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穿過蒙塵的玻璃窗,在“默然咖啡”略顯陳舊的地板上投下幾塊慵懶的光斑。趙小漁正拿着塊抹布,有一下沒一下地擦着吧台,眼神時不時飄向後廚方向,耳朵捕捉着那穩定得如同心跳的“篤篤”聲——劉大奎又在切菜了,這次不知道是哪個倒黴的洋蔥還是土豆。那聲音讓她莫名安心,又有點發怵。
周默依舊占據着他的躺椅C位,阿花在他腿上盤成一個暖和的毛團。一人一貓呼吸均勻,似乎都進入了某種“躺平即修行”的至高境界。
“叮鈴——。”
門口的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
趙小漁立刻來了精神,堆起笑臉:“歡迎光臨。請問喝點什麼?”她以爲是那個可憐的倉庫管理員又來了,或者終於有新的冤大頭…啊不,新客人了。
然而走進來的身影,讓趙小漁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來人很高,身形修長勻稱。穿着一身剪裁考究、但邊緣已經有些磨損的深灰色毛呢大衣,裏面是同色系的馬甲和熨燙得一絲不苟的白色襯衫。領口系着一條暗銀色的絲質領巾。他的面容異常俊美,甚至帶着點雌雄莫辨的精致,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鼻梁高挺,薄唇緊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眼瞳是一種近乎墨綠的深色,流轉着一種與這破舊咖啡館格格不入的、沉靜而疏離的光芒。他手裏拎着一個看起來同樣古老而沉重的深棕色皮質小旅行箱。
他走進來,沒有立刻回應趙小漁,目光卻像精準的探針,緩緩掃過整個店鋪:從掉了漆的吧台,到牆角的“百寶箱”,那幅顏料剝落的老海港油畫,最後落在天花板的木梁結構和幾處不易察覺的牆角縫隙上。他的眼神專注,帶着一種學者般的審視,又似乎…在丈量、在計算着某種無形的“勢”。目光尤其在周默身上短暫停留,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這氣質,這打扮…趙小漁腦子裏瞬間蹦出幾個詞:落魄貴族?博物館跑出來的古董?還是…某個拍復古寫真的模特迷路了?
周默也被風鈴聲吵得掀開了一條眼縫,懶洋洋地瞥了一眼來人。嗯,挺好看,但…關他屁事?他正準備繼續夢會周公,卻感覺到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同於劉大奎那種凶煞的“異常”。像是一縷極其精純的古墨香氣,混雜着塵封典籍的味道,還有一絲…被時間遺忘的孤寂感以及…一種極其隱晦的、仿佛燃燒生命般的微弱氣息?很淡,但很獨特。褲兜裏的懷表似乎也微微動了一下,像被撥動的指南針。
“呃…先生?”趙小漁再次試探着開口,打破了沉默,“您需要點什麼嗎?我們這裏有特色醬油咖…呃,拿鐵。還有…嗯…白開水?”她實在不好意思推銷周默那“特色”。
俊美男子終於將目光投向趙小漁,微微頷首,動作優雅得像在宮廷行禮。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帶着一種奇特的韻律感,咬字清晰得如同朗誦古文:“暫不需要飲品,多謝。鄙人林七,乃一介旅人,途經此地。”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吧台後閉目養神的周默,“敢問,閣下便是此間店主?”
周默慢吞吞地坐直了一點,把阿花驚得不滿地“喵”了一聲跳開。他揉了揉眼睛,看向林七:“嗯,是我。有事?”
林七向前走了兩步,步履無聲,停在一個不遠不近、恰好能觀察全店又不會讓人覺得冒犯的距離。“實不相瞞,”林七開口,語氣帶着一種恰到好處的懇切與疏離,“鄙人盤纏用盡,又覺此濱海之地…氣韻流轉,頗爲獨特,欲尋一清淨之地暫居些時日,研習風物。觀貴店雖處鬧市之緣,然鬧中取靜,格局…頗具古意。”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那些舊木梁和牆角,“不知店主閣下,可否容鄙人在此…賃一隅棲身?”他指了指頭頂,“聽聞,此店尚有閣樓?”
周默沒說話,只是上下打量着林七。這身行頭看着就不便宜,雖然舊了點,但那份氣質裝不出來。盤纏用盡?騙鬼呢?不過…研習風物?格局古意?這說話文縐縐的,聽着就費勁。但周默捕捉到了幾個關鍵詞:暫居、賃、閣樓。
閣樓?那個堆滿雜物、連阿花都嫌髒亂差的地方?能租出去?
“閣樓有,不大,沒窗,堆滿了破爛,灰能埋人。”周默言簡意賅,語氣毫無波瀾,“你確定要租?”
林七臉上不見絲毫嫌棄,反而露出一絲極淡的微笑,如同古井微瀾:“無妨。一席之地,足以蔽身。至於租金…”他頓了頓,從大衣內袋裏掏出一個同樣古舊的、鑲嵌着不知名暗色金屬片的皮質錢夾,從裏面抽出幾張嶄新的大額鈔票,輕輕放在吧台上,動作優雅得像在放置古董。
“不知此數,可夠一月之資?”林七的聲音依舊平靜。
趙小漁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那厚度。那面額。夠她打一年工…不,夠她把門口那桶水買下來泡澡了。
周默死魚般的眼睛終於亮了一下,雖然只是一閃而逝。他掃了一眼那疊鈔票,又看了看林七那身雖然舊但料子極好的衣服和那個沉重的皮箱。嗯,冤大頭…不,金主。絕對的。
“咳,”周默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見錢眼開,“夠是夠…不過,閣樓真不怎麼樣,而且…”他眼珠一轉,計上心頭,“光住不行,我這店小本經營,人手緊張。你看…”
林七似乎早有預料,微笑道:“理當如此。鄙人於調酒一道,略有涉獵。若店主不棄,願在店中略盡綿薄之力,充作兼職,以抵部分…叨擾之情。”他特意強調了“兼職”和“抵部分”。
調酒?周默看了看自己吧台後面那可憐兮兮的幾瓶便宜基酒和果汁。行吧,蚊子腿也是肉,何況是金主蚊子。
“成交。”周默拍板,生怕對方反悔,“閣樓歸你了,自己收拾。晚上…嗯,你有空就幫忙調調酒。工資嘛…就免了,包你一頓晚飯。”他指了指後廚方向,“大奎手藝還行。”心裏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租金到手,白得一個看起來挺能唬人的調酒師,還只用管一頓飯。血賺。同時感覺林七身上那股“燃燒生命”的氣息似乎穩定了一點,這閣樓對他好像真有點用?
“多謝店主收留之恩,林七感激不盡。”林七微微躬身,姿態無可挑剔。他提起皮箱,走向吧台旁那個狹窄陡峭、通往閣樓的木樓梯。他的腳步很輕,幾乎沒有聲音。
趙小漁看着林七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又看看吧台上那疊厚厚的鈔票,咽了口口水,湊到周默身邊,小聲說:“老板…這人…好奇怪啊。說話跟演戲似的。還有,他給那麼多錢,就爲了住那個破閣樓?”
周默慢悠悠地收起鈔票,塞進自己同樣油膩膩的錢包裏,眼皮都沒抬:“奇怪?這店裏誰不奇怪?你?我?還是後廚那個切菜跟剁人一樣的大奎?”他指了指趙小漁,“這叫…生態多樣性。給錢就行,管他呢。這叫躺着收租,懂不懂?”
趙小漁:“……”她看了看樓梯口,又看了看後廚方向,感覺這咖啡店的“生態”,確實越來越“多樣”了。
過了一會兒,林七換了一身相對休閒但依舊考究的深色便裝下樓。他徑直走到吧台後,看着那幾瓶可憐兮兮的酒水,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舒展開。他打開自己那個沉重的皮箱,裏面並非衣物,而是整齊排列着各種形狀奇特、閃爍着幽光的玻璃瓶罐,裝着色彩斑斕的液體、粉末或幹花香料,還有一套用天鵝絨包裹、鑲嵌着細碎寶石的銀質調酒工具——量杯、攪拌匙、濾網、小鑷子…每一件都精致得像藝術品。一枚小巧的黃銅羅盤被隨意放在箱蓋內側的網袋裏。
趙小漁的眼睛又直了:“哇。林…林先生,這些都是你的調酒家夥?好漂亮。”
林七微微一笑,拿起一個細長的、雕琢着藤蔓花紋的銀質調酒壺:“些許玩物,不足掛齒。”他動作嫺熟地開始操作,取酒、量取、加入香料粉末、冰塊…動作行雲流水,優雅得如同在進行一場古老的儀式。銀器在他修長的手指間翻飛,碰撞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很快,一杯層次分明、色澤夢幻如晚霞的雞尾酒出現在吧台上。杯口裝飾着一片脫水處理過的、如同藍寶石般的花瓣,杯壁上凝結着細密的霜氣,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清冽而馥鬱的復雜香氣。
“此杯名爲‘海霧初升’,贈予姑娘,聊表謝意。”林七將酒杯輕輕推向看呆了的趙小漁。
趙小漁受寵若驚,小心翼翼地捧起杯子:“給…給我的?謝謝林先生。”她看着這杯藝術品,都舍不得喝。
這時,門鈴又響了。一個穿着時髦、像是附近寫字樓白領的年輕男人推門進來,顯然是被這獨特的酒香吸引了。“老板,好香的酒。這是什麼?給我也來一杯。”他興致勃勃地走到吧台。
林七臉上掛着得體的微笑:“承蒙惠顧。此杯‘海霧初升’,售價八百八十八元。”
年輕男人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多…多少?八百八?一杯?”
“八百八十八元整。”林七重復,語氣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疏離。
“搶錢啊。”男人怪叫一聲,像見了鬼一樣,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咖啡館,門被他摔得震天響。
趙小漁捧着那杯價值888的“海霧初升”,看着男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看看一臉平靜、仿佛剛才只是報了個白菜價的林七,嘴巴張了張,最終只憋出一句:“林先生…你這酒…金子做的嗎。”
林七優雅地擦拭着銀質調酒壺,淡然道:“知音難覓,瓊漿無價。俗人…不識貨罷了。”他的目光投向遠處窗外的海港,深邃的墨綠色眼瞳裏,似乎映着更遙遠的時空。
後廚的刀聲不知何時停了。劉大奎魁梧的身影出現在通往大堂的小門陰影裏,他沉默地看着吧台後氣質卓然的林七,又看了看他手裏那套價值不菲的銀器,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像野獸嗅到了陌生的、帶有威脅的氣息。他什麼也沒說,又默默地縮回了後廚的陰影中。
周默在躺椅上翻了個身,背對着吧台,嘟囔了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了過來:
“嘖,挺好。又貴又沒人點,省得幹活。躺着收租還有人免費站台…完美。”
林七擦拭銀器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趙小漁看着手裏夢幻般的雞尾酒,再看看鹹魚狀的老板,感覺這888的酒,突然有點燙手。
阿花跳上吧台,好奇地嗅了嗅那杯“海霧初升”,然後嫌棄地打了個噴嚏,扭着屁股走開了,仿佛在說:“花裏胡哨,不如小魚幹。”
咖啡館裏,新的“生態位”似乎已經悄然落定。陽光依舊慵懶,海風依舊鹹腥,只是空氣中,又悄然多了一絲難以捉摸的神秘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