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哐當…”
空中列車在磁懸浮軌道上平穩運行着,發出有節奏的輕微震動和聲響。車廂內,冷白色的照明光從上方向下灑落,與窗外不斷流淌變幻的、如同極光般瑰麗而病態的霓虹色彩交織在一起,映照出一張張麻木、冷漠的面孔。
達婭蜷縮在車廂連接處附近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座椅上,身體緊緊靠着冰冷的金屬內壁,仿佛這樣才能汲取到一絲微不足道的安全感。她那身經過“強化”、卻依舊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女仆裝,以及背後那面沉甸甸的復合盾牌,引來了幾道短暫而審視的目光,但很快便移開了。在這裏,怪異是常態,只要你不妨礙到別人,就沒人會多管閒事。
而這,恰恰是最讓達婭感到恐懼的。
她小心翼翼地、盡可能不引人注意地觀察着車廂裏的乘客。他們大多沉默着,有的低頭凝視着自己手腕上投射出的微型全息屏幕,屏幕上快速滾動着數據流或血腥暴力的娛樂節目;有的則閉着眼睛,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轉動,嘴角偶爾神經質地抽搐一下,顯然是接入了某種虛擬幻境;還有的只是空洞地望着窗外飛逝的城市光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失去了靈魂的提線木偶。
他們……還是“人”嗎?
這是達婭對這個世界居民最直接,也最深刻的初印象。與她曾經那個充滿煙火氣的世界截然不同。在這裏,人體的原始部分似乎成了一種稀缺品。金屬的臂膀、閃爍着紅光的電子眼、覆蓋着合成皮膚的機械義腿、從脊椎延伸出的外骨骼接口……幾乎每個人的身上,都能找到或多或少、或精致或粗糙的義體改造痕跡。有些人的面部甚至有大半被冰冷的金屬覆蓋,只留下毫無波動的傳感器鏡頭代替了原本應該充滿情感的眼睛。他們走動時,會發出細微的伺服馬達嗡鳴和金屬關節摩擦的輕響,混合着列車運行的噪音,形成一種獨特的、非人的背景音。
一個穿着油膩工裝、半邊臉都是金屬顱骨的男人打了個哈欠,露出的口腔內部,牙齒是閃着寒光的合金鋸齒。他對面坐着一位衣着暴露、身材火辣的女郎,但她那纖細的腰肢和修長的雙腿明顯是高級仿生義肢,皮膚質感完美,卻缺乏真正的生命活力,關節處還有着微弱的藍色光帶流轉。
甚至有一個小孩,看起來不過七八歲年紀,正擺弄着一個破爛的機器人玩具,而他的一只手臂,從手肘往下,赫然是一只精密的機械手,手指靈活地拆卸着玩具的零件。
這裏沒有交談聲,沒有笑聲,沒有尋常車廂裏該有的、屬於“人”的生氣。只有冰冷的機器運轉聲,全息屏幕閃爍的微光,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疏離和冷漠。他們外表或許還保留着人類的輪廓,但內裏,似乎已經被冰冷的機械和植入體程序所取代,更像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高度精密的機器人。
達婭抱緊了自己的膝蓋,將身體縮得更緊。她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誤入鋼鐵叢林食草動物,周圍全是潛行的、改裝了利爪和尖牙的掠食者。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機油味、消毒水味,以及一種她無法形容的、屬於過度改造身體的“金屬腥氣”。這一切都讓她胃裏一陣翻騰,喉嚨發緊。
她想念朋友們嬉笑打鬧的聲音,想念陽光下青草的味道,想念母親嘮叨中蘊含的溫暖……那些平凡的、被她視爲理所當然的一切,在此刻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強迫自己不能哭出來。在這個地方,示弱可能意味着更大的危險。
【檢測到宿主情緒波動劇烈,精神壓力指數升高。建議進行深呼吸調整,保持警惕。】
系統的提示音在腦海中響起,依舊冰冷,但此刻卻像是一根將她從崩潰邊緣拉回的稻草,提醒她必須保持清醒。
就在這時,車廂另一頭傳來一陣騷動。
“老東西!識相點!把信用點轉過來!”一個穿着布滿鉚釘皮夾克、頭發染成熒光綠色的年輕混混,揪着一個看起來年紀很大、背部佝僂的老人的衣領,惡狠狠地低吼道。混混的一只眼睛是不斷掃描着紅光的義眼,另一只手的手指則被替換成了鋒利的金屬爪刃,此刻正抵在老人的咽喉處。
老人身體微微顫抖着,臉上布滿了皺紋和老年斑,裸露的脖頸皮膚下能看到老舊的神經接口痕跡。他囁嚅着:“我……我沒有多少了……還要買這個月的抗排異藥劑……”
“少廢話!誰管你死活!”另一個同夥,一個身材壯碩、雙臂都改裝成了簡陋但力量感十足的液壓動力臂的大漢,堵住了老人的去路,獰笑着,“看你這身老骨頭,也沒多少油水可榨了,趕緊的!”
周圍的乘客們,有的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便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有的則下意識地挪遠了些,生怕被波及;更有甚者,眼中流露出一種近乎殘忍的興奮,像是在觀看一場免費的街頭戲劇。沒有人出聲制止,沒有人試圖幫助那個老人。
達婭的心髒揪緊了。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身體微微前傾,一種源自本能的正義感讓她幾乎要站起來。但背後盾牌冰冷的觸感和腦海中系統的警告讓她硬生生止住了動作。
【警告:檢測到沖突事件。目標個體義體改造等級:低(混混),極低(老人)。宿主介入風險:高。不建議宿主在當前狀態下卷入不明沖突。】
“風險高……”達婭在心中苦澀地重復着。她看着老人那絕望而無助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兩個氣焰囂張的混混,一股無力感席卷全身。她自身難保,拿什麼去守護別人?那面盾牌能擋住能量彈,能擋住液壓鉗,能擋住這世間一切的惡意嗎?
最終,在混混金屬爪刃的進一步威脅下,老人顫抖着抬起手腕,露出了一個老舊的個人終端。熒光綠混混粗暴地抓過他的手腕,將自己的終端與之對接,隨着“嘀”的一聲輕響,顯然是完成了轉賬。
“哼,算你識相!”混混滿意地鬆開老人,還嫌棄地推了他一把。老人踉蹌了一下,撞在旁邊的座椅上,低着頭,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像是一下子又蒼老了幾歲。
那兩個混混得意洋洋地穿過車廂,目光掃過其他乘客,帶着明顯的挑釁。有人低下頭,有人移開目光。當他們的視線掠過蜷縮在角落的達婭時,稍微停留了一下,熒光綠混混的義眼紅光大盛,似乎在進行某種掃描。
“嘖,清湯寡水的,沒什麼油水。”他撇了撇嘴,對同夥說道,語氣中帶着嫌棄。
“衣服和盾牌看起來倒是挺特別,不過惹麻煩就算了。”液壓臂大漢甕聲甕氣地回應。
兩人最終沒有找達婭的麻煩,徑直走到了車廂另一端,靠在門口,旁若無人地開始用粗俗的語言討論着剛剛“賺”到的信用點該怎麼花。
達婭鬆了一口氣,背後卻驚出了一身冷汗。她剛剛仿佛在鬼門關前又走了一遭。在這個世界,弱小本身就是一種原罪。
列車繼續前行,窗外的景色從密集的摩天樓宇逐漸過渡到更加混亂、低矮的建築群,廣告牌的內容也從高端義體、金融服務變成了各種廉價的感官刺激、違禁藥品和黑市醫療廣告。
過了幾站,車廂門打開,一股濃烈刺鼻的、混合了工業酒精和嘔吐物酸臭的味道猛地灌了進來。一個身材高大、步履蹣跚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他穿着一身沾滿油污的工裝,裸露在外的胸膛和手臂上布滿了粗糙的焊接疤痕和裸露的線纜,顯然進行過非常廉價且不規範的義體改造。他的臉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紅,一只機械義眼不斷失焦地亂轉,另一只人類眼睛則布滿了血絲,眼神渙散。
他手裏還拎着一個半透明的塑料瓶,裏面晃動着某種渾濁的、散發着強烈刺鼻氣味的綠色液體。他一邊走,一邊仰頭灌了一口,隨即發出滿足又痛苦的呻吟。
“呃……嗬……該死的工頭……克扣老子的……補償金……”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身體搖搖晃晃,撞到了一個乘客的膝蓋。
那乘客是個穿着西裝、戴着金絲眼鏡、看起來像是公司職員的男子。他厭惡地皺了皺眉,身體立刻向旁邊閃開,仿佛碰到了什麼極其肮髒的東西,嘴裏低聲罵了一句:“滾開,你這坨爛泥!身上的機油味熏死人了!”
醉漢被推搡了一下,更加站不穩,猛地向前撲倒,正好摔倒在達婭座位前方的空地上。手裏的綠色液體灑了一地,那股難以形容的惡臭瞬間彌漫開來,周圍幾個乘客紛紛掩鼻,發出不滿的噓聲。
醉漢似乎摔懵了,趴在地上,半天沒有動靜。就在達婭猶豫着是否要稍微扶他一下,或者至少問一句時,他卻突然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達婭。
那眼神空洞、瘋狂,又帶着一種令人不安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絕望。
“你……你看什麼看?!”醉漢嘶啞地吼道,噴出的氣息都帶着那股綠色液體的怪味,“連你也看不起我?!覺得我是個廢物?!啊?!”
達婭嚇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往後縮,背部緊緊抵住冰冷的車廂壁,雙手護在身前。
“我……我沒有……”她試圖解釋,聲音因爲恐懼而細若蚊蚋。
“你們這些……這些沒經過改造的……原生種……懂什麼?!”醉漢的情緒更加激動,他用那只完好的手猛地捶打了一下地面,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老子……老子當年在荒原開掘進機的時候……你們還在吃奶呢!現在……現在卸磨殺驢……呸!”
他掙扎着想要爬起來,但身體似乎不聽使喚,義肢關節發出“嘎吱”的摩擦聲。他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反而變得更加狂躁。
“都是……都是這該死的義體!該死的公司!”他瘋狂地抓撓着自己胸膛上那些裸露的線纜和焊接疤,甚至摳出了血痕,“它們騙了我!說好了能讓我更強……結果呢?!排異反應……神經痛……還有那永遠還不完的貸款!哈哈哈……都是騙局!”
他的笑聲比哭還難聽,充滿了歇斯底裏的絕望。周圍的人群更加疏遠他,仿佛他是一顆即將爆炸的炸彈。
達婭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臉,聽着他語無倫次的控訴,心中的恐懼漸漸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那是對這個崩壞世界的更深理解,以及一絲……微弱的同情。他不僅僅是一個令人厭惡的醉漢,更是這個殘酷社會的一個犧牲品,一個被義體和公司承諾榨幹後拋棄的殘渣。
【分析:目標個體處於嚴重義體排異反應及精神崩潰邊緣,有較高風險發展爲“賽博精神病”前兆。極度危險,建議宿主立即遠離。】
系統冷靜地分析着,再次發出警告。
就在這時,列車緩緩駛入一個新的站台。車廂門打開,站台上明亮的燈光和相對清新的(雖然是合成的)空氣涌了進來。
仿佛被這光線刺激到,那醉漢突然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嚎叫,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他那只失焦的機械義眼紅光大盛,死死鎖定在了剛剛那個罵他的公司職員身上!
“是你!就是你這種家夥!吸血的公司狗!”醉漢咆哮着,揮舞着那只廉價的機械手臂,朝着那個公司職員撲了過去!他的動作因爲醉酒和排異反應而顯得笨拙而扭曲,但力量卻大得驚人!
公司職員嚇得臉色慘白,尖叫着向後退去,撞倒了好幾個乘客。
車廂內頓時一片混亂!
“砰!”
一聲清脆又震耳欲聾的槍響,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不是能量武器,而是老式的、發射實體彈藥的手槍聲音!
子彈並沒有擊中撲向職員的醉漢,而是打在了車廂頂部的照明燈上,爆開一團火花,碎片四濺。冷白色的燈光閃爍了幾下,徹底熄滅,使得這片區域頓時暗了下來,只有窗外霓虹燈詭異的光芒投射進來。
開槍的是站在車廂另一端門口的那個熒光綠混混!他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造型粗獷的手槍,槍口還冒着縷縷青煙。他臉上帶着一種混合了殘忍和興奮的笑容,義眼鎖定着那個醉漢。
“吵死了!垃圾!”熒光綠混混罵道,“要發瘋滾下車去發!”
這一槍似乎震懾住了那個醉漢,也震懾住了整個車廂。所有人都僵住了,連那個公司職員也停止了尖叫,驚恐地看着持槍的混混。
醉漢的動作停滯了,他緩緩轉過頭,那只充血的人類眼睛和那只狂亂掃描的機械義眼,同時盯住了熒光綠混混。
緊張的氣氛如同實質,彌漫在昏暗的車廂裏。達婭屏住呼吸,心髒幾乎要停止跳動。她親眼目睹了偷竊、謾罵、崩潰,現在,是直接的暴力與槍擊。雖然目標不是她,但那種死亡的威脅,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脊椎。
這就是夜之城。混亂、殘酷、弱肉強食。法律和秩序在這裏似乎只是一個遙遠而可笑的概念。
最終,那醉漢似乎被槍聲和混混眼中的殺意所懾,喉嚨裏發出一陣嗬嗬的怪響,沒有繼續撲上去,而是踉踉蹌蹌地、像一具行屍走肉般,在列車門關閉的前一刻,跌跌撞撞地沖下了車,消失在站台昏暗的光線裏。
危機暫時解除。
車廂內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列車運行的噪音和窗外城市的喧囂依舊。乘客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或者找到新的角落,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那個公司職員整理了一下歪掉的領帶,臉色依舊蒼白,但已經恢復了那副冷漠的表情。熒光綠混混和他的同夥則得意地收起了槍,繼續他們的談話,仿佛只是隨手拍死了一只吵鬧的蒼蠅。
沒有人報警,沒有人討論,甚至沒有人多看那個醉漢離開的方向一眼。
達婭依舊蜷縮在角落,身體因爲後怕而微微顫抖。她看着車窗上自己蒼白驚恐的倒影,以及窗外那永恒流轉的、冰冷而瑰麗的霓虹之光。
這一夜,她見到了這座城市的貪婪、冷漠、絕望和暴力。她對夜之城有了清晰而殘酷的認知。這裏沒有溫情,沒有憐憫,只有赤裸裸的生存競爭和無盡的剝削。
天光,終於透過厚重的雲層和密集的摩天樓宇縫隙,艱難地灑落下來,給這座冰冷的鋼鐵叢林鍍上了一層灰蒙蒙的、虛假的亮色。夜晚結束了,但對於生活在夜之城的人們來說,新一輪的掙扎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