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商脈初連
晨光熹微,清河縣籠罩在一片薄霧之中。
潘金蓮立於新掛上的“金蓮商號”匾額下,一襲素衣勝雪。鋪面雖只三間,卻已按她的規劃分出前店後坊。武鬆傷勢初愈,站在她身側,目光掃過街面,帶着武者特有的警覺。
“嫂嫂真要將炊餅賣到五百文一個?”他終是忍不住問道,眉頭微蹙。
潘金蓮轉身,晨風拂起她鬢邊碎發,露出一雙清亮的眸子:“二郎覺得貴了?”
“尋常炊餅不過三五文錢。”
“此炊餅非彼炊餅。”她引他走進後坊,指着正在忙碌的工匠,“你看——”
新制的烤爐冒着熱氣,面案上擺着各色餡料。肉餡選用上等豬裏脊,佐以香菇、筍丁;素餡則是時鮮野菜,拌着芝麻香油。更有那甜口的,裹着蜜漬果脯,撒着西域來的胡麻。
“一個炊餅,抵得過窮苦人家半月嚼用。”武鬆搖頭。
潘金蓮取過剛出爐的一個,掰開遞給他:“嚐嚐。”
武鬆接過,但見面皮酥脆,內餡飽滿,入口竟是前所未有的鮮香。更奇的是,那面皮層次分明,咬下去脆中帶韌,與尋常炊餅大不相同。
“這面...”
“我改進了和面之法,加了雞蛋與牛乳,又用獨門手法揉制。”潘金蓮淡淡道,“一個炊餅,用料成本便要二百文,賣五百文,不過薄利。”
武鬆沉默片刻:“只怕無人問津。”
“會有人買的。”潘金蓮望向門外,“這世上有的是人,願意爲‘與衆不同’付出代價。”
正說着,門外傳來馬蹄聲。數輛華貴馬車停在店前,簾子掀開,走下幾個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兒。爲首的那個搖着折扇,一眼看見武鬆,眼睛一亮:
“這位莫不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
武鬆抱拳還禮。那人又轉向潘金蓮,眼中閃過驚豔:“這位想必就是籌辦慶功宴的潘娘子了?聽說今日商號開業,特來捧場。”
潘金蓮認得這是城東李員外的獨子,清河縣有名的紈絝。她含笑將人迎進店內,不多時,又有幾撥客人陸續到來,皆是縣裏有頭有臉的人物。
“聽聞潘娘子這兒的炊餅與衆不同,特來嚐嚐鮮。”
“慶功宴上那道炙羊肉,至今回味無窮啊...”
不過半個時辰,首批出爐的百個炊餅銷售一空。後來者只能預定明日的份額,銀錢如流水般匯入櫃台。
武鬆站在角落,看着潘金蓮從容周旋於衆人之間,言辭得體,舉止有度,全然不似從前那個怯懦的嫂嫂。恍惚間,他仿佛又看見那夜在望江樓密室,她爲他包扎傷口時堅定的眼神。
“二郎。”送走客人,潘金蓮走到他身邊,遞過一本賬冊,“今日營收,你看看。”
武鬆接過,只見上面密密麻麻記着各項收支,條理清晰,字跡娟秀中帶着風骨。
“我不懂這些。”他合上賬冊,“嫂嫂做主便是。”
“你必須懂。”潘金蓮語氣堅決,“這商號,不只是我潘金蓮的,也是你武鬆的根基。”
她引他至內室,攤開一張草圖:“炊餅只是開始。下一步,我要打通漕運,將生意做到濟南府,做到東京去。”
武鬆凝視草圖,上面勾勒着運河脈絡,標注着各州縣特產,儼然是一幅商業宏圖。
“需要我做什麼?”
“三件事。”潘金蓮伸出三根手指,“第一,訓練商隊護衛,確保貨物安全。第二,打通沿途關節,你如今是打虎英雄,這個名頭該好好用起來。第三...”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我要你暗中查訪,看看還有哪些地方,像清風寨一樣,藏着不爲人知的秘密。”
武鬆眸光一凜:“嫂嫂懷疑...”
“童太監雖已伏法,但朝中黑手尚未揪出。清風寨的軍械從何而來,邊防圖要送往何處,這些謎團未解,你我難有寧日。”
正說着,門外傳來夥計通報:“東家,西門大官人來了。”
潘金蓮與武鬆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訝異。西門慶前日才說要去臨清州處理事務,怎的這麼快就回來了?
掀簾進來的西門慶風塵仆仆,臉上卻帶着慣常的笑意。他今日穿着一件雨過天晴色的直裰,腰間系着羊脂白玉佩,行動間香風拂面。
“潘娘子,武都頭,別來無恙?”他拱手行禮,目光在潘金蓮臉上停留一瞬,“聽說商號今日開業,特備薄禮相賀。”
身後小廝抬上禮盒,竟是全套景德鎮瓷器和幾匹上等蘇錦。
潘金蓮命人收下,笑道:“大官人不是說要三五日才回?”
“原本是的。”西門慶自己尋了把椅子坐下,接過夥計奉上的茶,“可臨清州那邊出了件蹊蹺事,想着或許與二位有關,便快馬加鞭趕回來了。”
武鬆神色一緊:“何事?”
西門慶不急着回答,慢條斯理地品了口茶,贊道:“好茶!這是明前龍井吧?潘娘子這裏,果然都是好東西。”
潘金蓮不動聲色:“大官人若喜歡,待會兒包些帶走。”
“那便多謝了。”西門慶放下茶盞,終於轉入正題,“我在臨清碼頭,看見了一艘船。”
“什麼船?”武鬆追問。
“官船,吃水卻比尋常官船深得多。我使了些銀子打聽,說是押送犯官家眷上京的。可奇怪的是,船上守衛極其森嚴,且多是生面孔,不像是尋常衙役。”
潘金蓮若有所思:“大官人懷疑...”
“更巧的是,我認出其中一個守衛。”西門慶壓低了聲音,“那夜在運河上,他與童太監站在一處。”
室內一時寂靜。武鬆拳頭不自覺握緊,潘金蓮則輕輕叩着桌面。
“犯官家眷...”她喃喃道,“可知是哪一家?”
西門慶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推到潘金蓮面前:“我費了好大功夫才打聽到,是原濟州知府,趙霆趙大人。”
“什麼?”武鬆猛地站起,“趙大人是轉運使,怎會...”
“官場浮沉,朝夕禍福。”西門慶搖頭嘆息,“聽說趙大人因清風寨一案被參了一本,說他監管不力,縱容下屬通敵。聖旨一下,即刻鎖拿進京,家眷一並押送。”
潘金蓮盯着那張紙條,眸中神色變幻。趙霆是他們在官場唯一的倚仗,如今突然倒台,絕非巧合。
“這是殺人滅口。”她輕聲道,“有人怕趙大人查得太深。”
武鬆臉色鐵青:“我必須去一趟臨清。”
“不可。”潘金蓮立即反對,“對方既然敢動趙大人,必然布下天羅地網,就等着我們自投羅網。”
“難道眼睜睜看着趙大人蒙冤?”
“當然不。”潘金蓮站起身,在室內踱步,“但要救,需得智取。”
她忽然停步,看向西門慶:“大官人可還記得,那艘船的具體位置?”
西門慶挑眉:“潘娘子有何高見?”
“勞煩大官人再回臨清,盯緊那艘船,但切勿打草驚蛇。我與二郎隨後便到,不過...”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我們得換個身份去。”
是夜,金蓮商號後院燈火通明。
潘金蓮對着銅鏡,一點點修飾自己的容顏。眉畫得粗了些,臉上點了些麻子,再戴上灰撲撲的頭巾,活脫脫一個尋常村婦。
武鬆看着她這般模樣,欲言又止。
“怎麼?”潘金蓮從鏡中看他,“不像?”
“像倒是像...”武鬆遲疑道,“只是何須如此?”
“因爲從現在起,我是你遠房表妹,家中遭災,特來投奔。”潘金蓮轉身,遞過一個包袱,“你的衣服也換了,這套粗布衣裳更適合你現在的身份——一個護送表妹尋親的鏢師。”
武鬆接過衣服,仍是不解:“爲何要扮作鏢師?”
“因爲鏢師走南闖北,消息靈通,且...”潘金蓮微微一笑,“我們有正當理由接近那艘官船。”
她取出一個小巧的木盒,打開來看,裏面是幾封火漆封印的書信。
“這是...”
“趙大人昔日寫給我的信,上面有他的私印。”潘金蓮輕聲道,“我們便是受趙大人遠親所托,送家書給押解路上的趙家家眷。這個理由,合情合理。”
武鬆恍然大悟,看向潘金蓮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欽佩。
二人準備妥當,趁着夜色從後門離開。馬車早已備好,車夫是個精幹的中年漢子,是潘金蓮新招的護衛首領,姓周,人稱周老大。
“東家,都安排好了。”周老大低聲道,“沿途有我們的人接應,臨清碼頭也打點過了。”
潘金蓮點頭,與武鬆一同登上馬車。車輪滾動,駛向沉沉睡去的街道。
車內狹小,二人相對而坐。武鬆看着對面女子在昏暗燈光下的側臉,忽然問道:
“嫂嫂爲何要冒這個險?趙大人雖於我們有恩,但此事凶險萬分,一個不慎...”
潘金蓮抬眸看他,眼中映着跳動的燭火:“二郎以爲我是爲了報恩?”
武鬆默然。
“趙大人若倒,下一個就是你我。”潘金蓮聲音平靜,卻字字清晰,“這不僅是救他,更是自救。況且...”
她望向窗外飛速掠過的夜色,語氣漸沉:“我總覺得,這背後隱藏着更大的秘密。清風寨的軍械,童太監的邊防圖,現在又是趙大人莫名獲罪...這些事看似無關,卻有一條線牽着。”
“什麼線?”
“我還不知道。”潘金蓮轉回頭,目光堅定,“但一定要查出來。否則,我們永遠只能做別人棋盤上的棋子。”
武鬆凝視她良久,緩緩道:“嫂嫂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潘金蓮心下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人總是會變的。經歷了這許多,若還渾渾噩噩,豈不辜負了這番際遇?”
她伸手挑亮燈芯,車內頓時明亮許多。
“睡一會吧,天亮前要趕到下一個落腳點。”
武鬆依言閉目養神,卻毫無睡意。他能感覺到,潘金蓮的目光久久落在他臉上,那目光復雜難言,有擔憂,有決絕,還有一絲他讀不懂的情緒。
馬車在官道上疾馳,很快出了清河縣境。途經一片密林時,周老大忽然敲了敲車壁:
“東家,後面有尾巴。”
潘金蓮與武鬆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警惕。
“幾個人?”武鬆沉聲問。
“兩個,騎着快馬,跟了有一段了。”周老大聲音緊繃,“要不要...”
“不必。”潘金蓮掀開車簾一角,向後望去,“讓他們跟着。”
“嫂嫂?”武鬆不解。
“若是敵人,早該動手了。”潘金蓮放下車簾,唇角微勾,“我猜,是友非敵。”
果然,那兩騎跟了一段後,其中一人突然加速上前,與馬車並行。馬上之人披着鬥篷,看不清面容,只抬手拋進來一個東西。
武鬆敏捷接住,卻是一個錦囊。
那人也不多言,調轉馬頭,與同伴消失在夜色中。
武鬆打開錦囊,裏面是一張字條和一枚令牌。字條上只有四個字:小心漕幫。
而那令牌,黑底金紋,正面刻着一個“漕”字,背面則是龍紋圖案。
“漕幫...”潘金蓮拈起令牌,在指尖翻轉,“看來這趟水,比我們想的還要深。”
武鬆眉頭緊鎖:“漕幫勢力龐大,掌控南北漕運,他們爲何要插手此事?”
“或許不是插手,而是警告。”潘金蓮將令牌收好,“又或者,這是一個試探。”
她望向武鬆,眼中閃着睿智的光:“不管怎樣,我們這出戲,是越唱越有意思了。”
馬車繼續前行,天際已泛起魚肚白。遠方的臨清州城郭漸漸顯露出輪廓,運河如一條玉帶,繞城而過。
在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停泊着無數舟船。其中一艘官船格外顯眼,高高的桅杆上,懸掛着一面褪色的旌旗。
新的棋局,已經開始。而執棋者,不再只是那些藏在暗處的人。
潘金蓮輕輕撫過袖中的令牌,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這天下棋局,她也要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