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灘的鵝卵石冰冷堅硬，硌着羅森的脊背。晨曦的微光不足以驅散他骨髓裏的寒意，反而讓周遭的一切——渾濁的河水，枯黃的蘆葦，對岸模糊的城市天際線——都蒙上了一層不真實的灰敗色調。他像一具被潮水拋棄的殘骸，癱在岸邊，只有胸膛劇烈的起伏證明他還活着。
溼透的衣服緊貼着皮膚，粘膩而冰冷，但他幾乎感覺不到。腦海裏反復回放的，是那個穿深灰制服女人的眼神，洞悉而平靜，仿佛在打量一件剛剛出土、沾滿泥污的文物。官方的人？不，那種感覺不對。她身上沒有官僚的刻板或軍人的煞氣，只有一種……研究者般的專注，以及更深層的、非人的淡漠。
還有排水管裏那只眼睛閃爍着暗紅光芒的怪狗，那蠕動纏繞的線蟲團……“污染”這個詞在他腦中瘋狂滋長。那個“藝術家”的力量，遠不止於創造靜態的、充滿美感的怪誕作品，它更像是一種活性的、具有侵蝕性的……疾病，正在城市的肌體深處蔓延。
他必須動起來。不能留在這裏。追兵可能隨時會從那個排水口出來，或者從其他方向包抄。他掙扎着爬起身，環顧四周。這裏是城市邊緣的廢棄河灘，遠處有低矮的倉庫和鏽蝕的龍門吊。他需要找到一個地方，一個暫時的藏身之所，可以清理一下，思考下一步。
他拖着疲憊不堪、沾滿污穢的身體，沿着河岸向上遊走去，盡量利用蘆葦叢和廢棄物的陰影隱藏行蹤。寒冷和飢餓開始侵襲他的感官，胃部傳來一陣陣痙攣。他多久沒吃東西了？自從那個該死的座談會之後？感覺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
走了大約半小時，他看到了一棟半塌的舊磚房，可能是以前看守河閘的值班室。屋頂塌了一半，牆壁布滿裂縫，但至少能提供一個暫時的遮蔽。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確認裏面沒有流浪漢或其他“東西”後，才側身鑽了進去。
裏面空間狹小，充斥着黴味和鳥糞的氣味。地上散落着碎磚和枯葉。他靠在相對完整的一堵牆邊，滑坐在地上，終於得以喘息。
他從應急背包裏掏出水壺，喝了幾口冰冷的水，又翻出一塊壓縮餅幹，機械地咀嚼起來。味道如同木屑，但他強迫自己咽下去。他需要能量。
現在怎麼辦？
城市不能回去了。他的loft成了展覽館，地下室成了污染源和官方（或者說，那個神秘女人所屬勢力）的目標。他所有的據點都被端掉了。身份也可能已經暴露。他成了一個真正的逃亡者，被兩股都無法理解的強大力量追逐。
那個“藝術家”……它想要什麼？僅僅是將他作爲一件“作品”完成？那個女人呢？她代表的又是什麼組織？他們似乎知道“藝術家”的存在，甚至可能……在觀察，或者在試圖控制？
信息太少，敵友難辨。他像一顆被投入巨大棋盤的棋子，卻連棋盤的全貌和規則都一無所知。
絕望如同冰冷的淤泥，緩緩淹沒上來。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這雙曾經冷靜地結束過無數生命，也曾被藝術界追捧爲“點石成金”的手，此刻卻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他引以爲傲的掌控力，在更高層次的存在面前，不堪一擊。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被牆角的一樣東西吸引了。
那是一個小小的、用白色野花編成的花環。花朵已經幹枯發黃，但形態依舊完整，被小心地放在一塊相對幹淨的磚頭上。在這破敗肮髒的環境裏，這小小的花環顯得格外突兀，甚至……聖潔？
誰放在這裏的？流浪漢？還是某個偶然在此停留的人？
一種莫名的沖動驅使着他。他挪過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那幹枯的花瓣。一種極其微弱、但確實存在的……平靜感，順着指尖傳來。與那個“藝術家”帶來的冰冷怪誕，與那個女人帶來的壓迫審視，與排水管裏的污穢詭異，都截然不同。
這是一種簡單的、脆弱的，但卻真實的……慰藉。
他拿起那個小小的花環，放在掌心。幹枯的花朵幾乎沒有重量，卻似乎暫時壓下了他心中翻騰的黑暗。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黴味中似乎真的夾雜了一絲極淡的、屬於花朵的殘香。
這微不足道的發現，像在無邊黑暗中劃過的一根火柴，短暫地照亮了他內心某個被遺忘的角落。他曾經也是一個……普通人？在成爲殺手，成爲“藝術家”之前？那些記憶早已模糊，被後來更多的血腥和僞裝所覆蓋。
但此刻，這蒼白的慰藉，讓他恍惚間想起很久以前，或許是童年，某個陽光溫暖的下午，空氣中彌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氣息，沒有死亡，沒有藝術，沒有窺視的眼睛……
“哐當！”
一聲金屬撞擊的巨響從外面傳來，瞬間將羅森從短暫的恍惚中驚醒！
他猛地睜開眼，心髒再次狂跳起來。是追兵？他們找到這裏了？
他迅速將花環塞進口袋，如同藏起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然後貓着腰，移動到牆壁的裂縫處，警惕地向外窺視。
河灘上空無一人。聲音來源似乎是更遠處，那些廢棄倉庫的方向。
不是直接沖他來的？
他不敢大意，仔細聆聽着。風中傳來隱約的、像是重物拖拽的聲音，還有……一種低沉的、有節奏的嗡鳴？和他地下室那個“活性圖騰”發出的聲音有些類似，但更渾厚，更……具有壓迫感。
他猶豫了一下。是避開，還是……去看看？
好奇心，以及一種破罐破摔的、想要看清這混亂局面真相的沖動，最終占據了上風。他不能永遠像只老鼠一樣東躲西藏。他需要信息，任何信息。
他悄悄溜出破磚房，利用地形掩護，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摸去。越靠近那片廢棄倉庫區，那低沉的嗡鳴聲就越發清晰，空氣中也再次出現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鐵鏽、機油和腐敗生物質的異味，甚至比在地下室時更加濃烈。
他躲在一個廢棄的集裝箱後面，小心地探出頭。
前方是一片相對開闊的堆場。而堆場中央的景象，讓羅森的呼吸瞬間停滯。
那裏停着三輛他之前見過的、沒有任何標記的黑色廂式貨車。其中一輛的後車廂門敞開着。幾個穿着同樣深灰色制服、但未佩戴頭盔的人員正在忙碌。他們正從貨車上小心翼翼地搬運下一些東西——
那是幾個長方形的、像是特殊合金打造的密封艙，表面有着復雜的接口和指示燈。其中一個密封艙的透明觀察窗正好對着羅森的方向，他能看到裏面浸泡在淡藍色液體中的……是半截殘軀！那殘軀的斷面極其古怪，不是撕裂或切割，更像是……融解後又被強行定型，皮膚表面覆蓋着一層細密的、類似金屬鏽跡的斑紋！
是“污染”的受害者？被他們回收了？
而在這些工作人員旁邊，站着那個女人。
她依舊穿着那身深灰色制服，身姿挺拔。她沒有參與搬運，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手中拿着一個平板電腦一樣的東西，屏幕的光映在她冷靜的臉上。她的目光，投向了堆場更遠處。
羅森順着她的目光望去。
在堆場的邊緣，靠近河道的地方，地面有一片不正常的、仿佛被強酸腐蝕過的黑色區域。而在那片區域的中心，赫然矗立着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大約三米高的、粗糙的、仿佛由淤泥、鐵鏽、廢棄零件和某種無法辨認的生物組織強行糅合而成的柱狀物。它的表面在不斷緩慢地蠕動、變形，時而伸出幾根如同觸須般的粘稠物，時而又縮回，露出下面閃爍着不穩定紅光的、類似晶體般的結構。那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嗡鳴聲，正是從這個不斷變化的、活着的“結構體”內部發出的！
這是一個……新的“污染”源頭？一個自然生成的（如果這個詞還能用在這裏的話）怪誕造物？
羅森看到，一個灰色制服人員拿着一個探測器模樣的東西，試圖靠近那個結構體。就在他距離還有五六米遠的時候，那結構體表面猛地射出一股黑色的、如同瀝青般的粘稠液體，瞬間包裹住了那個人員的小腿！
那名人員沒有慘叫，只是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試圖後退，但那股黑色液體如同有生命般，迅速沿着他的腿部向上蔓延，所過之處，他的制服和下面的皮肉仿佛都在被同化，變成類似結構體本身的、蠕動着的黑暗物質！
“抑制隊形。”女人的聲音透過某種微型擴音器傳來，依舊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立刻，另外四名灰色制服人員上前，他們手中舉起一種造型奇特的、如同槍械般的裝置，槍口對準了那個被纏繞的同伴和蠕動的結構體。槍口亮起藍色的電弧。
“不……不要……”被纏繞的人員發出模糊的、扭曲的哀求，他的半個身子已經變成了那種蠕動的黑暗。
女人沒有任何指示。
四道藍色的電弧同時射出，並非射向結構體，而是精準地擊中了那個正在被同化的隊員！
刺目的藍光爆閃！
沒有爆炸，只有一陣高頻的滋滋聲。藍光過後，那名隊員連同纏繞他的黑色液體，以及他周圍一小片區域，都消失不見了。不是汽化，而是……仿佛被從現實層面徹底抹除了一般，只留下地面一個光滑的、如同玻璃熔鑄後的凹坑。
而那個蠕動的結構體，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能量幹擾激怒了，發出更加響亮的、如同無數金屬片摩擦的尖銳嗡鳴，整個形體劇烈地膨脹、扭曲起來！
女人低頭在平板電腦上快速記錄着什麼，然後抬起頭，看着那躁動的結構體，眼神中……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滿意？
“樣本采集完成。準備撤離。淨化程序，等級三。”她下達命令。
其餘人員迅速行動，將那些密封艙推回貨車。有人開始從車上取下一些圓盤狀的裝置，放置在堆場周圍。
羅森縮回集裝箱後面，背靠着冰冷的金屬，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內衣。他看到了什麼？官方（或許不是常規官方）不僅在回收“污染”產物，他們甚至……在進行某種測試？那個隊員，被毫不猶豫地“淨化”了？
那個女人，伊芙琳（如果格雷厄姆說的是真名），她到底是什麼人？她背後的組織，目的何在？他們是在對抗“污染”，還是在……研究它？利用它？
混亂。比之前更加深不見底的混亂。
他感覺到口袋裏的那個幹枯花環，它帶來的那點微弱的慰藉，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如此可笑。
在這個被怪誕侵蝕、被未知力量操控、連看似秩序的代表都行事詭異莫測的世界裏，一點蒼白的慰藉，又能支撐多久？
他聽到貨車引擎發動的聲音，以及那些圓盤裝置啓動時發出的低頻充能聲。
他必須立刻離開這裏。在被“淨化”之前。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個仍在蠕動的、發出尖銳嗡鳴的怪異結構體，然後轉身，再次投入河灘蘆葦叢的陰影之中，像一個真正的幽靈，消失在愈發濃重的、充滿不祥的晨霧裏。
他的逃亡，遠未結束。而前路的黑暗，似乎更加濃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