶着幾分不確定。
那女子聞言，轉過頭來，目光落在沈硯身上，眼中先是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化爲濃濃的驚喜。“沈……沈硯哥哥？”她輕聲喚道，聲音中帶着幾分顫抖，顯然也認出了他。
沈硯心中一喜，連忙站起身來，快步走到女子面前，拱手作揖：“真的是清晏妹妹！多年未見，你竟也來京城了？”
蘇清晏臉頰微紅，屈膝回禮，語氣溫婉：“沈硯哥哥，別來無恙？我隨父親來京城已有半年，沒想到竟會在這裏遇見你。”
原來，蘇清晏的父親蘇先生去年被朝廷征召，任國子監博士，她便隨父親一同來到了京城。今日春雨初歇，她想着蘭亭的春色定然正好，便帶着丫鬟前來賞景，沒想到竟會偶遇沈硯。
兩人久別重逢，心中都有許多話要說。蘇清晏的丫鬟見狀，識趣地退到了一旁，留下兩人在柳樹下閒談。
“沈硯哥哥，我聽說你高中狀元，還得到了陛下的嘉獎，如今已是翰林院修撰，真是恭喜你了！”蘇清晏眼中滿是敬佩，“當年你便說要‘致君堯舜上’，如今總算得償所願，真是不負你的才華與抱負。”
沈硯淡淡一笑：“不過是僥幸罷了。倒是清晏妹妹，你的才情依舊不減當年，方才那首詩，真是寫得極好。”
提及詩句，蘇清晏臉頰更紅了，略帶羞澀地說道：“不過是隨口胡謅，讓沈硯哥哥見笑了。我在京城這些日子，也結識了一些文人雅士，時常來蘭亭唱和，只是總覺得少了些知音。”
“知音難覓，”沈硯深有感觸地說道，“我在翰林院雖有同僚，卻多是利益之交，能真正談得來的，寥寥無幾。今日能在此地遇見你，聽到你的詩句，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兩人並肩走到蘭亭內，尋了一處臨窗的位置坐下。丫鬟很快便端來了茶水和點心，兩人一邊品茶，一邊暢談起來。他們聊起了蘇州的往事，聊起了兒時一同讀書的趣事，聊起了京城的風土人情，聊得十分投機。
沈硯談及自己在翰林院的經歷，說起《春耕勸農詔》與《平蠻頌》的創作過程，蘇清晏聽得十分認真，時不時點頭附和，偶爾提出自己的見解，往往能說到沈硯的心坎裏。沈硯心中暗暗驚嘆，蘇清晏不僅容貌出衆，才情更是了得，對時政的見解，竟絲毫不遜於朝中的官員。
“沈硯哥哥，你寫的《論時政疏》，我也有幸讀過，”蘇清晏忽然說道，“文中所言的民間疾苦，句句切中要害，足見你的赤子之心。只是朝堂之上，黨派林立，人心復雜，你如此直言不諱，怕是會得罪不少人，今後行事，還需多加小心。”
沈硯心中一暖，沒想到蘇清晏竟會如此關心他。“多謝清晏妹妹提醒，我明白。只是文臣執筆，當爲蒼生立言，縱然得罪人，我也不能違背自己的初心。”
蘇清晏點了點頭，眼中滿是贊賞：“沈硯哥哥果然還是當年那個心懷天下的少年。我相信，以你的才華與品性，定然能在朝堂上站穩腳跟，實現自己的抱負。”
兩人聊得興起，蘇清晏提議道：“沈硯哥哥，今日春和景明，良辰美景，不如你我各作一首詩，以記今日之遇？”
沈硯欣然應允：“好主意！清晏妹妹先請。”
蘇清晏拿起桌上的毛筆，在宣紙上輕輕一點，略一思索，便下筆成文。她的書法娟秀清麗，與她的人一樣，透着一股溫婉之氣。片刻後，一首詩便呈現在眼前：
“久別江南客帝京，蘭亭偶遇舊知音。
柳絲拂水情無限，墨香染紙意難平。
才高不墜青雲志，心正能安亂世行。
願得年年春好處，與君攜手賞芳英。”
沈硯接過詩稿，細細品讀，心中不由得泛起陣陣漣漪。詩中既有久別重逢的欣喜，又有對他的鼓勵與期許，最後一句更是暗含情愫，讓他心頭一熱。他抬起頭，對上蘇清晏含情脈脈的目光，只覺得臉頰有些發燙。
“清晏妹妹這首詩，情真意切，真是佳作！”沈硯由衷地贊嘆道，“我也和一首，以酬妹妹的美意。”
他拿起毛筆，蘸飽濃墨，略一沉吟，便揮毫潑墨。他的書法雄渾有力，與蘇清晏的娟秀形成鮮明的對比，卻又相得益彰：
“京華漂泊遇知音，恰似春風拂柳陰。
才女詩成驚四座，佳人貌若月中臨。
心懷天下憂黎庶，筆定乾坤慰素心。
願以餘生護芳芷，不負韶華不負君。”
這首詩，既贊美了蘇清晏的才情與容貌，又表明了自己的抱負與心意。“願以餘生護芳芷，不負韶華不負君”一句，更是直接表達了他對蘇清晏的情意。
蘇清晏接過詩稿，讀完後，臉頰羞得通紅，低頭不語，手中的錦帕被她緊緊攥住，心中卻是甜滋滋的。她抬起頭，眼中帶着幾分羞澀與欣喜，輕聲道：“沈硯哥哥，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沈硯看着她嬌羞的模樣，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他知道，自己與蘇清晏自幼便情投意合，只是後來各自奔波，才斷了聯系。如今重逢，又在這清雅的蘭亭唱和，彼此的心意已然明了，這便是緣分。
兩人又一同賞景吟詩，唱和了許久。夕陽西下，金色的餘暉灑在蘭亭上，爲整個庭院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溪邊的垂柳被染成了金色，水面波光粼粼，景色愈發迷人。
“沈硯哥哥，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蘇清晏看着漸漸西沉的太陽，輕聲說道，語氣中帶着幾分不舍。
沈硯心中也有些不舍，他點了點頭：“好。清晏妹妹一路小心，我送你到路口。”
兩人並肩走出蘭亭，沿着溪邊小徑緩緩前行。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卻並不覺得尷尬，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曖昧與溫馨。
到了路口，蘇清晏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從丫鬟手中接過一個錦盒，遞給沈硯：“沈硯哥哥，這是我親手繡的一方錦帕，上面繡了幾株蘭草，願你如蘭草一般，品性高潔，不受世俗污染。往後在朝堂上，若有煩心事，看到它，便想起今日的蘭亭之約，或許能讓你靜下心來。”
沈硯接過錦盒，打開一看，只見一方白色的錦帕上，繡着幾株栩栩如生的蘭草，針腳細密，配色清雅，顯然是蘇清晏花費了不少心思繡成的。他心中感動不已，鄭重地說道：“多謝清晏妹妹，我定會好好珍藏。往後若有機會，我再約你一同來蘭亭賞景吟詩。”
“好。”蘇清晏點了點頭，眼中滿是期待。她深深地看了沈硯一眼，轉身跟着丫鬟，緩緩離去。
沈硯站在路口，望着蘇清晏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遠處的林間，才緩緩收回目光。他握緊手中的錦盒，心中充滿了溫暖與力量。在這復雜的京城，在這波詭雲譎的朝堂，蘇清晏的出現，就像一縷春風，吹散了他心中的陰霾；她的才情與溫婉，就像一劑良藥，撫慰了他連日來的疲憊與壓力。
他低頭看着錦帕上的蘭草，又想起了兩人在蘭亭唱和的詩句，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溫柔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的心中，已經深深烙印下了蘇清晏的身影。這份久別重逢的情意，這份志同道合的默契，將會成爲他在京城奮鬥的重要動力。
沈硯轉身，沿着來時的路返回。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映在溼潤的青石板路上。他的步伐比來時更加堅定，眼神也更加明亮。他知道，未來的路依舊充滿荊棘，但有了蘇清晏的鼓勵與陪伴，他有信心能夠克服一切困難，實現自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
蘭亭的春色依舊清雅，溪邊的垂柳依舊依依，只是今日的相遇，爲這清雅的景色增添了幾分浪漫與溫情。而這份溫情，將會在往後的歲月中，支撐着沈硯走過一個又一個難關，成爲他亂世中的精神淨土。只是沈硯此刻還不知道，這份看似美好的情意，在權力的漩渦中，將會面臨怎樣的考驗與磨難。京城的風，終究不會一直平靜，一場圍繞着他們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