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子餘氏也不睡了,同何建春一起慌忙到隔壁,顧不得忌諱,一起去床邊看何建林。
豆大的油燈晃晃悠悠。只見何建林渾身滾燙,嘴唇幹裂,呼哧呼哧喘成風箱,呼出的熱氣都帶股子腥熱,屋子裏一股說不明的氣味。這麼多人圍着都沒醒,已是燒沒了意識。
“今日我爹去摘一趟棉桃就歇下,說腦袋發暈,夜飯也沒吃,晚間就燒起來。”何民齊抹一把眼淚。
“怎麼早不去叫我?”
“爹說睡會兒就能好,不讓我打攪。是我看爹暈過去,才去叫的二叔。”
何建春氣極,一家子分不清輕重的:“這樣幹燒着不行,三文子去用井水絞帕子給你爹敷上。大齊,你打火把去大爺爺家問問有沒有白酒。”
餘氏連忙喊住:“先別慌,你看看大哥的傷口。”
餘氏記得昨日閔家小弟咬何建林的那一口,肉都快咬下,天氣熱,何建林又沒包扎,人牙齒是最毒的,指不定傷口爛掉才發的燒。
何建林今日倒是用一塊破布包了傷口,摘棉桃傷口總被棉花枝子掛到,翻箱倒櫃尋塊破布扎上。
何建春掀開破布,眼前的景象讓餘氏倒吸一口涼氣,只見傷口從齒痕翻開,深處的筋肉已呈灰綠色,破布甚至帶下一塊腐肉,膿水從邊緣往出滲,黃稠帶血絲,冒着濃濃腐臭味。
這不是單純的發燒,不去醫館處理會要命!
何建春立刻拿主意:“大齊給你爹換身衣服,何琴去收拾兩身衣服,孩他娘,你回去拿點錢,再做幾個火把,把民禮喊起來綁滑杆。我去喊幾個兄弟一起送大哥去鎮上醫館。”
衆人分開忙碌。餘氏回家喊醒何民禮,民儀何苗也起床,慌張不安。
餘氏想了想,搭梯子在房梁掏出一錠十兩的小元寶,又在日常的錢匣子拿出串好的一貫錢,包件衣服用包袱皮裹了。
何建春去叫兄弟還沒回,還有時間攤幾個餅,見何苗在發呆,喊來打下手燒火。
打兩碗面粉磕倆雞蛋用水調成糊糊,撒幾粒鹽,也沒空扯蔥切蔥花,鍋裏刷點油,舀起一勺面糊一轉圈就是一張懶人餅。
還沒攤完餅,何建春就帶何建秋何建冬兄弟回來,一起來的還有二房的何民權。
四個漢子換着抬十二裏路,盡夠了。民禮綁滑杆的手法不行,還是何建冬幫忙才算綁好。
餘氏用芋荷葉包了餅子連同裝好錢的包袱遞給何建春,這才想起忘記做火把,真是越忙越亂。
好在這會兒人多,何建秋用稻草在木棍上纏個頭,蘸足桐油就是一個火把。怕路上火滅,幹脆把剩的半竹筒桐油一起帶上。
餘氏手忙腳亂送走幾兄弟和跟着一起去的民齊,火把的光越走越遠,心也越來越慌。看何琴和三文子呆呆立在階沿,就招呼:“跟二嬸家去,你二叔三叔他們都在,你們姐弟安心睡覺。”
三文子聽得二嬸話邁步就要隨餘氏走,何琴一把拉住民文:“我們就在家睡,我帶三文子。”
說完轉身進屋,房門關得哐當一聲響。
餘氏一口氣堵胸口,又咽下,拉了一直陪着自己的民禮回家。一家子討債鬼!餘氏心裏罵着。
供着個讀書人,即使做着皮蛋生意,也是精打細算油都舍不得吃,統共才攢錢換了一錠十兩的銀子,這是留着給民書下場的費用。
今天這情況不得不拿出來,這是人命,是當家的親大哥,這時候顧惜銀錢,家裏以後也不用過日子了,族裏人都得戳脊梁骨。
與其被何建春逼着拿還不如自己主動拿出來,至少衆人都賣自己一個好。可顯然,大房那幾個小崽子不念好,救他們爹的命呢,還能給自己這個長輩甩臉子!
這可知道什麼叫比吃了蒼蠅還惡心,掏家底幫忙還幫出仇來!
何苗沒出去送大伯,自己在家把剩下的面糊都攤成餅子。何苗有個成人芯子,多活了一輩子,如何不知何琴對自己的敵意。
至於敵意的來由,誰還沒看過幾集娘娘傳?誰還不知道個鳥答應?
自己不是聖母,沒空去關注隔房姐妹的心理健康,明兒還得割好幾背篼牛草,耽誤這半夜,還是趕緊去睡足覺才能長高。
次日何德勤聽聞情況擔心不已,甚至想去鎮上看看大兒子現今如何,被餘氏攔了。
大伯哥已經這樣,再饒進去個老爺子,那才得不償失。老兩口在大兒子家照應着,家中養着雞鴨豬,離不得人。
今日不逢集,村裏沒人去鎮上捎口信,到天擦黑何建冬才一個人回來說了情況。
昨夜到鎮上找郎中花了些時辰,到天亮才在他兄弟家喊應了趙郎中。趙郎中給剜了腐肉,扎了銀針,又灌湯藥。
如今還燒着,比昨夜好些。趙郎中不讓回家,說還得看傷口,若還在腐爛就得繼續剜,要是運氣不好,說不得要棄條胳膊保命。
毛氏又氣又心疼,買牛看角,娶妻看德,討個敗家婆娘,全家不得安。想起閔氏就罵一遭,又顧及孫兒孫女,只自己嘀嘀咕咕罵着。
何琴聽說自己爹恐要缺條胳膊,才曉得怕。昨日哪怕何建林燒到人事不省,何琴只以爲去鎮上開服湯藥喝了就能好,怎麼今日就要切胳膊了呢?爹傷在右胳膊,沒了右手豈不是還要人伺候?地裏的活由誰來做呢?
毛氏問何建冬帶的銀錢可還夠,何建冬說二哥拿了十兩銀子押在趙郎中處,到現在還不缺。
老兩口這才知道是老二家掏着家底在保老大的命,抓着餘氏的手直喊好孩子。這錢老大家一時半會兒還不起,說不得能成爲一筆爛賬。
何德勤在想自己何家的人還是太少,不然這種情況打上閔氏娘家要賠償,廢閔家小子一條胳膊才能解氣。這閔氏,留不得了。
中秋本要一家子聚,何建林還在醫館生死不知,何建冬休息一夜又去換何建秋回來,何建春和何民齊一直再在醫館陪着,這如何聚?於是何德勤傳話今年各家自己過中秋,實是沒甚心情聚一起吃喝。
偏中秋那日上午,閔氏自己偷偷摸回了何家大堰。
回娘家幾天閔氏過得並不如意,貼補娘家這些年,家裏新修五間土屋,竟沒自己能睡覺的一張床,夜裏吃過飯,拿稻草在灶坑前鋪一鋪,就是閔氏睡覺的地方。
閔家沒分家,老兩口帶三個兒子住五間土房。大兒子二兒子成了家,各自生一串小崽兒,小兒子在說親,總得騰間屋子當新房吧,五間房子連個堂屋都沒敢留,都挨挨擠擠住滿人。灶間只是搭的草棚子,閔氏就睡在這草棚裏。
閔氏在娘家住這幾天,兩個弟媳言語間總有不快,一時嘆糧不夠吃,一時又嘆住得擠。閔氏拿着大姑姐派頭跟弟媳口角幾句,被閔老娘按下。
何家族長發話要閔家族長去交涉才能讓自己回何家大堰,可閔家族長是閔氏大伯,最是見錢眼開。
這幾年閔氏家眼看在村裏闊起來,沒孝敬大伯一個雞蛋一根布絲兒,閔大伯才不願跑一趟,更何況這擺明是要去何家大堰低頭。
河西這邊的人家面對河東的人,好似天生就要低一頭,再去低聲下氣,三兩脊梁骨都不夠彎的。若能給些好處,也不是不能跑這一趟。
閔老娘什麼人?錢進了她口袋怕是只有閻王爺能掏出來,自然是不願意給錢。
於是一天拖一天,到中秋這天早上,閔老娘給閔氏出主意,讓她偷偷回去給何建林附小做低住下來,兩口子好成一個人了,族長又如何?總不能進侄子屋裏攆侄媳婦兒。
肉疼的摸出一文錢給閔氏渡河,閔老娘還在傳授手段:“你就別昂着腦袋,身段放低些,男人都吃哄,就不信女婿不回頭。將來也要軟和些,再別惹女婿生氣,家中大小還靠着女婿呢。”
全然忘了閔氏已三十七歲,風吹日曬幹皮皺臉,撒起嬌來還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