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槿——禾——”
男子猛地從浴桶中驚醒,他茫然地環顧四周,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一把抓過旁邊的絲綢裏衣披上,赤着腳沖到銅鏡前。
崔植死死盯着鏡中的臉,手指不自覺地撫過自己的五官。
雖說這張臉與他有幾分相似,但很顯然不是他的臉。
鏡中人是誰,他爲什麼會在這具身體裏?
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
“謝主事,宮宴開席了,太後見大人還未至,特讓奴婢來瞧瞧,莫要出了什麼事。”
崔植心頭一跳。
這聲音他認得,是林槿禾貼身侍女青書。
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模仿着應有的語氣回道,“姑姑稍等,我馬上就好。”
待腳步聲遠去,崔植眼神漸冷。
看來他附身的是那個眉眼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陳郡謝氏旁支謝綏身上了。
難怪當初林槿禾總帶着這人出入,他還開玩笑問過是不是嫌夜裏看不夠他的臉,才讓她白日裏還要找個替身養眼。
現在想來,林槿禾能在自己眼皮底下勾結各方勢力,多半是這謝綏在暗中牽線搭橋。
林槿禾,你不是要我死嗎?現在我不僅活過來了,而且就在你的身邊,我一定要將你拖下高台,關起來任由我輕賤。
殿內金碧輝煌,玉案羅列御饌,宮娥捧觴步生蓮,樂工奏歌猶天籟,群臣推杯換盞,宮宴其樂融融。
姍姍來遲的崔植一雙丹鳳眼,身形清癯如竹,素白廣袖垂落,烏發用玉冠盡數束起。
他遙望高台上的林槿禾與元翊,掀袍叩首跪拜。
“臣謝綏,拜見陛下太後,恭祝陛下和娘娘萬安。”
元翊瞟了一眼身側的林槿禾,見對方面色淡然才用稚嫩的聲音道。
“謝愛卿請起。”
崔植依言剛站起身,卻見林槿禾直勾勾地盯着他,驚得他連忙垂首作低。
“謝大人也算是除去謝賊的頭號功臣,若不是謝大人給各方勢力牽線搭橋,崔植也不可能這般輕易落馬,此次慶功宴哀家怎麼說都要先盡大人一杯。”
林槿禾端起酒盞舉於半空,冷眸深不見底。
崔植雖說心中不忿,但仍裝作恭敬地接過侍女端來的酒盞,一飲而盡。
“能助陛下與太後排解心腹大患,是謝綏之幸。”
“謝大人還真是忠心耿耿啊!”
林槿禾摸索着杯身,也不喝,將滿盞的酒杯又放回了案上。
“陛下,你說對這樣一個赤膽忠臣,什麼賞賜才能彰顯天威呢?”
元翊也沒想到林槿禾會忽然轉問他,求助太傅無果後,躊躇着搖了搖頭,“兒臣……兒臣不知。”
林槿禾緩緩起身,青書立即躬身攙扶,她一步步踏下玉階。
行至崔植身前時,她略一抬手止住青書,指尖虛虛搭上他的肩。
俯身時,溫熱的吐息卻如刀鋒般抵在他耳畔。
“謝卿,你幫哀家頗多,可崔植朝中勢力遍布,爲了安撫那些個勢力,哀家實在不得不忍痛割愛。”
聲音輕得似嘆,卻又重若千鈞。
話落,林槿禾素手拂去他肩上的灰燼。
在崔植震驚的目光中,林槿禾又旋身抬腳踏上玉階。
“着哀家懿旨,謝綏不僅與崔賊密謀篡權奪位,更是假傳聖旨,在崔氏謀逆之案中誅殺賢臣良將,特賜一杯鴆酒,全完屍。”
別說小皇帝元翊,滿朝文臣皆是譁然。
崔植卻不禁在心中冷笑,她還真是打了個好算盤。
既能震懾朝臣,止住那些想要靠着攀咬來牟利的奸臣心思,也能安撫自己曾經的那些個舊部人心,昭告天下崔植之罪,止於其人,其他的功過是非,她林槿禾一概不論。
也虧謝綏替她籌謀費心,到最後也只有個留全屍的下場。
又或許謝綏早就知道此次赴宴的下場,只不願在衆目睽睽之下被逼自盡,於是選擇自戕,他才得以借屍還魂。
不過他是崔植,既然都死過一次了,又何懼再死一次。
“太後,君要臣死,臣自然不敢忤逆,但臣死前有遺言相送。”
崔植只覺喉間有血腥味在翻滾,五髒六腑好似都在被撕裂,咬牙抬眸瞟了一眼被捏在掌心摩挲的鎏金酒盞。
這女人怕自己不能安然赴死,竟然提前下毒,算計他人至此。
林槿禾攀階的腳步明顯一滯,回眸的眼神盡數隱入暗色。
“謝大人有何遺言,但說無妨。”
崔植艱難地撐着眼皮,有血從他口中呲出,他喘息着挺着腰板,眸光如帶毒的匕首好似要將那高階上的人刺穿。
“臣知道,太後一直在找的鎮國玉璽下落。”
林槿禾冷淡的眼眸中終是閃過一絲詫異,自先帝死後,那傳國玉璽被崔植把持。
可他死後,林槿禾派人將整個皇城都翻了底朝天,依舊未見那玉璽蹤影。
若無玉璽,林槿禾的大權就握不緊,雖說她已讓宮中巧匠抓緊雕制,且不說雕琢時間,就說當下崔植將此事捅到衆臣面前,也難免不引起風言風語。
果然,就應該派人直接將他就地解決了。
此言一出,席間大臣皆開始交頭接耳,而今崔植已死,於宗室皇權而言,林槿禾作爲一個外朝女人就是個最大的阻礙,這朝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着給她找個由頭將其也拖下馬。
林槿禾面上不顯,卻只眯眼端笑,“崔大人,在吾朝胡言亂語是要被割舌頭的。”
“是不是……太後自可以拿出玉璽……以正視聽……”
崔植整張臉已然煞白,疼痛早已使他脊背佝僂,但他仍舊扯出一絲譏笑。
望着他,林槿禾一時只覺崔植附體。
林槿禾勾唇一笑,着貼身婢女青書從內殿端出了紫檀木盒,而後纖手揭開盒蓋。
晶瑩剔透的玉石展滿堂華彩,玄玉爲底,螭龍盤鈕,“受命於天”的朱砂印沁入玉底。
撐着一口氣要將林槿禾拉入地獄的崔植也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拿得出一方玉璽。
渾身血脈好似頓時噴張,他猛地咳出一口血,黑血染浸素袍,身體轟然倒於地。
他執拗地盯着那塊玉石,滿眼不甘。
不可能,她不可能找到真的玉璽下落,那塊玉璽一定是假的。
崔植拼命想發出聲,卻終是被疼痛淹沒神智。