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黑暗並非真正的虛空,而像是一層粘稠的、有生命的帷幕。
當它感知到沈寂的存在時,這帷幕無聲無息地向兩側拉開,露出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
他手中的【建獄宣言】殘卷正散發着微弱的、屍體般的餘溫,上面的字跡仿佛活了過來,在羊皮紙下蠕動。
他沒有猶豫,推開了那扇仿佛已經一個世紀未曾開啓的鐵門。
門後沒有預想中的通道,也沒有出口的光明。
這是一個令人極度不安的房間,一個四壁皆由鏡面構成的長方形審訊室。
這裏沒有窗戶,天花板上也沒有任何照明設備,可整個空間卻亮如白晝,光線仿佛從鏡子本身滲透出來,冰冷而慘白,將一切細節都照得無所遁形。
沈寂的瞳孔瞬間收縮。他站在房間中央,被自己包圍了。
左側的鏡子裏,一個“沈寂”穿着剪裁得體的名貴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嘴角掛着自信而迷人的微笑。
他正低頭,用一支金色的鋼筆籤署一份厚厚的合同,那姿態,是華爾街之狼,是翻雲覆雨的金融騙子。
右側的鏡子裏,另一個“沈寂”則截然相反。
他身穿肮髒的囚服,頭發凌亂,臉上布滿絕望的淚痕。
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雙手被沉重的鐐銬鎖住,正對着虛空無聲地痛哭,那副模樣,是東窗事發後一敗塗地的階下囚。
而正前方的鏡子,最爲詭異。
鏡中的“沈寂”身披一襲寬大的黑袍,兜帽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冰冷得如同深淵。
他手中握着一支已經折斷的鉛筆,靜靜地站着,像一個審判者,一個記錄萬物終結的執筆者。
就在他被這三面鏡子困住心神的瞬間,眼前的空氣中,熟悉的系統界面幽幽浮現。
一行冰冷的文字緩緩亮起:【真實之我:哭泣者】。
沈寂的目光死死釘在那行字上,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
陷阱。
他立刻就明白了。
在這座詭異的監獄裏,任何來自系統的“指定”和“引導”,都更像是一個精心布置的捕獸夾,只等着獵物踩上去。
越是明確的答案,越是致命的謊言。
他沒有去看另外兩面鏡子,而是試探性地朝右側那個跪地哭泣的鏡像走了幾步。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若有若無的悲傷氣息,仿佛整個房間都在陪着那個鏡像一同懺悔。
他停下腳步,壓低聲音,像在對一個受驚的影子說話:“你是我?”
鏡中那個淚流滿面的囚徒猛然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直勾勾地看向沈寂。
他的嘴唇劇烈地開合,發出一種破碎而絕望的氣音:“我……是……真正的你……是那個在無數個午夜夢回,爲自己的所作所爲而悔恨的你……”
話音未落,沈寂感到胸口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仿佛有一根無形的鋼針刺穿了他的心髒。
他猛地低頭,只見自己身上那件從檔案館裏帶出來的陳舊工作服下,心口的位置,正緩緩滲出一片暗紅的血絲。
與此同時,他的手腕上感到一陣冰冷的束縛感,仿佛那面鏡子裏的鐐銬正在實體化。
不是映射……是吞噬!
沈寂觸電般向後退開,額角滑落一滴冷汗。
他明白了這間審訊室的規則。
它並非要你“辨認”哪個是真實的自己,而是要你“認同”。
一旦你從心底承認了某個鏡像的存在,你就會被那個鏡像所同化,被它所代表的命運徹底吞噬。
承認自己是囚徒,便會立刻戴上鐐銬,流盡悔恨的血淚。
他立刻轉過身,從口袋裏取出那支始終帶在身上的普通鉛筆。
他沒有去擦拭鏡面,而是直接用筆尖,在那面映照出哭泣囚徒的鏡子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一行字:“我不是騙子,不是囚徒,也不是主宰。”
字跡剛剛完成,整個房間的鏡面都開始劇烈地震顫起來,發出嗡嗡的蜂鳴。
一道空靈而陰冷的女性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仿佛是鏡子本身在說話,帶着一絲嘲弄的語調:“那你是什麼?”
話音剛落,三面鏡子中的影像——西裝革履的騙子,淚流滿面的囚徒,以及沉默的黑袍執筆者——在同一時刻,齊刷刷地轉過頭,三雙眼睛,六道目光,如同利劍一般死死地釘在了沈寂身上。
系統界面上的詞條猛然發生了突變:【虛無之軀:未定義存在】。
一股強烈的眩暈感瞬間席卷了沈寂的大腦。
他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個數據錯誤,一個不符合任何邏輯的程序漏洞,整個空間的規則都在排斥他,要將他這個“無定義者”從存在中抹去。
他強行穩住身形,扶着牆壁才沒有倒下,嘴角卻咧開一絲冰冷的笑意,低聲自語:“騙子從不承認真我……我的底牌,就是否認一切。”
他深吸一口氣,猛然抬頭,對着那面哭泣的鏡像發出一陣刺耳的大笑:“後悔?我根本沒有後悔過!那場驚天騙局,我贏了九成九,只差最後一步就被我撬動了整個帝國的金融根基!那是我一生中最傑出的作品,我爲此感到驕傲!”
隨着他這番顛倒黑白的話語,鏡中那個“悔恨的沈寂”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驚恐表情,他的皮膚開始像幹涸的河床一樣龜裂,最終在一聲哀鳴中,化作了無數碎片。
緊接着,沈寂又轉向左側那面映照着金融精英的鏡子,眼神充滿了鄙夷與不屑,冷聲道:“天才?我不是什麼天才。我只是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所謂的精英和權貴,不過是一群被欲望支配的蠢人。我利用的不是智慧,僅僅是他們的愚蠢和貪婪而已。”
鏡子裏,那個西裝革履的“沈寂”嘴角的自信微笑瞬間僵住,英俊的面容開始扭曲,他引以爲傲的優雅蕩然無存。
下一秒,蛛網般的裂痕從他僵硬的嘴角蔓延開來,整面鏡子隨之崩碎。
最後,只剩下正前方那面鏡子裏的黑袍執筆者。
沈寂與他對視着,那雙冰冷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
他故意用最輕蔑的語氣譏諷道:“至於你?一個躲在陰影裏的瘋子,一個沉浸在自我幻想中的可憐蟲,一個連臉都不敢露出來的妄想罷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鏡中的黑袍者並沒有像前兩個鏡像那樣破碎。
他非但沒有受損,反而在鏡中緩緩地點了點頭。
那雙冰冷的眼睛裏,似乎閃過一絲贊許。
接着,他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沈寂卻清晰地讀懂了那句唇語:“我們終將相見。”
就在這一刻,系統界面上的【虛無之軀】詞條驟然刷新,一個全新的詞條一閃而過,快得幾乎無法捕捉:【唯一真身:謊言之軀】。
雖然只是一瞬,但那瞬間的“真實”反饋讓沈寂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徹底明白了。
當他說出絕對的否定,用一個謊言去攻擊另一個“真實”時,這個建立在悖論之上的系統,會因爲無法處理邏輯沖突而短暫地暴露出一絲真相。
“你否認一切?”鏡語背後的女聲變得尖利而憤怒,“那你存在的意義呢?一個連自己都否定的東西,有什麼資格存在於此!”
轟隆——
整間屋子的鏡面牆壁開始向內緩緩擠壓,天花板和地板也在不斷靠近,仿佛一個巨大的金屬盒子要將他碾成肉泥。
巨大的壓迫感讓他呼吸困難,骨骼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然而,沈寂的臉上卻浮現出一抹瘋狂的笑容。
他舉起手中的鉛筆,毫不猶豫地用尖銳的筆芯在自己額前用力一劃!
一道血痕瞬間出現,鮮血順着他的眉心流下。
他沾着自己的血,對着那正在步步緊逼的、扭曲的鏡面世界,發出了最後的嘶吼:
“我的意義?我的意義就是從不說一句真話!”
血光,在他眼中爆開。
伴隨着他這句終極的自我定義,整個審訊室的規則徹底崩潰。
所有擠壓過來的鏡面,都在同一時刻,發出震耳欲聾的爆鳴,轟然炸裂。
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緊隨其後的是絕對的死寂。
在這片由鏡面爆裂所造成的、短暫的黑暗和寂靜中,某種比碎片更輕、比塵埃更冷的東西,正無聲地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