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多診所那扇簡陋的金屬門在身後輕輕合上,將歌舞伎區(或者說小唐人街邊緣)街道上的喧囂與混亂暫時隔絕。診所內部,冷白色的燈光照亮了每一個角落,也照亮了達婭心中那盞名爲“希望”的微小火苗。她終於找到了一個暫時的容身之所,雖然簡陋,但至少有了屋頂和牆壁,更重要的是,擁有了一份可以自食其力的工作,以及一個看起來……至少不像壞人的老板。
她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這個未來將成爲傳奇的地方。空間比從外面看起來要稍大一些,但依舊緊湊。左側是主要的工作區,擺放着那張巨大的、布滿各種劃痕和焊點的金屬工作台,上面散落着精密螺絲刀、焊槍、校準儀以及一些她暫時叫不出名字的、閃爍着指示燈的小型設備。工作台旁邊立着一個多層的工具架,各種規格的扳手、鉗子、手術刀、骨鋸等器械分門別類地插在特定的卡槽裏,雖然擺放整齊,但邊緣和縫隙處明顯積攢了一層薄薄的油污和金屬碎屑。
右側是醫療區,一張可調節角度的診療椅,旁邊配有心跳、血壓監測儀以及一台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全譜掃描儀。診療椅的皮質表面有幾處修補的痕跡,一些邊角已經磨損發白。地面是普通的混凝土,沒有鋪設任何地板,雖然看不到明顯的垃圾,但蒙着一層灰塵,走動時會留下淺淺的腳印。
空氣裏彌漫着一種獨特的氣味——消毒水試圖掩蓋機油、焊接殘留物、以及一絲極淡的、屬於生物組織的味道,幾種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屬於“義體醫生診所”的獨特標識。
她的新老板,維克多·維克托,正背對着她,站在工具架前,似乎正在尋找什麼。他留着利落的短發,脖頸強壯。身上穿着一件深藍色的短袖工裝襯衫,布料厚實,領口隨意地敞開着,露出部分結實的胸膛和一條樣式簡單的金屬項鏈。胸前掛着聽診器,腰間系着一條多功能工具帶,上面插着各種便攜工具。他的手腕上戴着帶有機械風格、似乎是某種輔助外骨骼的護腕,整體裝扮充滿了實用主義的機械感與他本人那種沉穩硬朗的氣質相得益彰。
達婭注意到,他此刻手裏正拿着一塊看起來髒兮兮的麻布,似乎打算擦拭工作台旁邊一個擺放着各種義體樣本和神經連接線的展示架。那個架子上落滿了灰塵,一些精細的接口處甚至能看到蛛網。
維克多拿起麻布,隨意地在架子表面抹了幾下,動作帶着一種工程師特有的、注重效率而非細節的粗獷。灰塵被撣起,在燈光下飛舞,但大部分只是被移動了位置,並未被有效清除,一些角落和縫隙裏的陳年污垢更是紋絲不動。
看到這一幕,達婭腦海中那些關於“日常護理”的知識瞬間被激活,一種近乎本能的沖動讓她幾乎不假思索地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絲屬於“專業人士”的不贊同:
“維克多先生,這樣擦拭是不行的。”
維克多的動作一頓,轉過身,那雙銳利的眼睛透過他臉上那副功能性的黑色邊框眼鏡(或許是用於輔助聚焦或過濾特定光線)看向達婭,眉頭微挑,似乎在問:“哦?”
達婭被他看得有些緊張,但還是鼓起勇氣,指着那個展示架解釋道:“您看,只是用幹布或者略微潮溼的布隨意擦拭,大部分灰塵只是被揚起然後又落回原處,根本無法徹底清除。尤其是這些精細的接口和縫隙,”她走近幾步,指着義體樣本連接處那些積灰的角落,“灰塵和油污長期積累,可能會影響接觸靈敏度,甚至導致短路或信號傳輸不穩定。而且,這種粗糙的擦拭方式,很容易在光滑的金屬表面留下細微劃痕。”
維克多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裏那塊確實不算幹淨的麻布,又看了看被自己越擦越顯得“花”的架子表面,沉默了一下。他顯然不是擅長此道的人。
達婭繼續說着,語氣變得認真起來,像是在陳述一項重要的技術規範:“對於不同材質的表面,應該使用不同的清潔工具和試劑。比如,工作台的金屬表面,最好使用專用的防靜電除塵刷先掃去浮塵,再用微纖維布蘸取適量的中性清潔劑進行擦拭,最後用幹布擦幹,這樣才能有效去污且不留水漬。對於這些精密的電子接口,應該使用高壓氣罐或者專用的精密電子清潔劑噴洗,配合軟毛刷輕輕刷洗,絕對不能直接用溼布去擦。”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地面和工具架:“還有地面的灰塵,單純掃地是掃不幹淨的,微小的顆粒會重新漂浮在空氣中,落在剛剛清潔幹淨的設備和器械上。最好是先噴灑水霧沉降灰塵,再進行溼拖。工具架上的油污,需要特定的脫脂清洗劑……”
她滔滔不絕地說着,將腦海中那些關於清潔、整理、維護的知識傾瀉而出,完全沒有注意到維克多看向她的眼神已經從最初的訝異,逐漸變成了一種混合着驚奇、探究和一絲……難以察覺的興味。
這個女孩,穿着像從某個主題派對上跑出來的女仆裝,自稱懂得高階戰場醫術,現在又對着他的清潔方式發表了一通堪比專業保潔公司的標準流程……這實在是太詭異,也太有趣了。
就在達婭還在思考是否要建議他將器械按照使用頻率和手術類型進行更優化的重新歸類時,維克多突然打斷了她。
他把手中那塊髒兮兮的麻布和另一只手裏一直捏着的精密螺絲刀隨手放在工作台上,發出輕微的“咔噠”聲。然後,他雙手抱胸,健碩的身軀靠在工具架旁,那雙透過黑色鏡片也依然銳利的眼睛直視着達婭,嘴角似乎勾起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
“嗯,”他發出一個簡短的音節,聲音依舊低沉,“聽起來……你很懂。”
達婭被他這句話和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微發熱,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似乎有些……過於投入和“指手畫腳”了。她連忙低下頭,小聲道:“我……我只是覺得,一個幹淨整潔的環境,對醫生的工作和病人的康復都很重要……”
維克多沒有理會她的解釋,只是繼續用那種探究的目光看着她,然後,他用下巴指了指那個剛剛被他“糟蹋”過的展示架,又指了指整個診所,語氣平淡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既然你這麼懂,說得也頭頭是道……”
他停頓了一下,看着達婭因爲緊張而微微顫動的睫毛,緩緩說道:
“那你還不來幫忙?”
“啊?”達婭猛地抬起頭,對上維克多那雙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
維克多指了指工作台下面一個不起眼的儲物櫃:“清潔工具和你可能需要的‘專業’試劑,應該都在那裏。你自己看看有什麼能用。”他又補充了一句,語氣帶着一絲調侃,“按照你的‘標準’,把這地方弄到你滿意的程度。需要什麼缺少的東西,列出清單給我。”
說完,他不再看達婭,徑直走到診療椅旁,拿起一個數據板,開始瀏覽上面的信息,似乎真的打算將“清潔大業”全權交給這位新來的、身份成謎的女仆助手了。
達婭站在原地,愣了幾秒鍾。她看着維克多專注側影,又看了看那個布滿灰塵的展示架和略顯凌亂的診所,一種奇異的責任感油然而生。
“是!維克多先生!”她清脆地應了一聲,聲音裏帶着一絲被信任的雀躍和即將大展身手的幹勁。
她立刻走到那個儲物櫃前,打開櫃門。裏面果然堆放着一些清潔用品,但和她腦海中“專業”的標準相去甚遠。幾塊粗糙的棉布,一個掉了很多毛的硬毛刷,一瓶標籤模糊、成分不明的多用途清潔液,還有一個老式的、需要手動按壓噴水的噴霧器。
【檢測到低效率清潔工具。根據Master擁有的【完美的衣物熨燙技巧】及護理知識延伸,本系統可提供優化清潔方案及替代品制作指南。】系統的聲音適時響起。
“太好了,系統!”達婭在心中回應。
在系統的輔助下,她開始動手改造這些簡陋的工具。她將那些粗糙的棉布用診所裏常備的蒸餾水浸溼又擰幹,使其變得相對柔軟,暫時充當微纖維布的替代品。她小心翼翼地評估了那瓶多用途清潔液的成分(系統進行了快速分子式分析),判斷其鹼性稍強,不適合精密器械,於是決定主要用蒸餾水進行擦拭,對於頑固油污,則嚐試用少量高純度異丙醇(在維克多的藥品櫃裏找到的)進行局部處理。
她首先從那個展示架開始。她沒有直接用布去擦,而是找了一個閒置的硬紙板,折成簸箕狀,先將大部分浮塵輕輕刮掃進去,避免揚塵。然後,她用自制的“軟布”蘸取少量蒸餾水,擰得半幹,從一個角落開始,仔細地、有條不紊地擦拭起來。遇到縫隙,她就用棉籤蘸取異丙醇小心地清理。她的動作流暢、精準,沒有任何多餘,仿佛經過千百次的練習。
維克多雖然看似在瀏覽數據板,但眼角的餘光始終沒有離開達婭。他看着她那與外表截然不同的、極其專業和高效的清潔動作,看着她對每一個細節的專注,看着她甚至將那些義體樣本的接口都用棉籤清理得閃閃發光……他的眼神深處,那抹興味越來越濃。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女孩該有的技能。這種對清潔和整理的偏執般的精通,甚至帶着某種……“儀式感”?和她那身女仆裝倒是意外地契合。
達婭渾然不覺自己正在被仔細觀察。她沉浸在了“讓環境變得有序”的過程中。清理完展示架,她開始整理工具架。她並沒有簡單地擦拭表面,而是將所有的工具都取了下來,按照類型、尺寸和使用頻率重新規劃了擺放位置。常用的手術刀、鑷子放在最順手的位置;不同規格的扳手和螺絲刀按照大小順序排列;那些沾染了油污的工具,她耐心地用異丙醇一一擦拭幹淨。
接着是工作台。她將所有的設備暫時移開,徹底清理台面上積累的焊錫碎屑、油漬和不明污垢。她甚至注意到了工作台下方的電線排布有些混亂,存在安全隱患,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整理捆扎好。
最後是地面。她先用找到的一個小噴壺裝了水,細細地在空中噴灑,讓水霧沉降漂浮的灰塵。然後,她用剩下的相對幹淨的布浸溼後,跪在地上,一塊一塊地、仔細地擦拭着水泥地面,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整個過程中,診所裏只剩下達婭輕柔的腳步聲、布匹摩擦物體的細微聲響,以及維克多偶爾翻動數據板頁面的電子音。一種奇異的、近乎“溫馨”的寧靜氛圍,在這間原本充滿機械冰冷感的診所裏彌漫開來。
當達婭終於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看着眼前煥然一新的診所時,心中充滿了巨大的滿足感。
工作台光潔如鏡,工具架井然有序,展示架上的義體樣本在燈光下閃爍着金屬特有的冷冽光澤,地面雖然還是水泥地,但幹淨得幾乎看不到灰塵。整個空間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變得明亮、整潔、專業。
維克多不知何時已經放下了數據板,他站起身,緩緩地環顧四周。他的目光從一塵不染的工作台,移到排列得像士兵隊列的工具架,再落到那個仿佛剛從工廠裏拿出來展示架上。他臉上沒有什麼誇張的表情,但那雙銳利的眼睛裏,確實閃過了一絲清晰的訝異和……贊賞。
他走到工具架前,隨手拿起一把他常用的高頻手術刀。刀身被擦拭得鋥亮,連手柄上的防滑紋路裏的污垢都被清理幹淨了。他又走到工作台前,手指拂過光滑的台面,感受着那久違的潔淨觸感。
最後,他的目光落回達婭身上。女孩的臉頰因爲勞動而泛着紅暈,幾縷發絲被汗水沾溼貼在額角,身上的女仆裝雖然依舊破損沾污,但她的眼睛卻亮晶晶的,像完成了什麼了不起的壯舉,帶着一絲期待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評價。
維克多沉默了片刻,然後,他走到那個儲物櫃旁,從裏面拿出了一瓶未開封的、包裝看起來比之前那瓶要正規許多的合成飲料,扔給了達婭。
“喝點水。”他的語氣依舊平淡,但似乎少了最初的幾分疏離,“幹得……不錯。”
他頓了頓,看着達婭接過飲料,有些笨拙地擰開瓶蓋,補充了一句,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看來,留下你,不算是個壞決定。”
達婭愣了一下,隨即,一股暖流涌上心頭,比手中冰涼的飲料更讓她感到溫暖。她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用力地點了點頭:
“謝謝!我會繼續努力的,維克多先生!”
維克多看着她的笑容,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重新坐回診療椅,拿起了數據板。但這一次,他的嘴角那抹微小的弧度,似乎比剛才要明顯了一點點。
而達婭,一邊小口喝着帶有古怪化學味道、但此刻卻覺得甘甜無比的合成飲料,一邊用好奇的目光,繼續偷偷打量着這個她剛剛親手整理幹淨的診所,以及那個沉默寡言、卻又讓她感到莫名安心的年輕醫生。
她的夜之城生活,就在這彌漫着消毒水、機油和一絲嶄新清潔氣息的診所裏,正式開始了。而她的好奇心,以及對這個世界、對眼前這個人的探索欲,也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